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把請官兒吃飯、給官兒送禮叫做拜佛燒香,只要“心夠誠”,天底下沒有辦不到的事。
昭昭以爲事情難辦,還得再送送禮,誰曉得第二日天剛亮,七八個騎馬的衙役就找上門了。
爲首那人問昭昭:“你可認識我家李大人?”
昭昭說認識。
那人冷冷一訕:“帶上證據跟我走。”
江生前幾年做的假賬錯賬不少,足足裝滿了一個木箱。小多把木箱搬上馬車,一邊趕着馬一邊嘀咕道:“昭昭兒,咱雖找出了證據,但想封他的私戶還得上公堂理論,拿了判書才能去票號取錢。如今他還不知是死是活呢,咱告鬼去啊?”
昭昭笑了笑:“你以爲我爲什麼要請管商業的戶房和管司法的刑房吃飯?”
兩人擡着箱子上了公堂,審案的是個青衣師爺。他砰一聲拍響驚堂木,問道:“堂下何人有冤?”
昭昭小多應聲喊冤。
師爺抖了抖文書,喝道:“傳被告江生上堂!”
隨着衙役們敲響水火棍,喊起威武聲,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被提了上來。
惡臭陣陣,昭昭不禁掩了鼻,皺眉道:“這不是江……”
沒等她說完,師爺又用驚堂木砸出一聲雷響:“江生,你坑騙東家,私漏錢財,認還是不認?”
女人很怕光,不知在黑黢黢的牢裡關了多久,聲音沙啞道:“我認。”
師爺嗤道:“你若肯把哪些票號開了私戶交代清楚,本堂可以給你個痛快。”
這女人衣不蔽體,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全是新舊交替的傷,她亂髮下的臉滄桑又年輕,是個受盡磨難一心求死的女人。
“大人!”小多覺出不對勁,理論道:“江生是個瘸腿男人,這卻是個女人,僱工叛主是大罪,哪能用無辜的人來頂?”
師爺冷笑一聲:“你懂不懂規矩?”
沒等小多再頂回去,跪在地上的女人視死如歸地開口了:“大人,我交代,我都交代。”
衙役掏出一張字跡密麻的紙鋪在她面前,遞了紙筆給她:“照着抄。”
昭昭記得,她狀告時提及的江生私戶不過四五家票號,女人照抄的紙上卻有十七八家票號和幾十條私戶號。
難怪,難怪這麼容易。
她以爲自己搞官商勾結,是借了別人的勢。誰成想別人答應得爽快,也不過是想拿她當幌子——隨便去牢裡提個奄奄一息的倒黴鬼出來頂罪,再認下諸多罪名,最後拿着倒黴鬼寫的認罪書,去抄沒其他倒黴鬼的銀錢。
小多憤憤握拳,想對女人說你也是蒙冤的底層人,怎能爲了死得痛快就把其他人拉下水?
他往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被昭昭扯住了手。
“管不了的。”她平靜地說。
這樁案子被稀裡糊塗地結案。衙門的人監守自盜,拿着自己寫的判書去了票號,不由分說黑了幾十家人的私戶。期間也不是沒有人反抗過,卻被衙門定爲同夥,押進牢裡去了。
昭昭拿到了錢,如願,也不如願。她盯着手中的銀票,江生私戶上竟然有幾千兩……她本該高興的,心裡卻悶得很。
小多今天多次想挺身而出,都被昭昭攔住。他既憤懣又厭惡,忍了許久還是說:“昭昭兒,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很多人!”
昭昭默不做聲。
小多指着她的鼻子罵:“害得他們家破人亡,你竟還能安安靜靜地數錢!”
“害他們的不是我。”昭昭冷靜看向小多,“有沒有我,這種事都會發生,換個時間和名頭而已。”
她是吹燃火星的微風,供惡人作惡的幌子。
饒是小多生氣,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實話,他咬着牙說:“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昭昭明白,所以感到無力。
這世道險惡骯髒,好人都死了,想往上爬就得不擇手段。從前因她死的人不少,將來只會更多。
“沒辦法。”昭昭道,“在泥水裡打滾,我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哪能保證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得乾乾淨淨?”
她說得合情合理,小多卻冷冷一笑:“其實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出言哥身份不簡單。昨晚他也在青崖樓,你若肯求他幫忙,讓他去跟那倆官兒說道說道,這事說不定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你不會成筏子,那些人也不會橫遭災禍!”
