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一時心亂如麻。郭釗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是方纔看見文虎了,想來自己在他家船靠岸時還在江邊散步,也許也叫他看見了。雖然說上回見面時,她就曾打過招呼,言道近日會秘密前往廣州,可當時壓根兒就沒提會帶上文虎。她一個人去是當說客,帶着小孩子做什麼?再聯繫到朝廷眼下對北平與遼東的忌憚,稍有腦子的都能猜到“潛逃”這兩個字上。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姐弟二人都已喬裝改扮,又不曾與郭釗一行人正面對上,他怎會這麼輕易就認出他們來?也許他是看見馬貴,又覺得她姐弟二人眼熟,稍稍詐一詐而已,根本就沒把握。自己要是主動送上門,反而證實的他的猜測。要是不去,他頂多懷疑一下就算了。
但如果他很肯定呢?萬一自己一昧搪塞,惹惱了他,他向官府告發可怎麼辦?
明鸞正在猶豫的當口,馬貴先前派進城中分號辦事的夥計回來了,低聲向馬貴稟報了一番,馬貴聽了點點頭,忽然想到些什麼,又問了他幾句話,便來對明鸞道:“鸞姑娘,你方纔問我可知道郭釗船上的病人是誰,我方纔問了一下進城的夥計,他說,肇慶城裡最有名的一位大夫今日接了帖子,被轎子接出城來看診,聽說病人家眷足足付了百兩紋銀的診金。那位大夫的僮兒私下對人說,病人是個二三十歲的男子,患了傷寒,病情很重,雖然已經有了起色,但身體虧損太過,必須精心養護才能痊癒。因傷寒會過人,他家人擔心此事傳出去會引人驚慌,因此囑咐過大夫不要泄露消息。”
明鸞一個激靈:“二三十歲的男子?可知道他跟郭釗是什麼關係?”
“這個就不清楚了,不過那僮兒是本地出了名的大嘴巴。據他說病人的家人曾稱呼他爲家兄,可郭釗據說是被收養的孤兒,怎麼可能有兄長呢?”馬貴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露出幾分不可置信之色,“不會吧……”
明鸞翹起嘴角:“馬大哥,你最近在德慶城,可知道曹澤民的近況嗎?”
一盞茶的功夫後。明鸞獨自出現在郭釗的船上。她留意到他命人在甲板上擺放了桌椅,又扯起了深藍色重絹爲屏障,擋住四面八方吹來的寒風,甚至還在桌前擺放了一個尺許高的暖爐。暖意緩緩沁出,使得這甲板上溫暖如春,讓人絲毫感受不到江面上的寒意。
但這個做法卻讓明鸞更篤定自己的猜測。這傢伙是爲了避免讓自己進入艙內看見病人,才特地在甲板上臨時佈置出一個小小的會客廳來的,這叫啥?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郭釗並未意識到明鸞已經識破了他,只是帶着淡淡的微笑,施施然道:“沒想到會在路上遇到三姑娘,實在是意外之極。”
明鸞一屁股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我也很意外,前幾天還以爲自己認識了一位曹四爺,沒想到才兩天功夫四爺就換了祖宗,改姓郭了。我比你還意外呢!”
郭釗頓了頓,苦笑了下,又盯着明鸞道:“我聽說令弟病了,府上又有案件纏身。怎麼也會再推遲幾日再出發。畢竟第一批糧食已經趕不上了,第二批要等到下月才送出,還有的是時間呢,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碰上。不過我方纔似乎瞧見了令弟的身影,真叫人吃驚,他應該與陳家沒有關係吧?又是個孩子,只怕未必能幫得上三姑娘的忙。三姑娘怎會帶上他呢?”
明鸞衝他一笑:“你管不着。”
郭釗笑了,笑完了才收斂神色淡淡地說:“小姑娘爲何如此不智?朝廷正愁抓不到章家的把柄呢。你們卻要將現成的把柄送到朝廷手上。我已經事先警告過了,難不成姑娘不曾將我的話告訴令祖父?”
明鸞托腮衝他露出笑容,甜蜜蜜地問:“聽說郭四爺船上有病人,還請了城裡的名醫來診治,不知病情可要緊?”
郭釗愣了愣,心中起了警惕:“不過是小傷風罷了。不算什麼。”
“是嗎?”明鸞繼續衝他笑,“不知病人是哪一位?能得郭四爺如此鞍前馬後地侍疾,想必身份非同小可吧?”
