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打馬回城!
直奔平康坊,他要會進奏院,問問謝二胖子或者杜甫,到底是不是師父謝三郎,將一船火藥,隱藏在糧船之中,藉助漕運運送到長安城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就會涉及到很多問題,師父要幹什麼,自己能幹什麼,自己不能幹什麼……等等!
總之,自從高明九歲進了謝家大門之後,一直到現在,十五六年的時間裡,他的心,從來沒有這麼亂過,甚至當日裡九歲金鑾殿見駕,都不如現在心中的惶恐!
結果,越急越出事!
高明這正着急呢,剛到平康坊門口,卻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那是一個大胖子,一身的綾羅綢緞,透着一種暴發戶式的富貴。
“高御史且慢!”
高明頓時一皺眉,看了他一眼,眼熟,想了一想。
“是你!”
正是昨天夜裡他回京,路過平康坊北曲的時候,那個被中曲人家轟出來的胖子,當時這貨正在路中心和北曲的小廝閒扯,估計是正商量着夜宿的價錢呢,這種事,在平康坊再正常不過,高明也懶得理會,只不過這貨當時擋了他的道路,這才怒喝了一聲。
卻沒有想到,這胖子今天竟然又出現了,而且還再一次擋在了高明的馬前。
高明正着急呢,哪裡有功夫搭理他?
“讓路!”
一聲斷喝,縱馬向前,看那樣子,如果這胖子不讓路的話,高明就要縱馬傷人了。
胖子本來滿臉堆笑,一句話喊住了高明,正壓躬身施禮,結果見人家毫無停留的意思,竟然直接縱馬過來,頓時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一遍,那叫一個狼狽不堪。
高明看都沒看他一眼,提馬就要進平康坊的坊門,結果,旁邊又傳來一聲叫嚷。
“高御史,且留步!”
這誰啊?怎麼還沒完沒了了!?
高明回頭一看,頓時滿臉黑線,他這才注意到,在那個胖子的身邊,竟然還有一位,身穿青色袍服,乃是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入流不入流的,暫且不說,關鍵這個小吏,高明認識,乃是御史臺負責傳話的幾個小吏其中的一個。
那小吏喊住了高明,叉手一禮,滿臉堆笑。
“高御史,且留步,御史大夫有請。”
說着,還拿出來一塊腰牌,正是御史臺平常對在外辦差的御史們傳話的憑證。
高明一看,得,回不去了!
不管他現在是在外出辦案,還是在御史臺坐檯,終歸是“上班時間”,在外面跑着的時候,有事也好,偷懶也罷,回趟家就回趟家,但是要是被“單位同事”當場在家門口給堵上,那就有點尷尬了,而且,這不是“領導”還發話了嗎,讓他趕緊“回單位”!
高明一看,也沒轍了,只得把心中的煩悶壓下心頭,跟着小吏一起前往御史臺。
不過讓他比較意外的是,那個胖子竟然還跟着一起走,一邊走還一邊自我介紹呢。
“小人姓張,來自蜀地,平日裡靠朋友們給面子,南來北往的,賺上一份辛苦錢……”
高明心裡正不痛快呢,哪裡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小小的商賈,板着臉,一言不發,直到御史臺。
到了御史臺,御史大夫王鉷,正等着他呢。
這倒是讓高明一愣。
前文說了,王鉷是近日裡才升任的御史大夫,原來在御史臺系統內的職位,和師父謝三郎,貴妃血親楊國忠一樣,都是御史中丞,而且人家王鉷吧,主要的工作呢,是幫着天子斂財,所以日常辦公,都是在尚書省戶部,連御史臺這邊,都是很少來,即便今天早晨派人安排高明去查案,人家也是公文傳遞,根本就沒在御史臺露面……現如今,竟然老早八早地坐鎮御史臺等着高明,不由得他不納悶。
“見過大夫。”
一番官場上的招呼過後,新任御史大夫王鉷,和顏悅色地問道:
“高御史辛苦了……我聽說今天一早,高御史就前往灞水碼頭了?
怎麼樣?
昨夜大火,查得怎麼樣了?”
高明一聽,原來是這事啊,你還挺着急,今天早晨排得活兒,這還沒到中午呢就要結果!?誰家案子能查這麼快?
不過畢竟是新任的御史大夫,高明就算有謝三郎在身後支持,也着實看不上王鉷這路貨色,卻也犯不上當面不給人家面子,畢竟這貨也算是他名義上的領導不是?