見昭昭不語,小多又道:“你的清高,竟要用別人的命來成全——”
“停車!”昭昭聽不下去了。
她拽了拽馬籠頭,沒等馬車停穩就跳了下去。她手擦了地,掌心一片血痕。
小多愣住了。昭昭撕下衣襬纏了手,冷漠地望着他:“不是我的錯,我不認。”
但將來若有機會改變世道,她拿命去試。
丟下這句話,她轉身離去,一步步走進昏黃的夕陽裡。
——
爲着這事兒,兩人冷了好幾天,誰也不肯服軟。
小多悶着頭在倉區忙活,帶着夥計們庫丁們將石料木材米糧入倉。他記了賬,卻賭氣般不肯給昭昭送過去。
昭昭也倔得很,寧願從別的夥計嘴裡問,也不肯找小多要賬本。
最後終究是小多想明白了——他怎麼能把世道的錯全算到昭昭頭上?
小多買了糖葫蘆,又拿了這幾日的賬本,準備去找昭昭道歉。結果他剛走到小院外,兩個陌生男人先一步進去了。
小多疑惑,這兩人難道是來找丹葵的?那小蠻子最近天天在屋裡,也不知做什麼,難不成她真是敵國派來的細作?
他悄悄進了小院,躡着步子磨蹭到了書房外,卻聽裡面響起了昭昭的聲音:“二位是濮陽縣本地人?”
“是。”
“這副人像有些粗糙,但是無妨,那人少了一條腿,很好辨認。”
“是。”
“官府的人搜了他一陣,無果。他若是冒頭,極有可能先去這五家票號。”
兩個男人收下了錢,語氣軟了些:“姑娘,這人若是抓到,是留活口還是直接……”
“直接殺。”昭昭道。
“這瘸子能活下來,多半有人幫他。這幫他的人殺不殺?”
昭昭垂眼想了會:“迫不得已的話,可以殺。”
啪的一聲,窗外像是有什麼東西墜了地。昭昭衝兩個男人擺擺手,說了句去做。
等他們走後,昭昭推開了窗,看見地上有一串碎了的糖葫蘆。
小多抱着一迭賬本站在暖融融的陽光中,眼裡滿是涼浸浸的陌生。他彷彿越來越不認識昭昭了,連語氣也少了幾分熟稔:“我送賬本來。”
他把賬本放在窗臺上,空蕩蕩的手像是不知往哪放似的,只好背到了身後。他乾巴巴地說:“昭昭,我去忙了。”
——
和其他囤了石料木材的小商人一樣,昭昭巴不得天天下大雨。可惜天不遂人願,連着幾日烈陽把江面曬矮了。
昭昭押上了本錢,卻等不到時機。正是愁眉不展之際,卻收到了李大人的請柬。
她心裡咯噔一聲,展開請柬,見是李大人的五十壽宴,又鬆開了眉頭。
好機會,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胖蛤蟆主管商業,宴上多的是同類官員和大小商人,指不定能探出什麼話來。
昭昭精心備了禮,又問小多道:“上次你找的那幾個姐兒都叫什麼名字?”
小多公事公辦,把名單給她。
兩人之間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卻好似有了難以修補的隔閡與齟齬。
昭昭見他一臉冷淡,笑了笑:“你再忍忍,幫着我把這批貨出了,然後拿着錢贖身脫籍,追着你的好言哥一路北上去。”
有她這句話,小多不好意思再冷着臉,但言行中總是透着疏離,少了朋友的親近。
幾日後,他倆去給胖蛤蟆祝壽。宴上果然不出昭昭所料,多的是管商業的官員和大小商人。
官員能進正廳,商人卻只能坐在院中。昭昭小多尋了個居中的位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發現同行們都揣着一樣的心思,言語間談的都是河道衙門何時開工的事——
“往年這會兒都是大雨連連,江水恨不得涌上岸,今年卻是邪乎,沒怎麼下雨就算了,日頭竟越來越毒了。”
“按理說,朝廷的令旨也該下來了。河道衙門還不動工,莫不是瞧着天干氣燥,覺得不會發洪了?”
“呸呸呸烏鴉嘴!在座的誰沒屯點東西,都盼着趕緊修河呢,你說這晦氣話!”
