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號角響起,黑色的旗幟迎風,連連擺動。
“退!退!”分散各處的十夫長們眼看耳聽,隨即大喊。
此時許多蒙古騎兵正在搏殺的關鍵時刻,稍一勒馬,就很容易遭到鐵甲騎兵的追身砍殺,必然有人背後中刀墜馬,出現慘烈死傷,那不是幾人,幾十人,而是上百人的損失!
但接到命令的瞬間,數千名蒙古騎士一齊撥馬後退,全不遲疑。
蒙古軍以赫赫武威一統草原,過去數年又壓着金、夏兩國猛打,靠得便是這種雷厲風行、如臂使指的指揮風格。
成吉思汗最倚重的部下,所謂四傑、四狗等人,才能或有高下,但首要的一條,便是任何時候,都無條件地立即執行成吉思汗的一切命令。赤駒駙馬執行拖雷的命令,同樣是如此。
此前他們不計代價與鐵浮圖往復糾纏,是希望給四王子拖雷爭取時間,調度兩翼六千戶圍殲敵人。現在既然四王子有令,要衆人且作敗退模樣,誘敵追趕,各部也立即照辦。
如果說定海軍鐵浮圖的正面衝擊宛如大海漲潮,一浪高過一浪;蒙古軍的陣前擺脫便似退潮般乾脆利落。眼看着朵朵浪花沒於砂礫之間,全無滯澀處。
而蒙古軍的敗退誘敵,還絕非那種指望敵將蠢笨的法子。
他們有的是辦法,讓敵人不追不成。
兩方將將拉開數十步距離,赤駒駙馬一聲呼喝,數千人同時回身,張弓搭箭。
這一次,不再是覆蓋式的射擊,不是箭雨澆潑了,每一人都瞄準了對手……這是務求最大殺傷的一次射擊,這也是蒙古軍屢試不爽的殺敵絕活!
駱和尚和他的副手裴如海兩個,都是與蒙古人廝殺多次的好手,所以一直仗着鐵甲,與敵貼近廝殺,絕不容蒙古軍拉開距離。
但這時候,兩人正領衆突擊,意圖鉗形包抄赤駒駙馬所部,取他的首級;蒙古人猛然後退,便使這兩部如海灘上大塊的鮮豔貝殼,忽然就現出了身影,清晰無比。
蒙古人瞄準的就是他們!
蒙古騎兵們日常作戰,往往攜帶三種不同輕重的弓。此時他們取出的,全都是一石以上的重弓,用的,也都是箭簇特寬特重,箭桿粗長的蛇骨箭。
這種箭的箭尖不是尖形的,而是倒三角形,前面寬後面窄,象一把小號的鐵鏟那樣,寬數寸有餘。這種規格的箭頭,早年間的蒙古人是用野獸的骨骼磨成,後來從金國擄掠了大量鐵匠,這才能夠批量地製造。
蛇骨箭在近距離內,甚至可以擊破鐵甲,傷人要害。
幾乎是一瞬間,近百名鐵浮圖騎兵便如遭冰雹擊打的林木,身體猛晃,然後馬匹哀鳴,渾身劇痛!
裴如海一聲悶哼只發出前半,待要低頭去看,下巴卻被架住了,已然沒法低頭。
他身上的甲冑倒是沒破,還叮叮噹噹地彈開了好幾支重箭,但咽喉處的頓項破了。缺口倒是不大,但缺口裡多了一支礙眼的箭矢。箭桿極粗,還在劇烈扭動顫抖着,便如瘋狂抽動的毒蛇。
他張了張嘴,想要喝罵,喉嚨裡沒有氣流涌動,只有鮮血咕嘟嘟地冒上來,一股鹹腥氣味直涌鼻腔,然後又順着口角和鼻腔往外流淌。
裴如海仰天而倒。
距離他數十步外,駱和尚大罵了一句。
他的身手和反應,都比師弟要高出一線,一看蒙古人猛然後退,立即來了個鐙裡藏身。
他的體重和甲冑的巨大重量扯得戰馬連連哀鳴,而戰馬往一旁偏轉,恰好成了頂箭的肉盾。
戰馬瞬間中了十幾箭,屈膝倒地,開始抽搐。
駱和尚甩開馬鐙往後滾動,以免自己被戰馬壓住,卻不料又一箭從斜刺裡飛來,正中他高高擡起的左腳掌。寬大的箭簇掠過,瞬間切開皮靴,帶走腳趾兩個,鮮血噴涌而出。
駱和尚身邊,不停傳來咚咚的聲音,那是至少數十名鐵浮圖騎士中箭落馬,有人躺着再也不動,也有人竭力挺身,但因爲甲冑的重量,一時掙措不起。
駱和尚狂怒大吼。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噁心什麼來什麼!