“啓稟大夫,已然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
乃是灞水幫擅自向過往商船收取‘過路費’,於昨天夜裡,與來自蜀地的蜀地商船產生了衝突……
蜀地商船上看守貨物的夥計,在和灞水幫一衆人等理論的時候,不慎點燃了船隻上的認旗,被昨夜大風吹拂,落在其他船隻之上……”
說到這裡,高明突然說不先去了。
如果再往下說的話,就勢必提到昨天夜裡的那一場爆-炸,然後就是火藥,就是淮南漕船……要是按照這個邏輯說下去……豈不是給師父找事了?
想到這裡,高明一頓,開口說道:
“至於因何因爲一支認旗,就引發瞭如此大的火勢……
時間太緊,還需繼續查證……”
他如此說,就是想把事情先往後拖一拖,雖然公廨之中只有他和王鉷兩人,但是他身爲監察御史,被派了出去查案,面對御史臺老大的問詢,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正式的彙報,在這種正式的場合,一言一行都需要負責並且是可追溯的,高明可不想現在就給師父謝三郎找事。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王鉷點了點頭之後,竟然直接開口。
“果然名師出高徒!
高御史師從汜水侯,果然厲害,不過短短兩個時辰的時間,竟然就有了初步的結果。
既然這樣,足以結案了……”
結案!?
高明一聽都懵了,這剛哪到哪啊,就結案!?
“那火勢發展迅猛的原因……”
他剛剛一開口,卻被王鉷打斷了。
“咱們御史臺,是請高御史去探查起火的原因,不是請高御史去探查火勢變大的原因!
再說了,哪還用探查嗎!?
昨夜大風,百年不遇!
別說點燃了一支認旗,就是一顆火星子,都能引發大火!”
高明聽了,依舊懵懂。
他倒不是對王鉷言語之中的不客氣有什麼意見,畢竟早有傳聞,這王鉷極其得天子李老三的寵信,平日了頗有點頤指氣使的味道,別說對他一個正八品上的監察御史了,就算對着李林甫,據說也是這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勁頭。
讓高明真正疑惑的是,怎麼看着,王鉷對於結案這件事情這麼重視啊?沒道理纔是……
就在高明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王鉷可能也感覺到自己說話的語氣也有點不太好,不由得展顏一笑,緩解了緩解氣氛,隨即一聲苦笑,對高明說道:
“高御史,我知道你和你尊師汜水侯,都是我大唐有數的辦案高手,自然不願看到案件還沒徹查清楚就匆忙結案……
不過呢,我這裡也有一份苦衷啊……
實不相瞞,剛剛在你查案的同時,戶部吏員已然到了灞水碼頭,對昨夜大火的損失,也有了一個初步的估算,你覺得都想不到,昨夜一場大火,竟然燒掉了足足五百萬擔糧食!
如今天子震怒!
高御史也知道,王某如今剛剛升任了御史大夫,結果就趕上了這麼一件事情……
王某私下裡面想,要是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結案,給天子一個交代,恐怕對大家都好……
但是,如果長時間不結案的話,恐怕對誰都不好吧?
這也是王某聽到這個案子之後,第一時間就請你高御史出馬的原因……
如今既然有了初步的結果,不如結案?還請高御史體量王某的苦衷啊……”
高明聽了,連忙說不敢。
頂頭上司,不用強權壓迫,也好言好語地跟你商量事情,言語之中,還在強調“苦衷”二字,彷彿你答應了,就是給頂頭上司幫忙了……這種態度,這面子可就給得大了。
高明知道,這還是自家師父的面子起到了作用。
全大唐,誰不知道汜水謝三郎是個猛人,但凡一不高興了,管你是誰,說懟就懟,一點都不帶客氣的,李老三怎麼樣?他是天子又如何!?謝三郎第二次炮轟金鑾殿的時候,李老三不是照樣被懟跑了?
另外,人家謝三郎遠鎮淮南,到如今一十六年,每年“萬萬貫”地往朝廷送錢,李老三都沒張羅着把謝三郎叫回長安城恩寵一番,爲啥?
一來,人家謝三郎這些年的事情太多,還真沒空。
二來,李老三也有點害怕,畢竟當初謝三郎“請斬安祿山”的事情鬧得那麼大,到了最後,是他李老三把安祿山給放了,還讓謝直被史思明射了一箭在肩頭,這要是把他叫回長安,就謝直那脾氣,能給李老三好臉嗎?
再玩了命一樣懟他一頓……李老三是聽着還是不聽着?
不聽?一年“萬萬貫”不要了!?甭說以後要不要的吧,你以前就用了多少了!?收錢的時候不吱聲,現在說不要了,沒那麼辦事的!
