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惱怒,小嚴也知道絕不能壞了禮數,他這麼沒頭沒腦冒冒失失的撞進別人家去興師問罪,實在有些不敬,好在鄒府與嚴府只一牆之隔,他立在自家大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卻見鄒府門開了,沈緋衣寬袍大袖地走出來,面上目如春水頰似朝霞。
小嚴立刻奔過去拉住他袖口,喝,“你來得正好。”
沈緋衣奇怪:“你這是在等我嗎?”
“廢話。”小嚴剛纔是在火頭上,現在冷靜下來,似乎覺得找鄒老爺理論的可能性不大,畢竟人家找人鎮屍是極私秘的事情,不會輕易公之於衆,這場冤枉官司只怕是吃定啞巴虧了,可心裡一口惡氣到底不出不快,手揪着他的袖子,指尖觸到鼓鼓的一團硬物,冷笑,“真是撈了一大筆好處,看來幹這行油水不少。”
沈緋衣不理他,抽手把袖子奪回來,淡淡道:“這一行不是人人都能幹的,看昨天晚上嚴兄的模樣,似乎也不適合。”
小嚴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嚇得不輕,頓時紅了臉,訕訕道,“看不出你長了一張娘們兒臉,居然還有些膽色。”
他一句戲言,哪料沈緋衣聽得勃然大怒,他平素脾性溫雅,處事態度謙和從容,天大的事也不過爾爾,生平唯有一樁大忌諱,最恨別人將他比做女子,哪怕是影射暗諷都不可以,哪容小嚴這麼當面撒野,當下也不爭辯,手上貫力,氣衝臂膀,竟把小嚴整個人震得彈出去。
“唉喲!”門口嚴家的奴僕看見少爺吃虧,立刻有人提了木棍過來幫忙。
小嚴毫無防備,仰天摔得幾乎散了骨架子,眼角瞟見奴僕們衝過來,人還在地上,忙擺手阻止:“沒事沒事。”
他支手支腳地爬起來,沈緋衣尤自滿面怒容,用眼角睨他。小嚴苦笑,“你這人真是……”
話未說完,耳聽一陣鈴響,身後一輛驢車步子篤篤地奔過來,在旁邊停了,車伕扯着大嗓門向他叫:“小子,這裡哪戶人家姓鄒?”
小嚴一愣,不怒反笑,呵呵地指了對門:“那是鄒府。”
“謝咧。”車伕引頸朝地上‘啐’地吐口濃痰,就在小嚴腳邊不遠,隨即捲起趕驢鞭,彎曲着向車身綁綁敲起來,“大姑娘,你找的地方到咧。”
“謝謝。”裡頭的人嬌滴滴地應,車簾一翻,一個青衣女子低頭鑽出車廂。
看不到臉,只一條嫋娜娉婷的身影,她個頭比一般女子略高,並不是大衆的美人肩,然而更顯得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十分動人的一款小蠻腰,慢慢下了車。
小嚴好奇,見這女子身材秀美出衆,多看了一眼,誰知轉過臉來,一張瓜子臉上坑坑窪窪,似街口小店裡的芝麻面胡餅,瞧得人咋舌不已。
“噗哧”,身後一片噴笑聲,奴僕們矜持些的不過捂了嘴,也有些脾氣直性急的,索性甩手甩腳地哈哈大笑起來。
“鬧什麼!”小嚴憐香惜玉,見這女子長相似無鹽女,還是正色喝住衆人,上去和顏悅色地問她,“姑娘是找鄒府的人嗎?”
“是,我是來找我表舅父。”女子手裡挽了個包裹,臉上雖然醜陋,倒沒什麼羞怯表情,大大方方道,“我姓蘇,我表舅父名諱是方德兩個字。”
鄒方德就是鄒老爺,小嚴見旁邊鄒家的幾個家丁還在偷笑,制止道,“你們家客人來了,還不去通報一聲?”
