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或許是駱修那一眼裡的情緒太深太重, 也太陌生,顧念都有些不確定。她下意識走近兩步,藉着窗外投進來的餘暉, 終於看清了會議室門外那人。
清疏雋淡, 五官出落, 一副薄片桃形繫着金絲鏈的眼鏡下, 眸子溫潤輕和。是駱修沒錯。
那剛剛, 又是錯覺嗎?
顧念遲疑上前:“駱修先生?”
駱修眼神微閃,垂眸頷首:“顧小姐。”
“你怎麼會在這兒?”
“導演組讓我來的。”
顧念想到什麼,恍然而微惱地扭回頭, 正迎上追上來面露心虛的林副導:“您剛剛還跟我說,這件事沒有完全定下來?”
林副導乾咳了聲:“說不定, 耿導就是叫駱修過來商量一下的。”
“商量。”顧念輕輕重複了遍, 烏黑的鹿眼裡埋下怒意。
顧忌着駱修還在, 她到底沒有直接挑明。
林副導見再阻攔也於事無補了,只得搖搖頭, 問駱修和他身後的小助理:“叫你們來的人有沒有說明白,爲什麼喊你們過來的?”
駱修:“沒有。”
林副導張口想說什麼,但對上駱修那雙深褐色的眸子,他眼神避諱地閃爍了下,轉向顧念:“我去和耿導打個預防針——你先和駱修解釋一下吧。”
不等顧念答應, 林副導敲門進去了。
會議室門無情關合, 上面油漆刷得鋥亮, 像給門上了一層可以清晰鑑人的油光。
方纔還氣勢洶洶的小姑娘, 這會兒已經愁得發蔫了。
顧念:……她要怎麼和寶貝鵝子委婉表達, 才能在不傷害他的基礎上,解釋清楚“他被女主演針對性地拒絕了親密對手戲”這件事?
寶貝鵝子那麼溫柔善良的人, 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很傷心吧……
顧念愁得眉心都蹙到一起去了。再三糾結後,顧念慢吞吞轉過身去:“駱修先生,是這樣的……宗詩憶她對我修改後的劇本里,雲曇和丁喬重逢那一段的劇情不滿意,認爲必要性不高,所以、所以希望讓導演組刪減那個部分。”
駱修:“是我們今天應該拍攝的那段分鏡?”
“…對。”
顧念一邊答應,一邊小心觀察着駱修的反應。然後就見他眼簾輕垂下去,似乎瞭然而自嘲。
“她不是對顧小姐的劇情不滿意,是對我不滿意吧?”
顧念:“——!?”
顧念慌忙擺手:“不不不不不是的!她真的就是不喜歡這段劇情,她她她昨天晚上還、還找過我,質疑過這段劇情的合理性,我……”
“現在,連顧小姐都要來騙我了麼。”
一句輕淡的低聲。
顧念聲音戛然而止,忙扭過頭去。
夕陽更下,餘暉黯淡地收進初起的夜色裡,天盡頭灰敗的赤橙漸染着四合的夜幕,像鋪進那雙眸子裡的黯然的底色。
顧念鼻子一酸。
…她好心疼啊。
她家寶貝鵝子明明很優秀很棒了,也很努力地和她對臺詞、背劇本,很認真地拍攝到深夜,他好不容易纔遇到這麼難得的機會,承受過那些花瓶、潛規則的惡意猜測,爲什麼還要遭受這麼不公平的事情?
顧念壓下酸澀,用力地握了握拳:“駱修先生。”
駱修擡眸。
女孩隱隱泛紅的眼角讓他一怔。那一秒裡他眼底假作的情緒像被一根極細的針戳了下去,在將碎的最後一剎搖搖欲墜地維繫。
顧念沒察覺,她只是撐起平素總憊懶耷着的眼角,認真又堅定:“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爲你爭取你應得的一切。任何人想要欺負你,都必須從我這一關過去。”
駱修眼神輕晃了下,“……你不怕得罪他們?”