聽着?堂堂開元天子,難道不要面子的嗎?
所以,李老三從來沒有張羅把謝直叫到長安城過,一年,沒事,兩年,都忙,三年,回頭再說吧……足足十六年了,還不張羅……朝堂之上,誰還看不出來怎麼回事!?這就是怕了!
連天子都怕的主兒,試問,作爲天子寵臣的王鉷,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嗎?
再說了,就高明自己,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啊。
他倒是沒有懟過天子李老三,但是他懟過大唐權相李林甫啊!
那是謝三郎追殺安祿山的時候,高明到政事堂去報信,被招上了金鑾殿,一說長安發生叛亂,李林甫不信,人家高明一點也沒慣着,直接在金鑾殿上,當着天子李老三和朝堂大佬的面,一頓生懟,最後要不是嚴挺之出面,指不定還能罵出什麼不好聽的呢……
當然,當時的李林甫,還不是如今的大唐權相,他在政事堂中,只能排在裴耀卿和張九齡的後面……
但是,也不能忘了當時高明的年齡,九歲!
年僅九歲,怒斥權相!
全大唐,就他一個!
別的不說,就師徒兩人這份硬氣,也容不得王鉷不給面子!
不過呢,高明也沒有沾沾自喜,雖然這些年,他因爲師父,因爲自己,接過的面子多了去了,但是王鉷這回的面子,還真是不小,按道理說,應該不會這樣纔是,據傳聞,這位王鉷也是個橫主兒,脾氣上來也是不管不顧的,今天這麼給面子,高明總是覺得不對……畢竟,師父遠在淮南,自己有是王鉷的直系下屬,能讓王鉷如此委曲求全,恐怕不僅僅是咱家師徒兩人的面子問題……
一念至此,高明就出言試探道:
“大夫擡愛了……
結案,也不是不行……
只不過,如何結案纔好呢?”
說到這裡的時候,高明眯起狹長的雙眼,緊緊盯着眼前的王鉷,一句一句地往外說。
高明問:“……灞水幫欺行霸市,擅自收取過路費……”
王鉷義憤填膺地說道:“對,王某最是看不上這些蠅營狗苟之輩,正好藉着這個機會,將他們繩之以法!”
高明不置可否,繼續說道:“……蜀地商行的夥計一時不慎……”
王鉷臉上神色一凝,卻變得更加溫和,笑吟吟地說道:“呃……蜀地商行就不必提了吧……畢竟人家從蜀地原來長安,也不容易,還被灞水幫敲詐勒索,如果再把失火的原因算到他們的頭上,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了……”
高明眼光一閃,繼續問道:“……點燃了東市邢家商行的認旗……”
王鉷臉色變了,怒色一閃而過,隨即又笑,“不必,不必,邢家商行連個人都沒在現場,有人傢什麼事啊?高御史結案的時候,就說灞水幫欺行霸市,強搶外地商船的時候,不慎打翻了燈籠……”
高明點點頭,眼神更爲明亮,“……那麼,打翻燈籠之後,造成了火勢,之所以演變得那麼大……”
高明言語一頓,緊盯着王鉷的雙眼。
“……大風……?”
王鉷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大風!”
高明點頭,行了,全明白了!
這哪是王鉷初任御史大夫,想用快速辦案在天子面前賣好啊!?
就以他如今的聖寵,哪裡用得着這麼幹!?
這分明是王鉷收到了消息,要保蜀地商船和邢記商行,把灞水幫推出去做替罪羊!
明白歸明白,讓高明就這麼結案,還真有點不願意,因爲如果真的結案的話,他就沒權繼續調查了……那一船火藥造成的爆-炸,就如同驚雷一般,時時刻刻在他的心頭響起,如果現在放手,真要是被別人繼續調查的話,恐怕就被動了……
他突然心中一動。
“王大夫,要是如此結案的話,也不是不行……
不過僅僅以灞水幫欺行霸市來定罪的話,恐怕難以服衆……
不如這樣!
屬下監察御史,汜水高明,向大夫請命,徹查灞水幫!”
王鉷一聽,大爲滿意,誰說謝三郎師徒兩人乃是茅坑裡面的時候又臭又硬,這不是挺懂事的嗎?自己剛剛流露出要那灞水幫當替罪羊的意思,高明這就要幫着衝鋒陷陣!說句不好聽的,就算自己身邊的狗腿子,都不見得能有這種眼力見!
“好,就請高御史辛苦一番,徹查灞水幫!”
“至於昨也的灞水大火……”
王鉷大手一揮。
“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