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傷口很快便癒合了,他一雙化蝶的羽睫顫了顫,睜開了眼,後卻一把推開了伏在他胸前的她,她虛弱得晃了幾下,倒地,面色蒼白。
他蹙着眉下去扶她,隱約可見怒意“妙妙,你這是做什麼?我不過受個傷,你便渡自己的命給我?若我日後接連受傷,你豈非要拿你的命換我的命?你何時變得這樣傻?”
他說的不錯,神澤是一個神的命,衆所周知神的壽命與天同齊,但神澤卻是有限的,其實就是神的魂魄,但只要是爲了他,叫她捨命又有何不可。
於是她笑笑,道“這不是傻,是情深似海,終有一日你會懂。”是了,現在的他沒有七情六慾,自然不懂她的想法,但她堅信,終有一日他會被她種上凡心,終有一日他會如她待他這般的對待她。
他覺得莫名,冷冷看她,將她抱上牀榻“往後不要再這般胡鬧,傷而已,養養就好了,記得了?”
她拉住他的衣襟不讓他鬆手,嘿嘿的笑“記得了記得了。”
他雖冷眼看着她,卻還是委身坐在了牀邊,涼颼颼地道“多歇息幾日吧。”
他總是這樣,分明是一個沒有七情六慾不知人情冷暖的人,卻偏偏對待她總是溫潤如水,不冷不淡,不寵不驚。她一直纏着他,他也未曾說過一個不字,所以她才從沒想過放棄,更不急於讓他馬上就愛上她,並且更多的時候她在想,就算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又有何妨呢,她愛着他,他就在她身邊,觸手可及,除此之外她還妄想什麼呢?能這樣便好了,哪怕千千萬萬年甚至永遠,他只當她是個小師妹。
也想過或許換成別的人他也依然會這般對待,但是起碼現實是她在他的身邊,因爲她在他的身邊,所以她會護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衛自己的感情。
因神澤流失,加上負了些小傷,她臥牀幾日,這幾日中陸之遙不曾再來看她,因忙於應付北荒地區突然崛起的一支魔族。
那魔君以這些年間大戰所致的各種魔障怨氣而幻化成型,生來強大,戾氣濃重,近年來的殘虐暴行使得北荒四周的黎民百姓接連慘死刀下血漫山河,陸之遙於三日之前率混鯤祖師門下幾位弟子前往北荒除魔,待到鳳飛夕三日後實在等不下去要去尋他時,他終於回來了。
他受了重傷,同行的幾位師侄亦都傷的不輕,此戰沒勝,那魔君與幾位護法之強大超乎想象,並且此番戰敗,最主要的原因是因對方抓了二師兄的一位徒弟做人質。
那徒弟年紀尚小,拜入師門不久,是南海墨寒水君的掌上明珠,陸之遙之所以先退兵回來,也是怕倘若真傷了她,卻造成南海水君與二師兄的過節。
如今那墨寒霜小神女還在北荒魔君段千扶手上,並且他此次傷得也不輕,以墨寒霜做要挾讓陸之遙等人退兵不說,還要神族與他立個一年之約,待一年之後再開戰火,到時他定會將墨寒霜毫髮不傷地放回。
得知了此事,一直將女兒衆星拱月般養大的水君自然急得險些跳牆,但又不敢強行救人,只得與混鯤祖師商量了一番後,無奈妥協,應了這個一年之約,並傳去口信道段千扶若敢傷他女兒一根頭髮,到時必讓他求生不得求死無門。
對於這個墨寒霜師侄,鳳飛夕還是很有印象的。因爲她很特別,生來便是千相面,每個人看到的她都長得不一樣。她的臉會幻化成看着她的人的心中,最重要的人的模樣。所以每次鳳飛夕看她,都是一個女版陸之遙,與她自己也所差無幾,只是神韻大有不同。
這樣的她被段千扶擄去,倒並不會讓人太過擔心,畢竟生而在世,誰的心中沒有一個分量與別人不同的人呢。即便是段千扶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只要有七情六慾,內心深處也還是會有一根軟助的吧。
想到這裡,她回神望向靠坐在閒亭中養傷並使一隻手翩翩撫琴的陸之遙,既好奇,又躍躍欲試,問“師兄,你瞧着寒霜是什麼模樣?”