郭釗皺起眉頭,冷下臉來:“此事乃我家內務,不必姑娘過問了。”
明鸞不置可否,又問:“曹先生近來可好?我聽說他對德慶的瑤民很是關心,賢名傳得到處都是,連我熟悉的瑤民朋友也聽說了呢,真叫人佩服啊。”
郭釗盯着明鸞,只覺得她那笑容分外可惡。
明鸞笑眯了眼:“郭四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郭釗冷笑一聲:“你這是在威脅我?”
“怎會是威脅呢?”明鸞露出無辜的神色,“我只是好意提醒你而已,就象你也曾好意提醒過我。我這人最不喜歡欠人情債了,既然欠了你的,自然要還你一回。”
“若我不答應,你就要告發我?”郭釗嗤笑一聲,“小姑娘家家的,倒是很有膽量。”他瞥了身旁的隨侍一眼。那幾個隨侍,個個人高馬大,孔武有力。
但明鸞面上卻半點驚懼皆無:“我爲什麼沒膽量?雖然這艘船上是你的地盤,周圍都是你的人,而我只有獨自一人在此,但與我同行的人都時刻留意着我的動靜,還有人等在遠處隨時準備進城。一旦我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返回,他們就會採取行動。這肇慶城既不是你的地方,也不是我的地方,無論茂升元還是華榮記,都是此地的外來者,真鬧到官府,我固然要吃虧,你也別想佔到什麼便宜。燕王一日未除,我大伯父一日未表明態度,朝廷始終要留我們一家性命的,我大不了被抓回去,然後跟全家人一起被送到京城爲質,卻一時半刻不會死,可你卻不一樣了。我聽說你們大長公主府的人都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有這麼現成的把柄,皇帝大概會覺得很高興吧?”
看着郭釗臉色漸漸發白,明鸞心中說不出的快意。這個爛人,虧她當初剛認識他時,還覺得他是個帥哥,今天才發現原來是條毒蛇,擺出一副好人的嘴臉又是提醒又是請她幫忙種馬鈴薯。轉頭髮現她帶着文虎去廣州,就立刻翻臉了,他特地叫她過來,肯定沒好事。既然他要耍手段,那她也就不客氣了。五十步莫笑百步,大哥莫笑二哥,都一樣是見不得人的,裝什麼逼啊!
於是明鸞擡高下巴睨了郭釗一眼:“郭四爺,你是聰明人……剩下的話,想必不用我多說了吧?”
郭釗深呼吸一口氣,明白自己已經落到了下風,不由得苦笑:“章三姑娘。其實你不必如此。若我有心告發,當初就不會提醒你,而是直接找上知州了。”
明鸞不置可否:“你既是聰明人,我也不會沒有眼色的。這西江上霧氣太濃了,總叫人看不清物事,連對面船上有幾個人都瞧不清呢。”
郭釗心領神會,但心裡還是有些挫敗:“章三姑娘。我真的無意與你家爲敵。當年的事……原是我們錯了。”
“當然是你們錯了。”明鸞仍舊擺臉色給他瞧,“實在可惜了,歐陽太傅當年是多麼睿智的一個人啊,就算他老婆和徒弟對大明鑄下大錯,又害得我們家家破人亡,但我祖父提起他,仍舊佩服得緊,總是嘆惜他死得太早了。可見他是個真正的君子。但這麼一個好人。卻太不走運了,居然養出了一幫白眼狼,將他創下的大好基業毀得一乾二淨!”
“你!”郭釗猛地站起身,雙眼圓瞪,麪皮漲紅,隨侍在旁的幾個僕從也都露出了氣憤之色。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忍不住叫道:“你這小丫頭,知道些什麼?”
明鸞啐了他一口:“我不知道,你們又知道什麼?!難道你們做下的事情,都是他吩咐的嗎?!我倒想知道,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們幹了些什麼,會不會氣得活過來!”
郭釗臉色刷的白了,伸手攔住了衝動的隨從們,看着明鸞,半晌,才苦笑道:“章三姑娘說得不錯,若叫先生得知……先生必然會覺得傷心失望的,但若他老人家果真能氣得活過來……”
“然後再看一遍你們做過的事,又再氣死過去?”明鸞冷哼一聲,站起身來,“你們有空就想想怎麼彌補自己的罪過吧,別老是盯着我們這些受害者的錯處,恨不得抓上十個八個把柄,威脅我們照你的意思過活。敢情世上的人都是欺軟怕硬的,連杮子也要找軟的捏!”
