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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嫵那一茶杯的涼茶澆得恰到好處,混着先前薛逸抹上去的灰土,一道道渾濁的茶水順着下頷結成泥濘的溝壑。

也虧得薛逸不像那些士子清流們喜歡薰香,不然這周身的氣息一時半會還真去不了。

薛逸朝華嫵促狹地眨了眨眼,翻身飛快地下了車,隨即忽然一個趔趄……

華嫵定睛一看,這人竟然不知從哪摸了根歪歪扭扭的老樹枝,一瘸一拐朝着不遠處的道觀走了過去。

這輛馬車從外觀來看絲毫不起眼,就連駕車的馬也在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頭又老又瘦的醜驢。

華嫵撩開簾子,醜驢回過頭來,朝她得意洋洋跺了幾腳,重重噴了個響鼻。

華嫵:“……”

道觀並不算大,但香火卻意外的旺盛,一個個衣衫破舊的鄉民滿臉虔誠地送上供奉,瀰漫繚繞的煙霧襯托着麻木的眼神,異常的令人反胃。

門口的小道士下巴揚得比天還高,一眼瞥見不遠處停了輛沾了不少灰塵的青布馬車,就連拉車的也不過是頭醜驢,頓時連再看一眼的興趣的欠奉,冷冰冰地翻了個白眼,沒耐煩地轉過身,懶得再搭理。

估計又是哪個窮鄉僻壤沒見識的東西,以爲坐個車就是門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

華嫵看得暗暗心驚,幸而那頭醜驢除了不時噴噴鼻息跺跺腳之外也還算安分,她悄悄撩起簾子,看着不遠處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的喧鬧,幽微的影響力之大……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她已經不止一次聽說幽微的那些所謂的徒子徒孫荼毒鄉里的傳聞,多少人家賣兒鬻女,所求也不過是強制攤派到各戶頭上的香火錢,更遑論各道觀道士大幅侵吞田地的行徑了。

這還是在天子腳下,那些手不能及的偏遠之處又會到如何可怖的境地?

薛逸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腳還沒踏上臺階就被小道士趕乞丐一般哄了出來,“走開走開,這裡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薛逸半低垂的眼中厲芒微微一閃,隨即瑟縮地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對那小道士做了個揖,“這位道爺,我家娘子病重,還請,還請行個方便。”

“喲,說話還文縐縐的,”小道士嘲笑道,一腳踩上薛逸的腳,重重碾了幾碾,“不就是個臭讀書的?道爺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們這些假正經!”

大夏還是清流士子爲尊,沒到

薛逸低聲下氣道,“道爺,道爺行行好,小人不過是略識得幾個字,哪能算得上讀書,我家娘子,可是真撐不住啦……”

眼下那位所謂“撐不住”的娘子,卻正在馬車中託着下頷朝外望,薛逸沒給她準備相應的衣服,她也不好下車暴露了身份。

這幫子牛鼻子別的沒有,察言觀色倒是一流……華嫵身上穿的用的,哪樣不是精品?

爲了這麼點小細節功虧一簣,她這麼久都忍了,怎麼還會急於一時?

“撐不住?”小道士眼珠子轉了轉,酒色昏聵的眼中亮起一抹渾濁的光,衝着薛逸搓了搓手指。

薛逸心領神會的遞上幾吊錢,小道士臉色一沉,擡腳就踢了過去,“你當打發叫花子?”

薛逸哪能這麼容易讓他踢上,他佯作身形不穩,一個踉蹌避了開去,小道士怒意更甚,“你還敢躲!”

幾吊錢散了一地……叮叮噹噹的銅板聲響引來周圍所有人的視線,不知是誰開了個頭,衆人一擁而上大肆搶奪,一時間道觀門口一片混亂。

小道士唯恐被罵,大驚失色地打算找薛逸麻煩,卻發現這人竟然不知去了哪裡,正咬牙打算去找時卻被一個年紀略大的道士拍了拍,“還不趕緊把人清乾淨?一會師父找你麻煩!”

小道士低眉順眼應了聲是,恨恨地一甩手,開始連踢帶打的大肆把人趕開……

薛逸卻早已趁着這個時間摸入了道觀內,他早已打聽到這道觀裡最近關了個刺兒頭,就是爲了田地的事和道觀鬧翻。按理說這樣一個升斗小民輪不到薛逸出手,但如果這人足以成爲宋家吞沒皇莊的人證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下面的人總想着能瞞就瞞,幽微高高在上久了,也未必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畢竟又有誰能想到,宋家佔的絕大多數田地其實是幽微的?