再看過去,方纔沈緋衣站立的地方已經沒了人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小嚴用眼四下找了一通,心裡說:“好小子,動作真利落。”
無奈自己回了府,傍晚時隔壁有人來傳話,說鄒府在外經商的三公子鄒翎上門求見。
小嚴頗有幾分意外,又是歡喜,算起來,鄒翎是他兒時最親密的玩伴,只因上頭兩個哥哥太不爭氣,而他又格外天資聰穎,少年老成,故十三四歲便跟了親戚去東京做生意,鄒家唯一的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長年在外,想不到竟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快請快請,”說話間一路迎出去,果然見其立在院中,到底是從京中來的,衣裳裝飾秀雅非凡,更顯得容貌清秀端正,風神朗朗。
“劍秋!”鄒翎叫着小嚴的名字,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在他肩頭拍一記,“好久不見,你倒未曾大變。”
“好說好說,”小嚴笑,“鄒兄怎麼突然肯回來了?我還以爲你在東京樂不思蜀了呢。”
兩人手挽手同去吃酒,昌令縣別的時鮮沒有,黃雀極多,特產有一道著名的“黃雀魚乍”,黃雀收拾乾淨後,用湯洗,拭乾,再用麥黃、紅曲、鹽椒、蔥絲調和,在扁罐內鋪一層黃雀,上一層料,裝實。用篾片將筍葉蓋固定住,等罐中醃出滷,去滷加酒浸泡,密封好,可封藏許久,吃時用乾淨竹筷挾出。
小嚴知道鄒翎自小最愛這道菜,少不得把嚴老爺的私藏好貨偷出一罐,誰知鄒翎對着美食,未語先長嘆起來。
“怎麼了?難道是吃慣了東京的佳餚,瞧不起我們小地方的東西?”
“哪裡,”鄒翎天生兩道劍眉,皺起來把眉心逼成一個川字,“唉,嚴兄,你有所不知,我這次回來,是奉了父親的命準備完婚。”
“你要成親了?與哪家千金?”
“我自幼由母親做主,與一家蘇姓女子訂下娃娃親。”
“姓蘇?”小嚴覺得耳熟,略想一下,腦中突然跳出那張胡餅臉,頓時張大眼,手指了鄒翎,要笑又想忍住不笑,嘴都咧得歪了。
“難道嚴兄知道是那位蘇姑娘?”鄒翎苦笑,“這下你總算明白當我下午興沖沖踏進家門,迎面看到未婚妻的面孔,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了吧?”
“哈哈——”小嚴再也憋不住,揚聲大笑起來。
眼看鄒翎的臉開始由紅轉白前,小嚴勉強止住笑,道:“其實我今天與蘇姑娘有一面之緣,只要不看那張臉,其實……其實她還算是個美人。”
“嚴兄,你就是這麼安慰我的嗎?”鄒翎怨懟起來,“雖說男兒娶妻求賢,可那種姿色……那樣的容貌……”他說不下去了。
“是的是的。”小嚴搓着手,忍住笑意,勸他,“如果真不喜歡,就想辦法退親吧。”
“不行,這是我母親的遺命,況且蘇家近幾年遭遇天災,才讓女兒投奔親友,人家都把閨女送上門來了,哪裡退得掉。”
“那你只好吃個虧了,娶了她,大不了以後再娶個美妾,也算是佳話。”
兩人商量一通,到底沒有什麼結果,鄒翎胡亂吃了幾杯酒,臉上微醺,拱手起身告辭,“來得匆忙,我並未見過嚴伯父,明日再認真上門請安。”
小嚴把他送到門口,鄒翎轉頭道:“算了,人總要信守盟約,好在我常年在外經商,以後把她留在父親大宅裡,橫豎一年只回來一次,大家眼不見爲淨。”
方送走愁眉苦臉的鄒翎,又迎回滿面和氣的主簿李格非,他已先去見過嚴老爺,一見小嚴,連連拱手道:“在下是特地來拜訪公子的。”
小嚴點頭道:“不錯,想必主簿覺得我日子太過悠閒,特地來折殺我的福氣。”
“去你的。”李格非這纔打他一拳。
進了房間,李格非一眼看到桌上還未撤下的黃雀魚乍,頓時食指大動,笑,“看來我今天確實有福氣。”
小嚴替他斟酒佈菜,免不了寒暄幾句後,李格非放了筷子,正色道:“其實今天我來,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昌令縣是個彈丸之地,素來也算安定平和,但最近卻出現了一些奇怪的人和事情,縣太爺特命我來與你商量。”
小嚴馬上豎起耳朵,雙眼炯炯地盯住李格非,“什麼事情這麼麻煩?衙門裡的捕快師爺,丁戶長都不能替縣太爺分憂?”
