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陽光格外明亮的午後。
初夏,樹木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陽光透過濃密的綠葉灑落到地上,不經意的,便成了檸檬色,沒有盛夏的劍拔弩張,倒如女孩的微笑,輕快、靈動,甚至帶着若有若無的清香。
天很藍,沒有云朵,一絲也沒有,那種純淨到極致的藍使得天空看起來萬分的通徹,就像一個很多年來始終默默守候在那裡的眼神,那個眼神在一片淡然與安寧中,悄無聲息藤蔓般生長着觸手可及的憂傷。
李赫躺在老教學樓的天台上,手枕着頭,就那樣愣愣的看着純淨如水的天空,就那樣一動不動從上午上學一直躺到了陽光明亮的午後。他看着天空,看到的卻是幻燈片一般不斷從眼前閃過的人生。
那棟老教學樓位於學校最高的土坡上,爬山虎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不但吞噬了整棟教學樓,而且似乎正準備把躺在樓頂上的那個少年當做今天的晚餐。
那個少年就是李赫,可是李赫不確定自己究竟還是不是個少年。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宅在蝸居里看直播的,他關注那個據說是00後的小主播已經很久了,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個小主播的房間裡逛逛,和她聊聊天,聽聽她甜甜糯糯的聲音,還有那水一樣溼潤的微笑……可因爲他從來沒有給小主播刷過哪怕10塊錢,所以最終小主播狠狠的嘲笑了他一番以後把他拉黑了。
李赫很憤怒,因爲他和小主播已經聊了很長時間……至少一個月吧,可說黑就黑了,真是……可換句話說,他從來都不肯刷錢,人家小主播忍他一個多月,那也是仁至義盡了。
之後,李赫心情很不好,也不只是因爲被拉黑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很久了……然後翻箱倒櫃的找出一瓶劣質的二鍋頭把自己灌醉,結果一頭撞在了洗臉池上,也不知撞的是前額還是後腦,就在他痛得昏昏睡去的時候,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有什麼人在他耳邊說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似乎是什麼他命不該死,拿錯名單,塗改記憶一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再醒來時,就是這樣了。
就這樣的意思是,當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重生了。
一時間李赫只覺得天雷滾滾,心裡有一萬頭操泥馬奔騰而過。
李赫已經掐得自己的大腿都青了一片了,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記得小李在《盜夢空間》裡說人在夢裡也是有痛感的,要確定究竟是不是在做夢,還可以嘗試墜落。
李赫就在老教學樓的陽臺上站了好一會,他想試試自己從樓上跳下去會不會醒過來,最終還是沒跳下去,萬一這麼一跳,重生前後不到一天就gameover了,那他覺得自己也太特麼的對不起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李赫再度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狀況:
首先,他真的重生了,現在是1998年的6月11號,還有10天就是他16歲的生日,這時候他高二下,就讀於他的家鄉信仰市的第七中學高二(7)班。
七中在信仰市不是最好的中學,勉強可以算信仰市一流中學中的一所,當然李赫記得自己就是在這樣一箇中學,一年後也就是99年也是考上了大學的。不過他只記得自己考上了大學,然而他不記得自己考上了哪所大學,學的什麼專業,所以順帶着他也不記得自己大學畢業以後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只記得自己大學畢業後留在了省城,按說這也不錯,畢竟是省城,許多人大學畢業削尖了腦袋還是沒有留在省城。
但是李赫真的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儘管大學畢業他留在了省城,但他的人生還是暗淡無光,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暗淡無光,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塌糊塗,廢柴一個。
好吧李赫還記得自己結過婚,可後來又離了。
前世裡的前妻是什麼人,長什麼樣,甚至叫什麼名字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結這個婚是因爲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大家互相還看得過眼反正都要結婚於是也就結婚了,很多細節他都不記得了,可他清楚的記得離了婚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前妻對他說:“知道嗎?我和你離婚不是因爲你一無所有,而是和你在一起看不到生活改變的希望。”
