盡釋

哥舒似情虛弱地說:“我、我真的覺得很好, 不用你多此一舉, 你先解開我再說。”

謝天樞答非所問:“這次花費的時辰會比較久,因爲要解掉你體內所有的毒, 最少也需要幾個時辰,你忍耐些。”

哥舒似情越來越不安了,他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像瀕死一樣:“沒有用的。我的毒即便是你的春風渡也解不了。你別異想天開了。”

謝天樞的手從他鬢髮滑到臉頰, 再是脖子,最後抵在他後背。

春風渡開始灌送進他體內,這春風渡強大到不對勁, 哥舒似情劇烈地掙扎起來,即便是被點了穴,身體卻在他強烈的精神意識下微微動了幾下。

他死死盯着謝天樞露出來的一闕衣角,卻無法回頭去看一看他的臉, 只能不停地低吼,讓他放了自己。

看謝天樞沒有反應,他乾脆罵了起來, 怎樣難聽他就怎樣罵,可是那雙抵住他的手紋絲不動, 絲毫不受他干擾,就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 並非他罵兩句就會放棄的。

終於,他無力地垂下頭,聲音都低了下去。

哥舒似情拼命掐着自己的掌心, 企圖把穴道衝開。他眼睛裡是滿目的恐懼,眼眶殷紅地說了一句:“我不要你死。”

謝天樞聽到了,也許他心中極爲震動,但哥舒似情無法看到。

這麼多年了,從哥舒似情的嘴巴里說出來的,都是要他死,要他難堪,現在,他說他不想他死。

哥舒似情從七歲開始練毒,劇毒之物,傷人七分,自毀三分,何況哥舒輕眉只教他如何練毒,卻從來沒有好好教過他如何自我保護。

他九歲那年被毒-藥毒壞了嗓子,十一歲時便發覺體內殘留的毒-素無法排除,經年累月,十幾年來,沾染了各種毒-物的身體逐漸被摧毀,十七歲起,他便開始往臉上施了厚厚的白-粉,絕不叫人看出他那張可怖的臉。

像哥舒似情這樣不惜命的練毒者,是不會長命的,他必定短壽而死。即便是春風渡,也解不了這樣沉重的毒。除非那個修煉春風渡者,願意拼勁一身功力,將他所有的毒素盡數消解。但如此做,也會耗掉那名修煉者的生命。

哥舒似情覺得身體愈發軟了下去,春風渡遊走在經脈各處,所過如席過一小陣輕柔的微風。

他還在不死心地喃喃,不要他救,不需要他裝好人,他不會原諒他的,也不會原諒他對孃的所作所爲。一邊說,一邊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過去多久,哥舒似情陷入了無意識中,把頭垂了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第三天的時候,晨曦的陽光射出雲端。

對哥舒似情來說,像做了一場夢。

晌午,他從牀上醒過來,輕輕擡手,擋了擋窗戶紙上暈成一團的光芒。

他直起身子,迷茫了半刻,清醒之後,他赫然跳了起來,因爲腳底虛浮,纔起來,人又輕輕摔了下去。

門外兩個看守他的小沙彌聽到聲響,連忙衝了進來,看到他醒了,欣喜地上前把他扶起,亂哄哄地說了些什麼,哥舒似情一句都沒聽清,他推開了兩人,步履蹌踉地走出去。

哥舒似情扶着牆走,加上心緒激動,氣息不太穩。路過一個和尚時,險些潑翻了那人手裡的銅盆。

他轉過身,掐住了那和尚的手,對方被他驚了一驚,他低下頭,從銅盆的水裡看到自己可怕的臉。

那張臉還是遍佈青紫毒痕,他卻從未有過地在看到這張臉時鬆了口氣。

這說明他的毒還在他的身體裡,謝天樞沒有解了他的毒,不管是中間出了什麼問題,他失敗了。

哥舒似情心裡一遍遍地念,沒錯,一定是這樣,他一定是失敗了。

他腦袋裡嗡嗡地響,又稀裡糊塗地覺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也許是不存在的,是他做了個夢而已,他傷得太重了,把腦袋都給傷糊塗了。

走了很久,他也不知該往哪裡走,抓住一個和尚問他謝天樞在哪兒,那人搖頭。

他在寺裡亂走了一陣,逢人便問謝天樞在哪裡,有些人說不知道,有些人沉默地看着他,那沉默的眼神叫他膽戰心驚。

終於,他看見了周梨,周梨快步走過來扶住他:“你怎麼起來了,你不能起來的。”

他問:“謝天樞呢?”