“嚴公子有所不知,最近昌令縣莫名其妙出現許多詭異之事,案子報到衙門裡,資格最老練的師爺都說聞所未聞,若是這些事傳出去,少不得有妖孽之說,故縣太爺令我來與公子商量,此事只能暗訪,不能明查。”
“哦,那是些什麼事?”
“唉,你可知道城東效外的亂石冢?”
“當然,那是昌令縣的埋屍崗,專葬一些客死他鄉者和無錢置棺的窮人。”
“前些日子,看守亂石冢的老柴頭突然死了,之後也調去幾個看崗人,都是才上任幾天就嚇了回來,說是半夜老聽到些奇怪的動靜,第二天去查看,明明昨天才埋下的死人,居然開土散石的不見了,又過了幾天,再去查,屍首卻又好端端躺在土裡,像是根本不曾被人翻動過。”
“死人怎麼會自行走動?這恐怕是人爲吧?”小嚴斷然道。
“是,縣太爺也是這麼說,暗地裡派了些人去埋伏,不到天亮只剩下一個人失魂落魄的逃回來,滿口胡言亂語只說見了鬼,根本成了瘋子,其餘的人竟再也沒有看到過。”
小嚴瞪大眼,一字不漏地聽了,許久,慢慢地呼出口氣,苦笑:“你把這麼機密的事告訴我,難道是讓我去亂石冢守夜?”
“哪裡,嚴公子是本地耆長,這類賊盜治安的事情自然歸你管,縣太爺命我把這事交給你暗訪,至於你到底怎麼訪,全是嚴公子自己的事情。”
李格非說得一本正經,小嚴聽了好氣又好笑,眼睜睜看着他把這樣一隻紅通通燙手熱山竽若無其事地拋過來,一轉眼,倒成了小嚴自己的事了。
該辦的事也都交辦了,李格非心滿意足起身離開,臨走時還不忘記貼在小嚴耳邊叮囑,“縣太爺才走馬上任,此事可大可小,所以你訪查時一定要小心謹慎,若鬧大了,把這事捅到上頭去,可就真應驗了昌令縣是漏財短運縣的訛傳啦。”
他打着哈哈走了,小嚴再也悠閒不了,隨手取了本書到榻上看,到底一個字也沒進下去,想起昨天晚上與沈緋衣在停屍棚所見,直到現在還身上汗毛津津,未料這世上當真有詐屍還魂的事,想來亂石冢的勾當十出也是與此物相似,若是再經歷一次,豈不是真要丟了小命。在榻上左右輾轉了大半夜,拿定主意,還是得找到那個鎮屍官沈緋衣幫忙才行。
好在李格非雖然把一樁頭痛差事交給他辦,也從衙門裡調了幾名差人聽他使喚,不過幾天,便將昌令縣翻了個遍,尋出沈緋衣下落報到小嚴耳旁。
原來他住在城南郊外,離城十幾裡開外,有一座農莊,並不大,約二三十餘間磚瓦草房,陷在羣山懷抱裡,僅一條小路蜿蜒穿過岔口通往山外,山底也有樹林石坡溪澗木橋,橋下清水湍流,枝頭炊煙裊裊飄向天際。
小嚴從斜坡的山道上進入村莊,已是傍晚,山道里才下過雨,地上仍是泥濘,枝頭殘雨把鬢髮打得溼朦朦,他小心翼翼地拉着繮繩,在泥地裡又走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到了村西處的一間草房前。
下了馬,天色濃暗,遠處堆起滾滾烏雲,隱隱有雷聲,想是又要下雨,才欲上前敲門,草房裡麪人已經啓扉而出,沈緋衣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襯在沉沉的夜色中,隱約只見張淡秀白的臉懸在半空,兩粒眼珠凝視似浸在白水銀中的烏琉璃。