這羣黑韃子,反應真是快!
己方已然想盡了辦法,製造出有利的局勢,而鐵浮圖騎兵的威勢也真如天雷霹靂。
可這一場殺的威力就只能限於營壘周圍三四百步,殺傷也只及於眼前這幾個千戶了……接下去,沒機會了!
現在這局面,已經是蒙古人最喜歡的那種。
己方若退,蒙古人就會逼近,同時還會好整以暇地不斷射擊,製造巨大殺傷。己方若進,蒙古人則策騎奔逃,同時繼續放箭挑釁,而退到一定的程度,蒙古軍的主力就擺着口袋陣等着。
這一套,駱和尚當年見得多了!
那麼,接下去,進還是退?
兩軍都是騎兵,廝殺時煙塵漫天,人馬如行於雲霧,遠遠眺望,若隱若現。直到此刻,兩軍瞬間拉開了距離,而戰場上原本高亢異常的喊殺聲和武器撞擊之聲也爲之低落,遠處眺望戰局之人才稍稍鬆了口氣。
“真是場好殺!”
氣還沒鬆完,又有人沉聲道:“繼續看着!”
“是!是!”
說話之人,並非拖雷和他的部下們,而是一支勒馬立於三固山間的精銳士卒。
三固山是漢時郊祀之所,由三座山峰並排而成,東者多石多樹木,居中者最高,西者雄壯寬闊,而三山向北,丘陵到平原之間,更多密林、深草、山溝和石洞。
郭寧控制萊州沒多久,就遭逢蒙古軍來襲,壓根沒空勘察這些地形複雜的區域。而蒙古人乍到此地,其輕騎探馬縱有嚮導,也難以深入。
所以,這一隊兵將雖然身處戰場邊緣,卻大都神色閒暇,全不緊張。
這批人,便是楊安兒和他的部下們。
山東東路的地方勢力犬牙交錯,蒙古軍與定海軍數日來連場惡戰,受其影響的更不僅在兩家。只楊安兒眼中,戰場周圍至少有四五撥不同來路的探馬觀瞧。
但只有這批山東地界上的地裡鬼們,才能夠自如迫近戰場,視定海軍和蒙古軍皆若無物。
楊安兒數月前折返山東後,初時揮軍轉戰各州,聲勢巨大,先後動用萬人以上的兵力,圍攻益都、諸城、莒縣等地,又聯結劉二祖的勢力,攻打泰安州、威脅東平府。
但因爲金軍尚有控制主要城池的力量,楊安兒所部發起的幾次攻勢都不成功,徒然消耗了他在各地願意合作的同伴。
所以到了最近兩個月,楊安兒屯兵於膠西、高密等地的山路隘口。一方面依託大量山寨控制地方、積蓄實力;一方面派出親信,往各地聯絡、鼓動豪傑。
結果,沒過多久,郭寧來到。
這位定海軍節度使才上任沒幾天,就把楊安兒在萊州的許多安排連根拔起。使得楊安兒等人只有苦笑。
楊安兒自然明白,郭寧絕非朝廷忠臣,但他也同樣絕非楊安兒一路。這一條惡虎忽然盤踞萊州,實在讓楊安兒不知如何是好。
郭寧的問題剛擺到桌面,隨即又是蒙古軍殺到,天地翻覆。
蒙古軍的到來,於楊安兒來說,有喜有憂。
喜的是,包括完顏撒剌和郭寧在內,朝廷在山東佈設的兵力必將遭到蒙古軍的重創。蒙古軍所過,各地的軍政體系盡數被摧毀,楊安兒正好乘勢而起。
憂的是,蒙古軍所摧毀的東西太多了,他們不僅是大金國的敵人,更是徹底的破壞者,是億兆百姓的天敵。
楊安兒畢竟不是視百姓如草芥的朝廷,既然號稱反賊,相對於大金國的高官貴胄,他總是更有人性些。
而他在山東最大的優勢,便是自己在地方上的巨大號召力,動輒能使一地百姓景從。若蒙古軍殺到,而楊安兒全程坐視,他本人的仗義名頭便難維持,而百姓們對他的期待必然動搖。
此時楊安兒親自深入萊州,觀望戰局,實在也是他身處兩難的局面,非得親眼看看蒙古軍和定海軍的勝負。不如此,沒法作下一步的決斷。
他雖是賣鞍材的小商販出身,畢竟從軍多年,很有眼光,此時探手指點,侃侃而談:
“蒙古軍特擅敵前進退,便如此刻。他們騎術精良、戰法嫺熟,意志堅定、經驗豐富……誠爲強敵!”
“元帥的意思是,蒙古人開始奪回主動權了?”
楊安兒稍稍思忖:“那倒也不是……我總覺得,郭寧的手段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