周梨張了張口:“你先回房躺着去,我扶你回去。”

哥舒似情表情空白,低聲問:“謝天樞呢。”

周梨欲言又止,“你纔剛好,不要……”

“剛好?”哥舒似情微微偏過頭,像聽不懂她的話,“什麼意思。”

周梨道:“你不記得謝前輩爲你解毒的事了?”

哥舒似情胸口被大石堵住了,“可是沒有成功,不是嗎?”

周梨看着他,沉默下來。

她慢慢從懷裡掏出一張藥方,說:“謝前輩爲你運功運了整整兩天,前天夜裡才總算結束,之後你又昏睡了一整天。他要我們好好照顧你,他說你沉毒才清,身體一時半會兒會比較虛弱,所以不能起來。這張藥方是謝前輩寫的,他說按方吃藥,半個月內,你體內還存留的餘毒便可完全清除了,到時候你臉上的毒痕也會消下去的。他還有幾樁事要我囑咐你,他……”

周梨不再說下去了,哥舒似情用手抵着額頭,眼睛裡茫然而不知所措。

良久,他哈哈笑起來:“他這是在交代遺言嗎?”

周梨不說話,哥舒似情把手放了下來,輕聲道:“他已經死了?”

周梨搖頭。哥舒似情的眼睛又微微亮了。

謝天樞前天夜裡結束運功後走出屋子,除了面色不大好之外,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把哥舒似情交給周梨照顧,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至今未出。

三天前他與江重雪和周梨深談的那個晚上,正式把浮生閣託付給了江重雪,再把所有的後事都安排妥當。

他淡然地告訴他們,用春風渡爲哥舒似情解毒,必定會內功耗盡元氣大傷,恐難以痊癒,能否保住一條性命都是未知,說完這一切,便不顧江重雪的反對,去給哥舒似情解毒了。

他的一舉一動,就連安排身後事的樣子,都和平常的他沒有絲毫差別。

謝天樞的房門前站了莫金光和溫小棠,還有兩個護寺禪師,每個人都臉色黯淡,說話時都放低了聲音。

哥舒似情闖進來的時候,那些人微微驚訝,然後便浮起遺憾和痛惜的神色,讓開了一條路,容他進門。

江重雪在牀前轉過了頭,謝天樞被安放在牀上,臉上血色全無,但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什麼其他的不好來,好像他真的只是太累了,要睡一覺而已。

謝天樞的胸膛還在輕微的起伏,江重雪一直緊握着謝天樞的手,正在將內力灌送進謝天樞身體裡。

哥舒似情道:“他可還好?”

“不好。”江重雪回答他。

“可他還活着。”

江重雪沉默。

“他當真耗損得很嚴重?”

“是。”

“你一直在爲他渡真氣?”

“是。”

“可有成效?”

“……”

他們兩這一問一答,一個問得木然,一個回答得更木然。

哥舒似情忽然想起了什麼,說:“我是大夫。”他把手指貼上謝天樞的手腕,仔細地把了一會兒脈,神色逐漸變得喪氣。

謝天樞其實早該斷氣了,只不過江重雪執拗,偏要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從前天開始他就在不斷地爲他輸送內力,周梨看出江重雪的臉色已經不好,想勸一勸他,又知勸也無用,只好先什麼都不說。

哥舒似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垂首望着牀上的謝天樞。

直到這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謝天樞快要死了這個事實。

他是武林第一人,他的春風渡無人可破,他強大得讓人憤怒,這麼多年,他多少次與他交手,都慘敗在他手下,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死呢,這樣一個人,竟然爲了救他,把自己弄成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了。

哥舒似情心想:爲什麼要救我,我有什麼好救的,我都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何必費那力氣來救我呢,何必把自己的命都給送掉就爲了救我呢。根本不值得。

其實他真的不是很在乎自己活不活的,死便死了,他很早就做好死的準備了。

可現在,他的一條命卻被謝天樞換了回來。

他間接地害死了謝天樞。

哥舒似情和江重雪就這麼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兩人皆紋絲不動。

周梨默默從屋子裡退了出去。

又是一天過去,那兩人卻沒有想通的跡象,直到第二天日落西山的時候,她終於忍無可忍,卻在去找他們之時,看到屋子的門開着,莫金光和溫小棠都擁在屋子裡,無人說話,一片壓抑。

