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進來稟告女奴已經收拾好了的時候,大夫剛剛爲那伏真處理好傷口。
見他張口欲答,卻因扯動傷口,下意識的“嘶”了一聲,就是皺眉,說道:“俟力發方纔割傷了面孔,如今但凡開口都會使得才弄好的傷口裂開,不方便問話的。”
正好那伏真的妻子莫那婁氏在側,聞言就說:“俟力發,我來替你問話吧?反正我跟着你也學過漢話。就算說的沒有你好,然而那女奴既然是陌古略的人,斷沒可能不懂我茹茹的語言的。陌古略可不是什麼勤奮好學的人,他根本連一句漢話都不會!”
那伏真對於這點小傷其實根本不在意,不過不想拂了妻子的好意,於是點頭。
莫那婁氏對着帳門擡了擡下巴,用高傲的語氣吩咐:“着她進來!”
她這份高傲倒也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而是因爲在茹茹中間,穆人的地位向來都很悽慘。
莫那婁氏作爲莫那婁的貴女,又是俟力發、板上釘釘的新可汗之妻,茹茹未來的可賀敦,親自詢問一個底層的穆人女奴,自是威嚴自生。
片刻後,奴隸引着一個穿着半舊但乾淨的袍子的女子進來。
這女子才走進來,帳子裡的人都是一怔。
原本端着高高在上姿態的莫那婁氏尤其的失態,眉宇之間分明流露出懊悔之色:這幫蠢貨!怎麼就沒提前說一聲,這女奴收拾一下,竟是如此美貌?
穆人女奴方纔大部分時間都低着頭,看不到面容,中間那伏真問話的時候,雖然強行托起過她的下巴,但彼時她衣裳襤褸,面上也沾了不少污垢,只用一支木簪綰起的髮髻鬆鬆垮垮的,望去十分狼狽,只覺得輪廓清秀,但也算不得多麼美麗動人。
誰料如今洗乾淨了臉,一頭長髮也拿兩三支銅簪整齊的盤好了,雖然穿着一身明顯借來的、一點都不合身的袍子,望去卻彷彿海棠含露,芍藥籠煙,竟是個相當的美人!
尤其是一雙眸子,灼灼明亮,似含了兩汪春水,哪怕神情端正的看人,也透着股兒脈脈的感覺。
她作茹茹女子,而且是底層女子的打扮站在那兒,卻無端的叫人想起大穆南方的山水,溫溫軟軟裡透着剪不斷理還亂的繾綣與纏綿。
莫那婁氏年輕的時候號稱莫那婁的明珠,是整個族中最美貌最得寵的女孩兒,但此刻暗暗的同這女奴比了比,也是自愧不如,一時間就有點灰心喪氣。
索性她拿眼角偷偷瞥着那伏真,見丈夫臉上雖然也有意外之色,卻無沉迷跟貪婪,只片刻就恢復如常,暗鬆口氣,心說:“這妖里妖氣的狐媚子!看來就算入了俟力發的眼,想學大穆那兩個姓舒的妖姬越過我去,也是不能!”
廢后文氏的前車之轍,可不只有大穆的正室們會引以爲戒。
她心裡定了定,重新擺出威嚴之色,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引那女奴進來的奴隸察言觀色,看出主母對女奴的不喜,連忙一腳踹在女奴的腿彎裡,強迫她跪下,喝道:“主人問話,誰準你站着不動?!”
“蠢貨!”只是莫那婁氏看到這一幕,卻沒有什麼高興的,反而皺了皺眉:若果就自己在,奴隸這麼做當然是知情識趣。
問題是,這會兒那伏真也在看着呢!
這麼做萬一反而讓那伏真對這女奴生出憐惜之情來怎麼辦?!
莫那婁氏所以冷冰冰的撇清道:“俟力發有要事要問話,你不要多此一舉,讓她好好的回答就是!”
“奴婢名叫阿芮。”女奴跪在地上,低着頭,很是溫馴的樣子,輕聲答。
“阿芮?”莫那婁氏咀嚼了下這個讀音,說道,“嗯?這是你在大穆時的名字麼?”
阿芮語氣頓時黯然:“這是四王子給奴婢起的名字。”
“那你之前叫什麼?”莫那婁氏道,“是什麼地方的人?有何身份?是怎麼來我茹茹的?什麼時候來的?”
她一迭聲的問着,夾雜着濃郁茹茹口音的漢話,連那伏真都不怎麼聽得懂,那阿芮卻是口齒伶俐的一一回答:“奴婢從前姓李,因爲家裡姐妹多,爹孃盼子心切,所以也沒花精力給起名字,不過按着排行喚三丫。那時候從來沒出過村子,所以也不太清楚具體是何地方了,只曉得村子的名字就叫李家村。來茹茹是因爲爹孃從族中過繼了一個弟弟,弟弟聰慧,爹孃以爲可以進學唸書,光宗耀祖,所以將奴婢跟幾個姐妹賣給了人牙子。”
“本來說好了是去城裡頭給大戶人家做丫鬟,過幾年還能骨肉團聚的。”
“誰知道人牙子帶着奴婢跟姐妹們到了城裡之後,還沒去說好的大戶人家,有商賈看中了奴婢,單獨將奴婢跟人牙子買下來,然後一路奔波來到草原上,送給了四王子。”
想了想又說,“那應該是三四年前還是四五年前的事兒了罷?具體的日子,奴婢卻是記不太清楚了。”
莫那婁氏哼道:“你瞧着也有十六七歲年紀了,不管是三四年前還是四五年前,怎麼就記不住了?還是存心隱瞞?”