李赫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心還是很痛的。
不過痛過也就痛過了,李赫的生活照舊沒什麼變化……星爺說人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分別?可他35歲了,有沒有夢想,都和鹹魚沒什麼分別。
好吧,李赫是一個曾經35歲的離婚男人,沒有孩子。
很奇怪,他發現自己的記憶似乎很亂,許多跟他無關的事他記得,還有的事情若隱若現,甚至還有一些似乎不是他記憶裡的東西也鑲進了他腦子裡,反倒是關於他自己的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記不清看不明。就好像有人故意塗花了他的記憶,以免他從中獲益,殊不知塗掉的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似乎很重要,其實也是毫無用處的,就跟考試的時候夾帶的小抄被老師收了,但其實小抄裡的東西根本沒在考試內容裡是同一個道理。
現在他發現自己回到了19年前,回到了16歲的自己,這特麼的是真的。但,那又怎麼樣?李赫一時想不出,就算重生又能怎麼樣?一個窮刁絲,難道僅僅因爲重生,就能一下子變成高富帥嗎?拜託,他是個35歲的離婚男人,他的字典裡已經沒有“奇蹟”這兩個字,雖然重生這件事,似乎也只能用奇蹟來解釋的。
李赫很想從樓上跳下去,因爲一想到自己還要像過去那樣再活那麼多年,他就覺得心好累,也許這就是一個夢而已,跳下去醒來一切還是那樣,那還是趁着這個夢沒有變得不切實際以前趕緊結束的好。
站在天台上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沒跳,因爲他不敢去嘗試。
萬一,萬一不是夢呢……而根據他的感覺,這有99.99%的可能不是夢。
他怕死,怕痛,更怕萬一不死變成殘廢,那這個重生就太坑了。
最終李赫捏了捏鼻子走下樓去,他有種酸酸的,眼睛溼溼的情緒,重生,呵呵,重生,16歲。就算他混得再不堪,這也是16歲啊,黃金一樣的年齡啊,一個人,能有幾個黃金時代?即使在他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什麼黃金時代,可這畢竟是16歲。
李赫沿着油漆有些斑駁的樓梯走下樓去,這是信仰七中的老教學樓。
這棟老教學樓在學校西南的角落裡,教學樓周圍長滿了白楊樹。這些白楊樹都有好些年頭了,最高的都長到教學樓樓頂的位置,風一吹,一片白楊樹都嘩啦嘩啦的響。一條小溪從學校的西南角穿過,將老教學樓和新教學樓劃分成了兩片,老的這邊,現在是高三年級專用的教學區,新的那一片,則是高一高二以及初中三個年級的教學區……信仰七中是一所完中。
李赫渾渾噩噩的從老教學樓的天台走下去,他雖然不是高三的學生,可是他眉眼裡那股成熟勁兒,比高三的學生還要老道得多。有老師在樓梯上遇到他,有些疑惑的看了他幾眼,最終什麼都沒問就讓他過去了。
李赫走到教學樓一樓和二樓之間轉角的位置的時候停了一下,因爲這裡有一面很大的鏡子,這面鏡子幾乎覆蓋了一面牆壁,鏡面上寫着“信仰七中一九九七屆畢業生畢業紀念”的字樣,是去年離校的那一批畢業生送給學校的一個紀念品。李赫走到鏡子面前,看到重生後的自己,這個時候李赫不再去想事情的真假了,卻在鏡子裡看到了一些和自己的記憶不太一樣的東西。
在李赫的記憶裡,自己16歲的時候個頭還算是比較高的,但是瘦,因爲又高又廋,被趙勇等人戲稱爲“竹竿”,久而久之,他的外號也就是“竹竿”了。
而現在,怎麼說呢?鏡子裡的李赫在這個年齡還是顯高的,但並不瘦,眼前的自己很有肉,不是胖,而是對比記憶中的自己,顯得很結實,很勻稱。臉還是那張長方臉,但是記憶裡因爲太瘦,李赫總覺得自己的臉型看起來有些娘,而且顯得顴骨高,有個大學室友還說他的臉一看就福薄,讓他很鬱悶,後來他的人生真的沒交過什麼好運。
而現在這張臉總體的輪廓還是記憶中那個樣子,卻顯得很飽滿,而且棱角分明,搭配他原本並不突出的五官,看着竟有幾分帥氣,而且兩腮上青色的絨毛,還隱隱帶着一份尚未長成的剛猛和野性。
過去李赫的臉很黑,幾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叫做“老黑”是有原因的,一來就是李赫的老爸給他取的這個名字,想來本意是好的,“赫”者顯達也,雖然前世裡李赫的人生即不顯也不達,但老爸的寄望是好的。
然而李赫的老爸語文是物理老師教的,只知道翻字典找一個牛逼的字眼,但他忽略了他們信仰市的方言裡“赫”和“黑”的發音相似,所以打小大家都習慣把李赫叫做小黑、黑子、老黑,二來就是李赫長得也黑,每每在鏡子前看到自己那又黑又瘦跟索馬里海盜差不多的臉,李赫都忍不住悲從中來……
而現在他發現自己的臉並不能說黑,反而是帶着一丟丟的小麥色,看起來很……健康,很陽光,沒錯,是陽光。可以說,儘管臉型還是那個臉型,五官還是那些五官,整個人看起來卻和記憶中的自己極不一樣。
突然間,李赫覺得好像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似乎有哪兒不太對,說不清是哪兒不對,但就是不對。
但李赫緊緊的盯着鏡子裡的自己,他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