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麼一句之後, 卓汀再未說話。而我,也不再擅自搭腔,生怕一個不小心, 又惹得卓汀說出些更加驚悚的話來。
總感覺, 卓汀有哪裡不一樣了。
真是矛盾的想法, 分明剛纔一碰面的時候還感嘆過人家氣質依舊。現在纔剛講過幾句話, 又覺得她陌生得可怕。
其實仔細想想其實也不陌生, 有着一股迫人的壓力,這樣的她我早就領教過了。在和葛麗莎起衝突的那個晚上……還有……和顧子揚前女友吃飯的那次。
只是還未等我細想,她的可怕便隱匿在了那一抹動人的笑裡。
而現在, 獨自面對我的時候,她也已經不想再繼續僞裝了嗎?
“爲什麼還要回來?”她突然問道。
就好像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一樣, 我張了張嘴, 卻不發一言。
她眉毛輕挑, 也不以爲意,接着說道:“還以爲你逃走了呢~”
這句話有些俏皮的意味, 可是我卻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我爲什麼會離開S市,她一清二楚,就像知道我爲什麼會回來一樣,她只是在明知故問而已。
一路上,車行駛得十分平穩, 可正是因爲它的平穩, 我反倒覺得這一路走得很漫長, 比我離開的兩年還要磨人的長。
直到駛入一片林蔭小道, 來到一扇鐵柵欄的門前停下。
下車的時候, 我問了她一句話:“卓汀,睿他知道嗎?”
她自然知道我指的什麼。
她此時已經下車, 比我走遠了一步,她聞言,回過頭來,露出一個優雅的笑容,聲音悅耳:“當然。”
我的腳步一滯,我心中早就猜到睿知道我和卓汀的關係的事,可是我還是問了卓汀這一句。她雖然不是我初識時我所以爲的那樣善良,可是我心裡明白,隱瞞真相她做過,可是撒謊這種不入流的事,其實她是不屑於乾的。
“走吧,別讓奶奶等久了。”她見我發愣,伸出一隻手過來準備拉我,臉上的笑容又幻化出一派純真的感覺來。
我訥訥地由着她牽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我的手像是被一塊冰包裹着,只剩下僵硬地屈從。
經過一片種着桃樹和梨樹的院落,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白牆紅頂的三層小洋樓。來到門前她並未鬆開我的手,也沒有掏出門卡準備開門的意思,她只是按了下門鈴。裡面一女聲應了一聲,很快便有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大娘來開了門。
朝卓汀欠了欠身,卓汀朝她甜甜一笑,問道:“張媽你怎麼親自來開門了呀~對了,我爸我媽他們回了沒?”
“還沒呢,大小姐。先生和太太剛打電話回來說晚飯時候纔回呢。叫咱們午飯就不必等他們了。”這個被喚作“張媽”的大娘恭恭敬敬道,聲音裡帶着濃重的江南口音。
卓汀輕輕應了聲:“那就好那就好。”
張媽見狀不禁笑着問道:“小姐又是闖什麼禍了?”
“哪有~”卓汀聲音婉轉,顯得嬌俏可人。這時的卓汀又是我初見時的那個模樣了。
張媽這時方瞧見了站在卓汀身後的我,顯得很是高興得樣子,笑的時候眉眼彎彎,十分和善。
只聽她朝裡喊了聲:“老太太,小姐們回來啦。”
復又回過頭來,往裡讓了讓。便將我倆引進了門。
“瞧你,見到我家孫女兒竟像比我這個親奶奶還高興似的!”一進門見一位鬚髮花白的老婦人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扶着迎面走了過來。
她身着墨綠色打底交錯繡着孔雀藍的亮面紋絡的夾襖,帶着翡翠鑲金的項鍊、耳墜,端的都是大膽豔麗的顏色,然而她皮膚卻異常白皙,比卓汀都要白幾分,因而這碧綠的豔麗色彩,卻越發襯得她雍容華貴起來。然而近看卻發現,她此時精神其實有些不濟,即使她臉上的皮膚比同齡人都光澤得多,也是難掩病容的模樣。乍一眼瞧去,她的容貌果真與我父親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一雙眼睛,若是她再年輕一些,眼角的皺紋再少一些,簡直可以說是更是一模一樣了。我便立即猜到,面前這位老婦人一定就是我爸爸的親生母親,我的奶奶了。
她見我與卓汀手牽着手,似乎深感欣慰,她又是走近了幾步,拉過我的手,細細端詳着我的臉,說道:“這孩子,和小鈺長得真像。”
一旁的張媽笑着開了口:“可我覺得更像少岑少爺呢,您看這眉眼,爺兒倆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就你嘴快~我正準備說呢~我這孫女兒,跟着我家那兩個不爭氣的孩子可算受苦了。早就該讓我們把孩子給接過來了。你爸爸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犟了。”
一聽說我爸爸不好,我頓時不樂意了,那一瞬間我根本就忘了面前這人是我爸的親媽,人家媽媽說自己兒子的不是,是天經地義的,可我當時沒意識到這點,就跟條件反射出聲維護我爸道:“爸爸他也都是爲了我好的。”
見我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奶奶有些人俊不禁,呆了一下,對我說道:“你這麼懂事聽話,你媽媽將你教得很好。”
這下換我呆住了。這個奶奶……思維跳躍性也好快啊!