“奴婢不敢!”阿芮趕緊磕了個頭,又訥訥道,“回夫人的話,奴婢今年已經二十了!奴婢愚鈍,素來就不怎麼記數,絕非刻意隱瞞!”
“……”莫那婁氏聽到她真實的年紀越發生氣,心道這穆人的狐媚子就是長的細皮嫩肉的,哪怕淪落爲女奴,居然還養的這般滋潤,比自己這個茹茹貴婦做女孩兒時不知道嬌嫩了多少。
她按下心中妒火,說道,“四王子很喜歡你?我瞧你這幾年過的很是滋潤,比同齡人都年輕好多。不過……我跟四王子的妻子照面時,好像從來沒聽她提過你?”
“四王子對奴婢確實有幾分憐惜。”阿芮聞言苦笑了下,說道,“大概也正因爲這個緣故,所以之前四王子要離開時,他的妻子纔會堅持不許奴婢跟着吧?夫人您也看到了,奴婢一介穆人,在草原上,除了做些尋常活計外,根本沒有其他謀生的手段。偏生既爲女流,又還有幾分顏色。之前有四王子,奴婢小心伺候着,總也有個安身之處,且不必擔心被他人欺負。”
“如今沒了靠山……中土有俗話說,螻蟻尚且貪生,奴婢雖然已是殘花敗柳身,總歸也是想討個活路的。”
莫那婁氏跟丈夫交換了個眼色,說道:“你既然方纔對俟力發說出那樣的話來,顯然跟着四王子,對於我茹茹王族如今的事情,也該有所瞭解?”
見阿芮點頭,她道,“那麼,你告訴我,爲什麼可汗會安排四王子離開茹茹?陌古略在可汗的諸子孫裡,無論排行、賢德、勇武、能力、奉承的本事還有生身之母的得寵、背後的靠山,都是倒數的吧?”
“據我們方纔的瞭解,可汗膝下的長子、長孫、八子、十五子都已不在王帳。”
“這幾位,都是在兄弟中間有過人之處,又或者特別合可汗的眼緣,屬於可汗死了還要牽掛他們過的好不好的。”
“而陌古略……他爲什麼會得到這樣的機會?”
“奴婢不太清楚緣故……”阿芮說到一半,見莫那婁氏露出不悅之色,嚇的一個哆嗦,定了定神才怯生生的繼續道,“不過有件事情奴婢覺得很奇怪:就是四王子走的時候,沒有帶上平素裡喜歡的奴婢,反倒是將帳子裡一個以前從不理會、去年差點就死掉的女奴阿芨帶上了。”
她抿了抿嘴,“阿芨是跟奴婢差不多時候被人賣來草原的,據說來自南方。來的時候好像在路上出過岔子,整個人都有點瘋瘋癲癲的,所以雖然容貌美豔,但四王子也不是很喜歡。奴婢因爲不受其他女奴的待見,所以一直給她送着飯,記得她除了纔來的時候,被四王子召見過幾次外,其他時候,都是被吩咐做各種事情,當奴僕用的。因爲她人瘋了,很多事情都做不來,只能給她一些不用動腦子的差事,饒是如此,也時常出意外,負責管理女奴的大人非常煩惱,一度想將她拖出去打死,但因爲種種緣故,一直沒這麼做。”
“之前四王子離開的時候,奴婢以爲自己都不能跟着,阿芨就更不要說了!”
“是以去找阿芨訴苦,誰知道卻發現阿芨人不在,還以爲被誰擄了去,後來才曉得,是被四王子帶走了……阿芨身子不太好,人又瘋癲,按說,四王子既是悄悄離開,又走的那麼急,即使要帶伺候的女奴,怎麼會帶上她呢?”
莫那婁氏怔了怔,轉過頭對丈夫露出詢問之色。
那伏真沉思片刻,不顧臉頰上的傷勢,沉聲開口:“你確定阿芨是被四王子帶走的,而不是被其他什麼人帶走,你卻不知道?”
阿芮非常肯定的點頭:“就是四王子帶走的!”
“我也不問你爲什麼這麼篤定。”那伏真擺了擺手拒絕妻子遞過來的帕子,任憑血從牽動的傷口流下來,滴落衣襟,平靜的說道,“我就問你一件事情:既然四王子不打算帶上你,且他的離開是秘密的,爲什麼還要讓你活着?”
莫那婁氏被提醒,連忙擡手示意丈夫別再說話,自己轉頭厲聲問阿芮:“你只是一個穆人女奴,何等卑賤!就是平時,做主子的心情不好,打死你也是尋常之事!何況四王子當時需要秘密離開?!不滅你的口,還讓你過來給俟力發報信,四王子跟他的妻子,有這麼天真!?”
“……四王子的妻子走的時候,確實吩咐過留下來的侍衛將奴婢滅口的。”阿芮沉默了一下,才澀聲說道,“但……那侍衛恰好是奴婢……是奴婢……阿芨是被四王子帶走的,這事兒也是他跟奴婢說的……”
她話沒說完,雙頰騰起的紅暈,卻已說明了內情。
莫那婁氏不禁鄙夷道:“你一個穆人女奴,在大穆的時候也是窮賤之人,來了我茹茹之後,竟能伺候可汗之子,這是何等福分!你自己也承認了陌古略對你不壞,竟然還要私通侍衛,合該綁在馬後活活拖死!”
阿芮聞言,淚落紛紛,哽咽不語。
她這會兒收拾的乾淨,本就顯露出美貌來,這麼一哭,越發嬌豔動人,莫那婁氏看的生氣,正要呵斥,那伏真已問:“這麼說,你能在王帳外截住我,也是你那情人的功勞?他叫什麼?如今在何處?叫你這麼做,意欲何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