他眼皮也不擡,淡淡道“沒有模樣。”
猶如一盆涼水扣頭而下,她打了個顫慄,也心知當然是如此了,卻還是補上一句“若是哪天你瞧着她是你這個模樣了,一定要告訴我。”
雲風流動,琴音綿綿,他略微擡頭瞟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碎玉之聲好似自天邊遙遠傳來,清冷,涼薄地刺上心田“不會有那一天。”
她愣了愣,不緊不慢地正色道“世上無定數。”
事實證明世上確實無定數,眼瞅着一年之期很快便過去,二師兄與南海水君已商量好在哪日由誰去將墨寒霜給救回來,卻不曾想時機還未到,墨寒霜竟然自己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那日趕巧鳳飛夕與陸之遙也在場,衆人見墨寒霜非但毫髮未傷,身姿還尤見丰韻,皆很是詫異。一番盤問,卻問出個讓南海水君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暈厥了過去的結果。
說,段千扶從前有個死於非命的夫人,這事兒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個死結,那日一見墨寒霜,他便把她當成了先夫人再世,所以纔會不擄別人偏擄她。
這一年間裡,他待她是日月可鑑的好,雖然只是因他看到的她是先夫人的模樣,但墨寒霜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哪經得起這種百鍊鋼化成的繞指柔,朝朝暮暮相處下來,竟對他生出了情愫,光是如此也就罷了,說到這裡她撫了撫微微隆起的小腹,深深埋着頭囁嚅道“如今,如今寒霜已懷了段君的骨肉,段君說再不會行惡事,求父親,師父,與師叔們開恩,就讓寒霜隨段君去吧...”
正是因爲這句話,氣得南海水君橫着花白的眉擡手顫巍巍地指向跪在大堂正中央的墨寒霜,抖着嗓子“你你你”了半響,最終一聲悶咳暈了過去。
自古就沒有神與魔結合的先例,更沒有魔說會改邪歸正就真的能改邪歸正的,因爲魔與尋常人不同,他們的本質便是魔障怨念,若當真一心存仁,他們也就不會存在了,墨寒霜年少無知,長輩們又豈會不知。
她與段千扶,且不論段千扶是否真心實意待她,即便就算是,二人也是絕無可能在一起的。
墨寒霜暫時被軟禁在了九重天上,南海水君還未醒來,此事需從長計議,貿然做抉擇只會激怒段千扶,鳳飛夕他們的二師兄混鯤祖師一時之間也爲這樁事傷透腦筋。
墨寒霜被禁足在二師兄的別宮當中,鳳飛夕因平日裡還挺喜歡這個小師侄的,便主動請纓去開導開導她。
說來其實鳳飛夕也是個不信邪的人,輩分高到她這個位置的,看遍了世間百態,當是都明白這其中因果利害的,而她的腦海深處卻偏偏存有一絲固執,固執的認爲段千扶若是真心愛墨寒霜,真心悔改,那二人在一起又有何不可。
所以她那日去見墨寒霜,一看她那副打水的病蔫樣,便有些於心不忍地反倒是答應了她會替她在南海水君和二師兄那裡說說情。
當夜回了雅居與陸之遙提起此事,他聽完只道一句“事與你無關,你何必摻身。”
她蹙了蹙眉“我覺得寒霜很可憐,若他們二人當真是兩情相悅,那就隨他們去唄!旁的人有什麼資格去管?”
他微微搖首,是眉目如霜的淡然“段千扶是魔,多麼陰險狡詐的事沒做過,寒霜年紀尚淺,年少無知,二人這紙關係,只恐怕並沒有那麼簡單。寒霜就罷了,你到如今還這樣意氣用事,只看片面,日後必會吃虧。”
她有些惱火,拂袖起身,嗔一句“我們有情之人就這樣!”遂便大步回了房,嘭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次日她與二師兄和南海水君提起此事,得到的說辭與陸之遙昨夜說的那些相差無幾,後鑑於她的立場不好再多說什麼,便悻悻地閉了嘴。
當日她擡腿欲哪來的回哪去,可是一隻腳還沒跨出殿門,便聽小仙來報說段千扶聽聞墨寒霜被禁下了當即勃然大怒,一路自北荒開出一條血海直接殺了過來,南海水君拍案怒道“果真是本性難移!”
混鯤祖師嘆息之餘趕緊前往鎮壓,鳳飛夕在角落裡聽着卻隱隱爲段千扶有些憤憤不平,他之所以會一怒之下大開殺戒,還不是因爲他們要斬斷墨寒霜二人的因緣。
這樣想着,她便隱了形遁到軟禁墨寒霜之處,趁人不備將她帶了出來直接帶到了段千扶來的路上。
果真是開出了一條血海而來,眼前的光景叫人咋舌。
兩道層巒疊嶂的蔥鬱山脈當中,原本在此棲息的凡人與聞訊前來阻擋的仙者們的屍首遍地皆是,且全被人砍得頭不是頭,身子不是身子,再辯不出原樣來。
成羣的烏鴉接踵而至一下一下地啄在誰人的頭蓋骨上,黃昏時的日光自山頭隱隱照下來,是與滿地血海同色的猩紅。
那畫面實在慎人,段千扶就這樣踩着黑雲漂浮在這一派景緻當中,身後是烏壓壓不見源頭的魔族大軍,身下是血流成河的土地,身前是混鯤祖師與幾位徒弟對立,上空是與鳳飛夕一同隱了形的墨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