“最近生了場病,我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個權當做見面禮了。你不要嫌棄奶奶不用心就成。”說着便準備從手腕子上褪下一隻碧色翡翠鐲子來。
我見着情形實在是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奶奶,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的。”隨便收人禮物,我媽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何況人家好端端戴在手上的,一定也是心愛之物,生生取下來給了我,才真是糟蹋了好物件呢。
這時張媽又開了口,望着我笑的時候嘴角淺淺兩個梨渦:“小小姐。老太太叫您收下您就收下吧。這個是有規矩講的啊。長輩見到晚輩給見面禮,很正常的呀。這也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您拒絕了,纔是真的糟蹋了呀。”說着便拉了拉我的袖子,叫我趕緊接下。
奶奶也是一笑,執起我的左手來快速的給我戴上,戴完還又握着我的手腕端詳了一下,連連嘆道:“張媽啊,你看,這孩子的手長得和我的也像,又白又細長。是學鋼琴的好料啊。”然後又擡起臉來望着我道:“有學過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哪裡是學音樂的料啊,別說五線譜連簡譜我都認不清楚啊!
奶奶這時返到來了精神,像是終於找到了什麼一樣:“過幾日就請X音的尚老師來教教。也不用考級,只當是玩玩。”
卓汀被晾了半天沒有出聲,此刻卻笑了起來:“奶奶,哪有你這樣的。人家童樺也不一定喜歡這個。您就逼着人家學啊~要學的話我就是現成的X音畢業的,我教也是一樣的呀。怎麼您還不放心啊?”說完又轉過頭來對我眨了眨眼睛:“童樺你放心,我雖然是學小提琴的,可鋼琴也不差呢~教初學者是沒問題的啦~”我不置可否。
“這丫頭!就你鬼主意多!”說是這麼說,奶奶根本沒有責備卓汀的意思,反倒語氣寵溺,隨即她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望着我,卻是問的卓汀:“等會兒你剛剛叫她什麼?童樺?”
卓汀嘟着嘴說道:“奶奶您可真是的,人家都跟這站了半天了。您還連人家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啊~”
奶奶點點頭,望着我和卓汀二人,笑得和藹:“奶奶當然知道。只是我原本以爲少岑是開玩笑的。沒想到這孩子還真跟着我姓呢。這樣挺好,挺好。”
卓汀拉着奶奶的袖子左右來回蕩了蕩,撒着嬌道:“完了完了,奶奶一聽到小樺兒跟着您姓就偏了心。可惜我跟着爺爺姓呢,這戶口本身份證上的名字現在又不能隨便改了。這下可怎麼是好?”
奶奶聞言佯裝生氣道:“在奶奶心裡你們都是一樣一樣的。哪裡就像你這孩子說的這樣了。奶奶是那麼偏心眼的人嗎?盡說些傷人心的話,我素來可真是白疼你了~”
卓汀聽完笑意更濃:“哎呀,奶奶,人家開玩笑的嘛,我當然知道奶奶您最疼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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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晚飯的時候我見到了卓汀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舅舅、舅媽,爺爺叫我就這麼叫他們。
卓汀的父親,身姿高大挺拔,即使他四十多歲了,身材也並未發福,反倒十分勻稱,這一點和我爸爸很像。我依舊可以從他端正的五官中看出他年輕時一定也是個俊美的男子。卓汀的容貌大多數是遺傳自他。然而卓汀身上的優雅氣質,一定是遺傳自她的母親。這個被我喚作“舅媽”的女人,此刻正披着淡紫色絲巾,着一身白色裙裝。舉手投足間,貴氣渾然天成。據說,年輕時曾是一名文藝兵,還是跳芭蕾的領舞。她和我舅舅此刻,也正是聽完一場音樂會之後回來的。
一家人圍坐在桌邊,本應是其樂融融地景象。此刻偏偏多了一個身處陌生環境的我來,也不知是他們往常就如此,還是因爲有了生人再長,這頓飯吃得是異常拘謹。
我本來也想同他們一樣端着姿態,小口小口地吃的。可是我一大早起來,早餐是隻吃了飛機餐,午餐忍着也是吃得極少,這回到了晚上早已飢腸轆轆了。
我這人有這麼一個特點就是吃飯會吃得特別香,但是也不是狼吞虎嚥,就是特別認真專心那種。外加晚餐是張媽特意親自下的廚,樣樣都和我胃口。一不小心就吃得用了心。
顯然爺爺奶奶也瞧見了我這不吃飽對不起來這家裡走一遭的架勢,同時發了句感嘆。
一個說:“這孩子吃起飯來真像小鈺啊!”
一個說:“這孩子吃相和少岑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我驚覺,擡起了頭,望着他們一呆,赧然道:“是張媽做的飯菜太好吃啦~”
結果兩老人竟都笑了起來。
舅媽連連說“乖孩子,可別噎着了。慢慢吃。”邊說着還邊給我夾菜。
本來我這一路還挺緊張,可是一見着這些親人的面,卻有一種莫名的親近之感,看來血緣這個東西還真是與生俱來的。哪怕之前未曾謀面過,可親人終究是親人。
不知道在卓汀眼裡,我對於她來說是怎樣的感覺。
有時候她似乎對我很好,有時候卻又像是帶着敵意。
究竟哪一個纔是真實的她?
我忽然好想睿。我好想親口問問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卓汀的妹妹”這件事的?到底又是爲什麼沒有及時告訴我?
然而有一瞬間,比起質問他這些令人心煩意亂是來,我其實只是想要聽聽他的聲音。
我手中捏着玫瑰花的墜子,掌心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