“要得罪早就得罪了。”
顧念說完,面上露出一點遲疑。她在思索之後,還是鼓足勇氣往駱修那兒邁出一步,然後低聲說:“而且,我有殺手鐗的哦。駱修先生不要爲我擔心。”
“殺手鐗?”
“嗯。”顧念仰臉,鹿眼輕翹起來的眼角微微彎下去,勾起一點不設防的笑弧,“不然上次在食堂,我也不會讓駱修先生儘管利用我了。”
“……”
駱修極少對什麼人產生興趣,更好像從來沒有過好奇這種情緒。但是這一次,對着女孩眼底的靈動,他能夠清晰分辨出自己的發問與僞裝無關。
是真正的那個他想了解的,關於眼前這個女孩的事情。
“那個殺手鐗是什麼,能告訴我嗎。”
“?”聽見這個聲音,顧念意外地回頭望去。
駱修垂眼,細密的睫毛遮攔的眸子裡,好像起伏着深深淺淺的情緒:“聽顧曉姐這樣說,我實在有些好奇。如果不方便也沒關係。”
“雖然很想告訴你,但是,”顧念想想慘落“敵”手的《養鵝》,遺憾嘆氣,“現在真的不可以。”
“沒關係。”
“而且,那個殺手鐗關聯着很多不太愉快的回憶,如果能夠不用的話。”
女孩回眸,朝駱修粲然一笑:“那我希望駱修先生永遠不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永遠善良溫柔就好了。因爲我會保護駱修先生的嘛。”
“——”
駱修頓住。
會議室的門恰巧在此時打開,林副導探頭出來,給顧念使眼色:“你們進來吧。你待會兒注意措辭啊,可別再得罪耿導了。”
“好,我盡力。”
顧念應下了,偏過身遮着嘴巴朝駱修小聲提醒:“駱修先生,你就站在我後面吧。別擔心。”
“……”
顧念說完沒敢耽擱,便徑直朝門內走去。轉身剎那,她已經錯過那人自細碎黑髮下擡眼,眸子裡再藏不住的深邃而幽暗的情緒。
顧念身後。
小助理懵逼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駱修都進去了他才反應過來,望着他家老闆的背影肅然起敬——
要不是跟在駱修身邊兩年,更從日常安娜姐他們的隻言片語裡瞭解到過駱修身後可怕的背景,那恐怕連他都要被方纔駱修的表現給矇蔽過去。
就這演技,可惜了他們老闆志不在此,不然怎麼看都是未來角逐小金人的潛力苗子了吧?
會議室內的氛圍也正僵着。
耿宏毓顯然剛跟宗詩憶發過了火,此時臉色還有點漲紅,聽見門口動靜,他表情不太好地瞪了過去。
剛進門就察覺敵意,顧念下意識往駱修前路擋了擋,做出護雞崽似的本能反應。
不知道是不是她動作有點明顯,耿宏毓立刻察覺了:“顧念,你那是什麼表情?我能吃了他啊?”
顧念:“……”
顧念默默縮回自己的爪,堵回去:“耿導好。”
“不好!一個比一個能給我添堵,我怎麼好得了?”
耿宏毓還想發火,又顧忌地看了眼顧念身後跟着走進來的男人。
他皺眉思索了下這人背景不確定性背後的風險,最後還是不滿地按捺下脾氣:“駱修,叫你來是跟你談談今晚的分鏡,酒吧那場應該會改動一些劇情和臺詞,實在不行也可能考慮刪除,等重新確定那段後你再拍攝。”
“耿導,”無視了林副導制止的眼神,顧念在駱修之前開口,“我能問問要大改或者刪除那段戲的原因嗎?”
耿宏毓皺眉:“這跟你沒……”
顧念:“這是我們編劇小組的劇本,也是我的主責撰寫,後續增補工作更基本是我獨立完成,就算沒有絕對決斷權,至少過問的權利總該是有的?”
耿宏毓面露不滿。
空氣在對峙裡沉默數秒,耿宏毓終於皺起眉,他撇開視線給了林副導一眼,眼神裡滿寫着“你到底從哪挖來這麼拗的活寶”的不虞。
林副導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耿宏毓哼了聲:“宗詩憶,顧編劇問呢,你不說句話?”