這一瞬間,小嚴突然產生種怪異的想法,這樣乾淨漂亮到不真實的人,會不會本來就是具殭屍?因爲千年得道,才能在白天日頭底下里行走,故連從事的工作也與屍體有關。
“你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今天來找我,想來是有生意照顧我吧?”沈緋衣道,似乎對於重逢並不很驚奇,揚手招呼小嚴進房。
房間里布置得格外乾淨,四壁粉牆空蕩蕩毫無裝飾,如雪洞一般,僅牀、櫃、幾、桌共幾把椅子,到處纖塵不染,這令小嚴心裡剋制不住又跳出那個念頭,他偷偷地瞟了眼沈緋衣,見他只是把門虛掩起來,這才鬆口氣,找了把椅子坐下。
“是哪家要我去?鎮屍五兩起價。”沈緋衣口氣平常的像是賣菜發貨,他一邊說,一邊已從懷裡取出本鑲鍛面的簿子,翻了翻,加一句,“一切按屍身狀況出價,若鎮屍過程中出現異狀,需再加壓驚費,至今爲止我最高索價是白銀五十兩。”
“我的天,你可真會賺錢。”小嚴吐舌頭,“鎮一回屍收得比咱們縣太爺的官糧還多。”
“我是在用這條命賺錢。”沈緋衣似笑非笑,看着小嚴,“你若是覺得眼紅,不妨也來這行分一杯羹。”
“豈敢豈敢。”小嚴一想到那晚的境況,身上不由又起了層疙瘩,把頭搖得似拔Lang鼓,苦笑,“我哪似沈兄這般天賦異稟,還是太太平平吃碗閒飯算了。”
沈緋衣的家裡一切俱是簡約,唯有西牆下的一隻三層黑漆嵌螺鈿櫃,上頭整齊有序地滿滿排了兩層大大小小的青釉瓷瓶,櫃旁衣帽架上搭了條腰帶,小嚴過去用手拈一拈,沉甸甸的,記得那次鄒家詐屍時沈緋衣似乎就是用這樣的腰帶把女屍格在棺材裡,不由仔細看了兩眼,見上頭綴了排比巴掌心略小一點的黑色硬片,每片間隔了約一寸距離,整齊有序,顏色勻潤質地細膩,觸手冰涼,如黑玉與玄鐵的混合物,十分少見。
沈緋衣見他到處摸來摸去,慢慢皺起眉頭,很有些不耐煩,道:“原來你想讓我陪你去亂石冢?”
“是。”
“那裡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可是你準備要我做什麼?,”
“我只想讓你陪我在那守三個晚上。”小嚴索性把腰帶取下來,繞在手裡,才發現那一節節的黑片邊緣有凹凸的楔口,只須將腰帶一抖,立刻迎風挺得筆直,成了一條無刃的黑色鐵劍。
沈緋衣實在看不下去,過來劈手將腰帶搶回,冷冷道:“那好,我可以陪你去守夜,但一晚五兩起價,如果遇到任何變故,再加銀子。”
“唉,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小嚴嘴裡嘟囔,轉眼看到沈緋衣的臉色,又把話嚥了下去,改口道,“那好,咱們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