說到底,宋家已經成爲了緊緊纏繞着幽微這棵大樹的伴生藤,恐怕連宋瑤自己都不知道,宋家究竟已經被操控到了何種程度。但是這樣也好,幽微越是倚重宋家,那麼在拔除宋家的時候,對他帶來的傷害也就越大。

哪怕你狡兔三窟,也總有失蹄的時候。

薛逸早就已經打探過了被關人的所在,這次之所以親自前來既有出來抓人活動活動手腳的意思,同樣也有在華嫵面前炫耀的意思。

不管世代如何變遷,就像雄孔雀求偶開屏一樣,男人的展示欲從來不可或缺。

一路行來,大小道士不是忙着抹牌飲酒,就是忙着坑蒙拐騙,天花亂墜一堆花言巧語下來,只見一羣愚民蠢婦非但心甘情願掏出香火錢,還恨不得抱住他們直呼神仙爺爺。而在某個依稀是求子的偏殿,竟然還隱約聽見了男女□的*聲響,陰影交疊處,灰色的道袍隱約可見……

薛大自然不會是什麼良善之輩,對於這些把希望寄託於來生和上蒼的人也不會抱有太大的同情。

既然連自己都自我放棄,這種聽風就是雨的蠢貨,還有什麼價值來救?

這種道觀的關押之處一般都不會太過於嚴密,薛逸只不過是略略搜索,甚至連抓個問路的都不需要,找到人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

偏僻角落的一間房子,離柴房並不遠,薛逸將四周情形盡收眼底,伸手推開了門。他舉步邁進房內,漠然地打量着像栓一條狗一樣捆着的中年男人。

男人遍體鱗傷,鼻青臉腫,一身都是被毒打的痕跡,也不知被關在這裡幾天了,整間房子全是惡臭的屎尿味,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顯然已經發起了高燒。

這樣下去,恐怕不要幾天就已經自己死了個乾淨。

這人原本是皇莊的佃戶,一家幾口人過的也算是和睦安康,但無奈賦稅一年比一年加重,家中女兒早已賣了出去,七八歲的兒子也被弄進道觀做了侍奉老君的“仙童”,他原本忍氣吞聲,想着好歹兒子能過個好日子,卻不料發現幼子早被無良的道士們當做孌童活活玩死……

小小的身體渾身青紫就這麼被丟在亂葬崗餵了野狗,如果不是他從一條路過野狗的嘴裡看到幼子腳上的胎記,連孩子的殘屍都找不全!

得知消息後,妻子一病不起,他來找道觀要個說法,卻被斥爲胡言亂語,道士們一口咬定他兒子死於急病,還是由於侍奉神仙心不誠所致,他想去告官,卻反而被道士們強佔了田地,毒打一番

他妻子氣急攻心,一口氣沒上來生生被氣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拼着性命不要來找道士們算賬,卻連正門都沒摸進就被官兵活活打暈捆了送進道觀,薛逸要是再遲來個一兩天,這樣一樁慘劇怕就再也見不了天日。

這年代人況且吃人,一家幾口丟進亂葬崗餵了狗能有多大的事?

道士們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價值,恐怕就連這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究竟是怎樣的秘密。

如果不是柳寧行蹤詭秘,他也不至於派人跟蹤,不跟蹤下去,怎能知道竟然還有甄家的血脈流傳於世?

不跟蹤柳寧,怎麼會知道華庭的手已經插入了軍政?沒有華庭和柳寧的暗中勾連,又怎麼有現在默認不宣的共同對付宋家剷除幽微的臂膀?

不是不懷疑華嫵,沒有人會爲了替人復仇做到這種地步,華庭一旦登基,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和寵愛……她爲什麼要一直執着於甄綺的恩怨?

薛逸微微皺眉,向來眼高於頂的西廠終於不得不承認……即便他一直不願去想,但對於華嫵的特別還是導致了他現在的偏頗。

佃戶被關的地方着實冷僻,即便是正午也沒人來,而看他之前的模樣恐怕也沒人送飯。薛逸把人拖死狗一般拖出門,順手把來的時候路過廚房順出的一罈子油全數撒在了柴房裡預備過冬的乾柴上。

預備了整整一冬的乾柴,這道觀又多是木質……道士們全然不知有怎樣的彌天大禍即將降臨,依舊在各處尋歡作樂,而那個剛纔膽敢動手動腳的小道士,眼下已經人事不知地躺在了地上。

薛逸從懷中摸出火摺子,利落地點燃,隨手扔進了柴房中。

一瞬間,火苗沖天而起,灼灼的火光映襯着薛逸此時的面容,竟然有了分別樣的妖鬼氣息。

他從身上摸出那幾根剛纔從華嫵頭上拽下來的頭髮,漠然鬆開手,看着那幾根長長的青絲在火苗中被燒灼得捲曲翻轉,直至不見……

神像始終面帶悲憫,高高在上地俯視芸芸衆生。

殊不知這種高高在上的慈悲,原本就是最大的冷漠。

“不管華嫵究竟是不是甄綺,”薛逸對着主殿神像的方向淡淡道,“現在她就是華嫵。”

“也只是華嫵。”

道士們很快發現了後院起火,一時間慌亂成一團,人仰馬翻,衣衫不整地前來救火,但此時卻忽然起了風,火借風勢,熊熊烈焰彷彿要焚盡一切罪惡一般,全然不可收拾。

華嫵百無聊賴地擡起頭,忽然看見道觀中冒起滾滾的黑煙,瞳孔瞬間緊縮!

作者有話要說:榜單任務還沒完成……今兒這章就提前更了吧……默默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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