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晌午後,盛宅內,無心看書或習字的盛睡鶴,正望着面前一盞紫檀雕樓閣仕女花卉嵌象牙宮燈發怔,外間忽然傳來匆匆步伐,跟着菊籬來叩門,邊叩邊說:“公子,小姐她們回來了!”
盛睡鶴就是愕然,隨手將面前一封清早寫好、卻到此刻也未曾裝入信奉的信箋朝案頭一摞書中一塞,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他人高腿長,幾步走到垂花門時,盛惟喬三人堪堪從門中進來。
見着他,包括年紀還小的盛惟嫵在內,都下意識的露出鬆口氣的表情。
“怎麼回來的這麼早?”盛睡鶴照面的瞬間,已經迅速打量了盛惟喬全身,見她雖然衣裙整潔、鬢髮齊整,釵環一絲不亂,臉色卻蒼白的可怕,是連脂粉都掩飾不住的白。
最令盛睡鶴心懸的是她的眼神,此刻望去格外黑亮,卻猶如風中之燭,飄忽搖曳的教人疑心隨時會熄滅。
“乖囡囡,你臉色這麼差,不舒服麼?”他不待三人回答,忙上前握了把盛惟喬的手,目光就是一凝,女孩兒的手冷的像塊冰,在被他握住的剎那,竟下意識的顫抖起來。
盛睡鶴怔了怔,眉宇間就有了戾色,只是當着盛惟喬的面並不發作,只淡淡看了眼公孫應姜,公孫應姜被看的一個激靈,想辯解,但想到提出去更衣的是自己,要是當初不離開小軒,即使碰見什麼事情,也有桓夜合頂在前頭,用不着自己跟盛惟喬衝鋒陷陣,頓時心虛,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
她這做派,讓盛睡鶴越發懷疑她們今日在鄭國公府的遭遇,眸色一深,拉了盛惟喬,一拂廣袖,扔下一句:“應姜你送八妹妹回房安置,完了來書房回話……我先帶乖囡囡過去!”
他拽着盛惟喬,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書房,裡頭的儀珊還想沏茶,只是才起身就被盛睡鶴一個凌厲的眼神趕了出去。
盛睡鶴轉身關了門,正要放緩了語氣詢問盛惟喬到底發生了什麼?
未想腰間忽然一緊,跟着柔軟的身體毫無保留的貼了上來,卻是女孩兒驟然伸臂,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
“……乖囡囡?”盛睡鶴驚的險些將才拴好的門閂重新拔了出去,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試探着輕輕喊了一聲,語氣中猶帶着遲疑與迷惑:雖然他近來沒少暗示這女孩兒,可兩人之間實在沒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以至於這種暗示,大抵都是做了無用功。
何況盛惟喬在感情上十分羞澀,忽然這麼主動的對他親近,盛睡鶴受寵若驚之餘,竟有幾分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
以至於他走神了好一會,才察覺到,背上漸漸有些溼漉漉的觸覺傳來。
不必去看也知道,是女孩兒的淚水打溼了玄衫。
意識到這點後,盛睡鶴心中原本的驚喜頓時無影無蹤!
他努力按捺住暴漲的殺意,柔聲道:“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慢慢兒跟我說,好不好?”
然而盛惟喬只是更加用力的抱着他……女孩兒不知道,這反應讓盛睡鶴心頭猛沉,甚至聯想到了一些令他幾乎要當場失控的可能。
其實盛惟喬會有現在這樣的舉動,主要是後怕。
她畢竟不是公孫應姜,出身海匪窩,自幼見慣了血腥的場面:玳瑁島上都是一羣亡命徒,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尤其公孫氏作爲玳瑁島的主人,爲了震懾手下,很有幾手令常人聞風喪膽的別緻刑罰。
作爲公孫氏的女兒,公孫應姜對於殺人、屍體之類,早就見多識廣到無動於衷了。
所以在鄭國公府的假山山洞裡殺完人善完後,立刻恢復如常:那種一刀割喉的死法何其利落,連慘嚎都沒有,實在無法觸動公孫應姜多少情緒。
而盛惟喬自幼嬌生慣養,眼目所見盡是花好月圓。就算她當年被逼急了,曾經用徐抱墨的御賜軟劍,砍下過韓少主的頭顱,但彼時因爲盛睡鶴的出現,她其實沒怎麼注意到韓少主的屍體。
饒是如此,她後來到了樓船上,確認安全了,也足足吐了好半晌,最後被徐抱墨送回艙中安置,更是當天晚上就發起燒,足足燒了四日才退熱,將遠在岸上的盛蘭辭夫婦都嚇的差點魂飛魄散!
今日儘管下手殺人的不是她,可在狹窄昏暗的山洞裡,跟那具屍體相處了那麼久,相比當初韓少主被幹脆利落的穿心與斬首的屍體,今兒個那人的屍體更因爲孟碧筠造成的傷勢觸目驚心……盛惟喬當時雖然撐住了,卻不可能像公孫應姜一樣,過後也不當回事。
她可以說是憋着一口氣回來的。
而這口氣,在看到盛睡鶴的時候,瞬間風流雲散。
若非盛睡鶴及時將她拉來書房,她十成十會在垂花門那兒,當着衆人的面撲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以發泄今日鄭國公府之行的驚怖與後怕!