周梨撥開他們,看到江重雪已經放開了謝天樞,哥舒似情就站在他身邊。

沒有了內力的護持,謝天樞的身軀正在逐漸僵硬,而呼吸,已經停止。

江重雪轉過頭,找來幾個小沙彌,請他們幫忙準備棺槨和其他事宜。

慢慢的,人都走了出去,只剩下哥舒似情一人還留在原地。

周梨站在他背後,輕輕叫了他一聲。

她不知道江重雪和哥舒似情在屋子裡說了些什麼,兩人總算放棄了謝天樞。

許久的沉默之後,哥舒似情輕聲道:“當年娘死的時候,我陪在她身邊一直看着她嚥下最後一口氣。孃的病很重,她死的過程很痛苦,最後她實在熬不住了,便掐着我,要我把毒-藥給她,她要痛痛快快地死。我原本不想給她的,可她那麼痛苦,我看不下去,便把毒-藥餵給了她。”

周梨聽着,覺得很難受。

“娘死後,我便按照她的遺願,這輩子一定要殺了謝天樞。我時常想,該怎麼把謝天樞殺死,這個問題真是想得我頭都疼了,”哥舒似情慢幽幽地道:“現在他終於死了,沒想到是這麼個死法。”

“不是的,”周梨道:“你從來都不想他死的。”

哥舒似情眼睫輕輕跳了跳,半晌,他道:“他囑咐了你什麼話。”

周梨說給他聽:“他說,你的毒解了之後,功力較之以前會損失大半,若要恢復功力,當好好修煉,浮生閣的藏書樓裡有幾本他專門爲你準備的適合你的內功心法,你若不想練,還是執意要用哥舒府的武功的話,切記循序漸進,哥舒府柔派的掌法偏於陰狠,小心走火入魔。還有,他說你若還想用毒,倒也不是不可,只不過自此之後,一定要對毒-藥小心謹慎,萬不可再拿自己的身體輕易試毒。還有,”周梨想了想:“對了,他還說,浮生閣裡還有些陳年舊物,你若想要的話,可以去拿,他都放在了他房間的牀下,一隻鐵盒子裡。”

哥舒似情聽完,忍不住想笑,笑聲尖而細,輕微地在胸腔裡震顫。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都快要死了,還能這麼冷靜地把每一樁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此時此刻,他終於把所有事情想明白了。

幾天前他曾經想給謝天樞診脈,被謝天樞給帶跑了話頭。

其實那時候謝天樞已經身受重傷,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難痊癒,養傷的過程必定需要極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即便養完了傷,功力也會較之從前有所折損。

謝天樞就是在那個時候,下了一個長久以來就已經想好的決定,他要趁着體內的春風渡真氣尚未折損之前,爲他解毒。

哥舒似情越來越覺得難受,謝天樞明明有機會活的,少林寺有千年靈芝,他的內傷可以靠靈芝治癒,他爲什麼不說自己已經傷得極重,恐怕不比一辯的傷來得輕,只要他說了,他一定可以分到一片千年靈芝的。

他不說,是因爲哪怕他是完好之軀,給哥舒似情解毒後,能活下來的機率也依舊很小,那又何必把靈芝浪費在他身上,不如去救其他人。

謝天樞把所有事情所有細節都想到了,他忍着內傷在藥塔裡陪他煉藥,然後再給他解毒,每件事都做得井然有序,讓哥舒似情覺得不可思議。

“丫頭,”過了好久,哥舒似情彷彿是想確定什麼般,輕聲說:“謝天樞他真的死了嗎?”

周梨握住他的手:“你回頭看看我。”

哥舒似情依言回頭。

周梨極輕地笑了笑,哥舒似情微怔,周梨笑起來梨渦淺淺,鍾靈毓秀:“我還活着,你也活着。我們都要好好活着。”

哥舒似情臉上並未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他像是累極了,把眼睛輕輕閉起。

哥舒似情向後倒下去的時候,周梨吃了一驚,雙手環住了他,把他拖到了牀上。

那張牀謝天樞前一刻才死在上面,周梨心裡犯怵,彷彿哥舒似情多在上面躺一會兒,他也會步着謝天樞的後塵一併離開。她拖着哥舒似情把他安置在了另一間屋子裡,拂開了他眉宇裡的髮絲。