昭昭越聽越皺眉,她心裡比這些人還急。
如今她的大部分錢囤了米糧,小部分錢囤了石料木材。若是河道衙門修堤修得及時,沒發洪,她不僅不賺,反而會虧。若是發洪,她手裡的米糧便大有說法,哪怕只翻個兩成價,也足夠她發波橫財。
肩被拍了拍,耳邊響起小多的聲音:“那三個姐兒混到胖蛤蟆身邊了。”
昭昭定睛往正廳一望,只見李大人醉倒在主桌,被明豔嫵媚的女人們逗得笑出蛤蟆叫。而那個信佛小妾枯坐在一邊,面露不悅。
李大人怕她生氣,涎着臉哄她。誰料小妾恃寵生嬌,竟敢甩臉頂嘴。四周都是人,李大人面子掛不住,一巴掌就抽到她臉上,罵道:“不知輕重的賤人!”
小妾捂住臉,哭着跑了。
李大人雖是個貪財好色的胖蛤蟆,但也真的在意這小妾。他在姐兒堆裡坐了會,只覺得這些姐兒好看是好看,卻都少了點兒味道。
還是自家小妾好啊。
他正要起身出去認錯,迎面卻走來了一堆笑嘻嘻的商人,都是來敬酒的。
商人賤歸賤,但實在有錢。李大人平時沒少剮他們的肉,只好皺着眉頭喝下他們敬的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得頭暈腦熱。等終於快把這堆商人喝盡了,頭頂卻響起了一聲動聽的乾爹。
乾爹?
李大人晃晃酒懵的腦袋,心想自己何時有了個乾女兒?他擡起頭,見來人是個模樣白淨水靈的少女,才如夢囈般道:“是你啊……”
昭昭衝旁邊的小多使了個眼色,然後舉着酒杯湊上去,笑道:“您還記得我,當真是我的榮幸。”
李大人擺擺手,示意別說客套話。昭昭說了幾句祝辭,半哄半騙地灌了他一杯酒。
她和小多告退,躲到無人的屏風後偷笑。不出所料,李大人喝了那杯下了料的酒,看豬都覺得國色天香,頓時將捱了打的小妾拋之腦後,摟着幾個姐兒離席了。
“他桌上的姐兒都是下面人送的。”小多指了指李大人肥碩的背影,“喏,他左手摟的那個就是我選的。”
昭昭掩嘴笑起來,水靈的眼睛轉了轉:“走,再搞點別的。”
小妾往外跑時,昭昭記了她去的方向。順着找過去,果然瞧見小妾坐在無人的水塘邊對影自憐。
昭昭躲在青石後,將手中的石子拋到小妾身邊。
“誰?”小妾驚疑,起身四顧。
昭昭又拋出一枚石子。
小妾面露懼色,急步往竹林外走。
誰料剛過那塊大青石,她就被人蒙了頭,捆了手腳,稀裡糊塗就是一頓打。
打在她身上的兩根棍子雖然不粗,但着實疼。她哀聲求饒,恨不得把祖上十八代做過的惡都懺悔一遍。
可憐她竟連自己得罪了誰都猜不到,哭道:“大夫人,我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敢狐媚老爺了……”
聽到這句話,昭昭示意小多收手。
這不過是個靠男人生活,又蠢又壞的女人罷了。
她正要走,卻見竹林外飄來兩盞油燈,趕緊拉着小多躲在了青石後。
兩個巡夜的家丁恰好路過,聽到了竹林中有哭聲,進來一看,有個矇頭捱了打的人癱倒在地。
再把布掀開,竟是自家老爺最寵愛的小妾。
小妾哭得梨花帶雨,拼命掙着手腳上的繩子:“有人打我悶棍,快去逮啊……”
兩個家丁對視一眼,誰也不說話,神情隱在夜色裡,看不出陰晴。
小妾看清他們的臉,漸漸不哭了,這兩人是大夫人從母家帶來的,再忠心也沒有了……
果然,兩個家丁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三夫人,你身子若是髒了,老爺還會不會這麼寵你?”
小妾反應過來他們要做什麼,使出了全身力氣喊救命。兩個家丁立即捂住她的嘴,衝她上下其手。
青石後的昭昭和小多看得清清楚楚。小多嫌這種事腌臢,拉着昭昭往外走。
他覺得那小妾欺辱過昭昭。按昭昭睚眥必報的性子,自然是盼着她越慘越好。
不料,兩人剛出竹林沒幾步,昭昭又踅了回去,衝那黑糊糊的一團影子大喊道:“何人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