此刻固然因爲被拉來書房的這段路上,稍微抑制了下情緒,可也就支持到儀珊離開,甚至等不到與盛睡鶴一塊落座,她已經無法繼續保持儀態,下意識的衝過去,抱住了正在關門的玄衫男子,瞬間淚落紛紛。
女孩兒只顧用越來越用力的擁抱與彷彿永無止境的無聲啜泣抒發被強行壓抑了半日的恐懼,卻沒注意到,盛睡鶴的身體,越來越緊繃。
成年男子多年征伐與長年錘鍊下來的軀體,沒有一絲一毫的贅肉,看似瘦削,實則健碩,每一寸都力量深藏。
他保持着一手剛剛離開門閂、一手扶住了女孩兒緊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臂的姿態良久,昳麗的面容上漸漸無喜無悲,似泯滅了所有人氣,星眸中卻猶如怒海狂瀾,瞬間就有無數風暴生滅。
片刻後,見女孩兒仍舊沒有止息的意思,盛睡鶴閉了閉眼,睜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他抓住盛惟喬的手臂,在幾處穴道上揉按幾下,已經哭的茫茫然的女孩兒,就下意識的鬆開了他。
然後,他轉過身,張開雙臂,重重的抱住女孩兒,與此同時,薄脣卻極輕柔的、可以說是小心翼翼的吻在女孩兒的鬢角。
……公孫應姜將盛惟嫵送回房,本來隨便哄這嫵姑姑幾句,就該去書房的。
但因爲她擔心受到盛睡鶴的責罰,心說不如借這個機會拖一拖時間,等估計盛惟喬已經把事情經過說完了,自己再過去。
這樣盛惟喬這個容易心軟的姑姑,就可以專門的爲自己求情了!
這麼想着,她故意在盛惟嫵這裡逗留了好一會,才與這位姑姑道別離開。
出了廂房,沿着抄手遊廊轉了個彎,就是書房了。
這時候儀珊正裹着羊裘站在外面聽命,見着她,就上來見禮:“小姐!”
儀珊幼年就被擄上玳瑁島,自然認識公孫應姜。
不過這會公孫應姜朝她擺了擺手,輕聲道:“如今都在盛家做事,還是按照盛家的規矩喚我‘孫小姐’的好!”
儀珊連忙告了聲罪,道:“您是來尋公子覆命的麼?”
見公孫應姜點頭,就上前叩門通報。
因爲剛纔盛睡鶴是當衆說了讓公孫應姜安置好盛惟嫵就來書房的,兩人都以爲敲個門意思下,公孫應姜也就可以進去了。
卻沒想到,儀珊叩門之後,又隔門稟告了緣故,裡頭卻久久無聲。
她不明所以,又敲了敲房門,還提高了嗓音再次通稟了一遍。
如此再三,書房內卻始終寂然無聲!
儀珊不禁跟公孫應姜面面相覷……片刻後,儀珊遲疑着再次叩了門,這次,她還沒說話,裡頭終於有動靜了,正是盛睡鶴的聲音,只是充滿了暴躁與震怒:“滾!!!”
“……”儀珊還想再敲下去的手瞬間頓住。
一個呼吸後,不止是她,公孫應姜也默默的退出了書房下的迴廊,站到了廂房這邊的迴廊下。
“是不是小姐做錯了事情,讓大公子生氣了?”因爲盛惟喬一回來就被盛睡鶴拉去了書房,綠錦等丫鬟自然也被留在外面。
綠錦等人本來都進屋子去了,這會兒偶然從窗櫺裡看到公孫應姜跟儀珊都站在對面的迴廊下,就是詫異,特意出了門,走過去小聲問緣故,待聽儀珊委婉的表示是給公孫應姜通稟、想讓公孫應姜進入書房時,被盛睡鶴罵過來的,綠錦頓時就變了臉色,“未知公子這會子可息怒了嗎?能不能請誰去勸一勸公子?小姐她年紀小,難免心慈手軟,而且小姐也是以爲今兒個的事情不簡單,不是不管就能矇混過去的。”
她這麼一說,綠綺、槿籬等盛惟喬的近侍,固然都露出緊張之色,還以爲盛惟喬救下孟碧筠的舉動,引起了盛睡鶴的不滿。
但儀珊跟公孫應姜聞言,卻都是苦笑:這位盛三小姐就算做錯了事情,大公子他捨得朝她生氣朝她發火麼?
只怕這會子的怒火十成十,都是朝着鄭國公府去的還差不多!
“也不知道小叔叔這次會怎麼做?”公孫應姜一邊說着寬慰綠錦等人的話,一邊漫不經心的想,“之前在碧水郡,不過是拉車的馬被當衆射殺了一匹,姑姑當時受驚的程度,絕對沒有今兒個嚴重的,小叔叔尚且弄出了上達朝堂的碧水郡之案……今兒個的事情……嘿嘿,這下八成要舉國震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