哥舒似情的毒纔剛解,他身體其實還很虛弱。

他活得太累太苦了,在哥舒輕眉與謝天樞的恩怨里長大,又是哥舒輕眉親手把他浸泡在毒-藥和仇恨的世界裡。

周梨有時候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的孃親呢,把自己的仇恨加諸在親生孩子身上,不顧他的性命,任由他練毒練得千瘡百孔。她曾對重雪說起這疑惑,重雪告訴她,也許哥舒輕眉這麼做,就是在報復謝天樞。

哥舒似情是謝天樞的孩子,謝天樞必定愛他,有什麼比傷害一個謝天樞愛的人來得更讓人痛快?況且,她還讓這個謝天樞所愛的人,去殺謝天樞。

須臾,周梨出門,看到江重雪正與幾個僧人說話,他們去後,江重雪轉過頭,兩人目光相接,周梨道:“你可還好?”

誰知江重雪和她一起開口:“他可還好?”

異口同聲,問完各自一愣。

周梨笑了笑,心想,重雪難得也會關心哥舒似情了,竟然還會開口問他好不好。

江重雪道:“我還好。哥舒似情若也還好,就沒什麼大問題,他若不好,這一路上還要勞我們照顧,就很不好。”

“……”周梨感覺自己方纔是想多了,“我們要回去了嗎?”

江重雪點頭:“送師父回浮生閣。師父的遺命,他想葬在浮生閣的後山。”

周梨擔憂:“可是梅影……”

江重雪道:“這幾天寺中的僧人已經在各處搜尋過,並無梅影的蹤跡,而梅影也沒有再攻上山來。我想他們應該已經撤出嵩山地界了。師父說過,他把藏了千年靈芝的盒子扔下了萬丈深淵,慕秋華以爲靈芝已毀,他不會再來少林找麻煩了,何況他現在身受重傷,恐怕沒那個精力。”

周梨低聲說:“爲了這靈芝死了許多人。鎮上的村民和衍理大師呢。”

“少林弟子把他們的屍骨都一一收斂了,衍理大師葬在了另一處山頭上,”江重雪擡起頭:“現在千年靈芝已經分食完了,沒了這東西,少林寺的紛擾也會少很多。”

兩人靜默片刻,江重雪慢慢走到周梨面前,伸手擁住了她。

他氣息溫熱,薄薄地吞吐在她頸項。她展開雙臂,也抱住他。

良久,江重雪道:“爹孃死後,我以爲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後來竟遇到大哥,可是大哥也死了。師父授我武功,教了我很多東西,我以爲是爹孃和大哥怕我在世上孤獨,所以又給了我一個師父。”

他說的緩慢,語含悲愴:“我很自私,我不想讓師父死,在師父和哥舒似情之間,我真的想選師父。阿梨,我好想,好想讓師父活着。”

周梨心裡難受,低低地說:“你還有我。”

江重雪的手臂將她收攏得更緊。

晚間,江重雪置辦來了一口棺材,把謝天樞安放在裡面。

第二天,莫金光與溫小棠,還有江重雪和周梨,四個小輩來到方丈室請辭。

一辯的傷極重,千年靈芝暫且吊住了他的命,但能不能捱過這段時間還不知道。

他見四人來請辭,並未躺在牀上見他們,還是叫弟子拿來袈裟,穿好之後,再把四人請了進來。

一番告辭之後,四人各自向一辯道了珍重,離開之際,一辯把周梨叫住,有話要對她說,其他三人便先退了出去。

周梨坐回蒲團上,面前的一辯瘦削的身形裹在袈裟裡,一尊佛陀像在旁看着他們,佛前插着香。

一辯很久沒說話,周梨輕輕叫了他一聲,“大師?”

他沒反應,周梨忽然有些慌,伸手探到他鼻下,被一辯擒住了手腕。

她一怔,並未掙扎。一辯給她把了脈,之後,緩緩鬆開她:“好,周施主體內的洗髓經真氣走得很順暢,身體也極好。”

周梨自己也這麼覺得,自從她復活之後,身體變得越來越輕便,之前受六道神功連累的五臟六腑也一掃鬱結,現在她的六道神功和洗髓經在她體內和平共處,無論怎麼用都無絲毫障礙了。

“多謝大師,”周梨感激地道:“若不是大師讓我練少林寺的洗髓經,我也不會這麼好。”

一辯乾枯的脣動了動:“這是周施主的緣分,你與洗髓經有緣,是上天安排,你能練成洗髓經也是你自己的能力,與老衲無關,不必謝我。”