“……”
角落的沙發裡,雙手放在膝上的宗詩憶猝不及防地被點了名,只來得及快速把視線從那個身影清挺的男人身上挪開。
她站起身,低着頭揪着手歉意地輕聲說:“抱歉,顧編劇,是我個人原因,不太能接受您那段劇情裡的親密戲份。”
顧念噎了下。
小姐姐有點可愛……不對!可愛也不能欺負她寶貝鵝子,還害他在劇組裡的那些惡意傳聞又翻了一番!
顧念硬下心腸,木着臉:“宗小姐,如果不慎跌倒坐到對方腿上都算是您口中無法接受的‘親密戲’,那我想您對演員職業、甚至是整個影視行業的尊重程度之低,實在是到了令我驚訝的地步。”
“抱歉……”
宗詩憶沒說話,咬了咬嘴脣,露出委屈但不說還負隅頑抗的意味。
顧念並不意外,她轉向耿宏毓:“耿導,您是業內風評極高的導演,難道您也認可這種劇組內演員隨個人意願、不考慮任何劇情完成度就更改劇本的任性行爲嗎?”
這高帽子一戴上來,想摘都摘不下來。
耿宏毓頭一回被人誇得這麼進退不得,他咳嗽了兩聲才道:“這種行爲當然是不提倡的,但演員有個人訴求,一味駁斥也影響拍攝進度——所以我才叫駱修來,問問他的意見。”
顧念木着臉。
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但她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給耿宏毓拆臺,她只態度堅定地接話:“駱修先生的意見之前——我作爲劇本作者,出於完整人物和劇情線的考慮,絕不同意在這裡做大改甚至刪除。”
“顧念。”
林副導終於沒忍住,稍沉着聲提醒了一句。
顧念沒回頭,認真地看着眉頭緊皺的耿宏毓:“我之前可以無償配合劇本改動、人物和劇情量的增加,這是出於自願,但現在劇本既定,也已經通過多方審覈,在今晚就要拍攝的分鏡頭裡突然做出刪減,還是出於無理的個人要求——這一點我不能接受,也不會讓步。”
耿宏毓終於冷了臉:“顧念,你說話前先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年輕人不要有點才氣就急着冒尖,過盛易折的道理你懂不懂?”
“懂啊,我特別懂。”
站在中間的小姑娘突然笑了,一掃憊懶,漂亮燦爛,也藏着犀利的。
“我不但懂得這個道理,還有親身折過的經歷,所以會面對什麼樣的惡劣狀況我都考慮清楚了——然後才鄭重地站到您面前的。”
耿宏毓繃着臉:“你什麼意思?”
顧念斂笑,眼神認真:“這劇本更改權利和著作權的關聯程度問題上,有的掰扯——我耽擱得起,但您這麼大的劇組、這麼多的工作人員,多耗一天就多燒一天的資金,您也耽擱得起嗎?”
“砰!”耿宏毓拍了桌,“你這是在威脅我是吧?”
“我是在替您考慮。”
“你就非逼着我不改劇本?!”
“這是我的底線。”
“除了這個,別的你就可以答應了?”
“只要您不改動劇本,其他的我當然可以配合——”
顧念僵住。
這一秒她直覺自己掉了坑,但可惜話出口總是比腦子轉動更快的。
“好!這可是你說的。”
“……?”
顧念擡頭,對上耿宏毓已經不見半點怒意的表情。
“果然還是老林瞭解你啊,”耿宏毓難得露了笑臉,“我不想難爲你們,還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顧念預感不妙,謹慎地問:“什麼辦法?”
耿宏毓:“昨天晚上你去給駱修整理妝發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在鏡頭前的背影和宗詩憶很像嘛。”
顧念僵住:“所以?”
“……”
駱修半垂着眸,眼底情緒微微晃動起來。
耿宏毓淡定安排:“所以,既然她不能拍那段親密戲份的分鏡,那就你替她上嘛。”
顧念:“…………”
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