周梨笑了笑,一辯是個嚴肅的人,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

“只有幾點還想囑咐施主,”一辯道:“第一,洗髓經是本門武功,施主將來若想把這門武功教給自己的子嗣或者他人,請一定先將那人帶來我少林,經由我少林各禪師的評斷,方能決定他是否心性純善,可以修煉洗髓經。第二,洗髓經我未練成過,寺內也無人練成過,所以無法告訴施主將來練下去的過程中會發生什麼,但洗髓經的一切要義都已寫在秘籍上,施主哪天把洗髓經上的每句話每個字都理解透了,也許就達到了洗髓經的巔峰。第三,施主的身體此刻已經痊癒,但你的基本功其實並不紮實,導氣運功之法還有待精進,老衲依據施主的身體狀況,給施主寫了這個,請你收下。”

他取出一本封面無字的冊子,遞給周梨,周梨雙手捧過後,翻看了幾頁,上面寫的都是教人如何氣運周天,如何運功練氣的方法。

一辯說的很對,周梨的基本功的確不夠紮實,當年她隨江重雪習武,但那時候的江重雪也是個半大的孩子,經驗並不豐富,也沒有教人的心得,不足以當人的師父。周梨的劍法和她的基本功都只能算平平,她勝在底子好,身體好,能經得起各種內力的折騰,所以她是修煉內功的好材料,又兼聶不凡爲她打通了任督二脈,這些年她與人交手,也基本都是靠內功取勝。

一辯竟然給她寫了這麼厚的一本基本功法門,周梨沒想到會收到這樣一份禮物,拿着它感動不已,都不知該說什麼,鄭重地道:“謝謝大師,我一定好好地讀,好好地練,一定把基本功補回來。”

一辯點頭:“那就好。”他長吁了一口氣,說:“老衲累了,施主請便吧。”

周梨把冊子貼身收好,從蒲團上落地,深深朝他拜了拜,告辭而去。

她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看到一辯雙目閉起,嘴脣緊抿,腰背挺直,很像她初到少林寺,踏進方丈室那天看到的一辯。可那時候的一辯還很有生命力,老而彌堅,現在的一辯卻叫她看出了一絲脆弱來。

“方丈大師,”周梨輕聲道:“大師一定要保重身體,改日我定來寺中探望大師。”

一辯沒有說話,周梨低下頭,推門離開,門關上時,他徐徐睜開眼睛,把窗戶打開。

庭院裡草木扶疏陽光甚好,那四個後輩結伴同行,在蒼翠的草色之間逐漸遠去。

看到這幾個年輕人,終究叫他多年來冷淡的眼神微熱了一些。

一辯在蒲團上坐了很久,沒有去牀上躺着,待弟子們進來稟告江重雪一行已經下山時,他方向弟子們道:“後面幾日要辛苦爾等,替爲師張羅後事。”

弟子們大驚失色,紛紛圍住一辯。

一辯搖頭:“不必喧譁。生死有命,一切皆是天定。”

其實早在半月之前,他夜觀天象,見自己命格里的那顆星辰暗淡無光,便算出自己時日無多。

星辰將在今夜子時隕落,那便是他圓寂之時。

這輩子他懂天文知地理,運算卜卦無所不能,他算出岳飛之死,算出岳飛死後少林寺將有大劫,亦算出過許許多多的事情,如今也算出了自己的死。

可是能卜算天命又如何,能算命,卻不能改命。

方纔看見那四個後輩,他忽然升起一股許久未有的熱血,若能改命,他還想再活下去,變成年輕時充滿活力的身軀,行走天下,爲這生靈塗炭的世間做更多的事。

舊日輝煌的星辰一一隕落,天象裡的暗淡已持續多年,但半月之前,他在算出自己命不久矣之時,發現天象異動,九星連珠,剎那照亮寰宇。

這極其罕見的天象他此生都未曾見過,卜算一卦後,得乾卦,上乾下乾,乃同卦也,象徵天龍,即爲天子,昭示將有明君現世,而又有九星在畔,爲明君掃除天下苦惡。

暗淡多年的寰宇終於展現生機,只可惜他已無緣一見將來世間將如何變化。

一辯不顧周圍喧譁,緩緩閉上眼睛,陽光斜照進來,落在他側臉。他平靜等待着那個生命的終點向他靠近,嘴角在某一刻裡,露出極淡的一抹微笑。

拈花一笑,一切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