那衝動的隨從滿臉通紅要衝上來,被同伴們死死壓住。郭釗神情一陣恍惚,乾巴巴地道:“姑娘放心,我不會將令弟的事告訴官府。我真的沒有惡意……”
“行了,這些話你對我說也沒用,人命結下來的仇哪有這麼容易化解?你就算向我們家賠罪一百次,我們也不會對你說半句好話。想要聽好聽的,找別人去,就怕如今你已經找不到幾個會對你說好話的外人了。”危機算是解決了,明鸞轉身就要走。
“章三姑娘且留步。”郭釗開口阻攔。
明鸞回頭挑了挑眉:“怎麼?你還想把我扣下?”
“不敢。”郭釗苦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對章家人不利,是姑娘誤會了。今日驚見令弟蹤影,我也是心裡着急,生怕姑娘犯了糊塗,纔會請姑娘過來,打算勸你幾句的。既然姑娘自有主張,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請姑娘三思,行事小心再小心,切勿露了痕跡。”
明鸞扯了扯嘴角:“好說,這話同樣適用於你。”
郭釗暗歎一聲,正色道:“還有一件事,需得告訴姑娘知道。因我師兄病重,我怕德慶城地方偏僻,沒有好醫好藥,會耽誤了他的病情,因此才冒險將他送出。走得匆忙,來不及將消息告知府上。是這樣的,那日姑娘走後,我去問了知州,才知道了最近發生的事。”
明鸞眨眨眼,沒有吭聲,心想馬貴聽說的曹澤民病了大半個月的消息看來是真的。而且病得不輕,否則柳璋查到沈儒平丟繡鞋的事在德慶傳得沸沸揚揚的,郭釗日日在城內出沒,又怎會不知道?
郭釗繼續道:“知州因先前判案有誤,已是失了先手,再延誤案情,只會越發得罪了章百戶,但他又極愛臉面。只覺得自己丟了臉,便想將案子壓下去,不願在這風尖浪口上開堂審理。我勸了他幾句,見他還是不情願。也不好逼得太過,畢竟我在德慶城中行事也不能說是合乎規矩的,萬一惹惱了他,我也得不了好。”
“是嗎?”明鸞語氣很冷淡,心想他何止行事不合規矩?簡直就是膽大包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個現行犯給偷出來了,而且看情形是不打算還回去的,簡直比她還要大膽。
郭釗摸了摸鼻子,繼續道:“知州雖不願儘早判決章百戶太太的案子。但也知道案子拖得太久,待章百戶回來,必然會得罪了他,加上沈家人又花了銀子打點,便打算將案子壓到年前,趁着城裡城外家家戶戶都忙着過年的事,沒空到衙門看熱鬧了。便快刀斬亂麻,悄悄兒將案子結了。不過他也知道這麼做有些不大厚道,因此經我提醒之後,便打算給府上一點補償。”
明鸞忍不住嗤笑一聲:“補償?一條人命,怎麼補?怎麼償?”她心裡有些嘔,明白家裡不催着知州辦案,十有八九是爲了不引人注目,好爲自己爭取時間。便也不多說什麼,只是下決心要竭盡所能將事情辦好。
郭釗嘆道:“人命當然是補償不了的,但知州知道先前曾經攔下令尊參加童生試一事是他過分了,便鬆口說允許令尊參加考試。雖然這麼做有些自打自臉的意思,但只要安排得當,也不是說不過去。”
“他想怎麼安排?”
“只要隨便尋個差事讓令尊去做。做成了,就算他立了一功,知州自然就有理由開恩許他參加科舉了。”
明鸞嘲諷地笑笑:“真是難爲他了,這拐彎抹角的法子他也能想得出來。”若是以前,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可惜,通過科舉擺脫軍籍對章家來說已經是老皇曆了,如今要擔憂的不是這個。一旦朝廷下定決心對章家動手,再多的功名也沒用。
因此她只是隨意衝郭釗點點頭:“真是多謝了,那我就先告辭,祝你師兄早日康復吧,可別被人發現了。”扭頭就走。
方纔那衝動的隨從又忍不住了:“你這小丫頭怎麼回事?!四爺處處爲你們家着想,又爲你們家謀得這樣的大好處,你還板着冷臉,明明也是公侯之家的小姐,怎的如此無禮?!”
郭釗立時斥道:“住口!”
明鸞已經忍不住冷笑了:“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然後給人家一封薦書,讓人家去謀差事,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呢,就先巴望着人家的感激了,你們是不是太不要臉了一點?!歐陽太傅怎麼會教出這麼極品的弟子門人?!”
郭釗咬咬牙:“章三姑娘,你能不能別總是提起我家先生?我自知罪孽深重,但實在不敢連累了先生的英名。”
“既然怕連累了他的英名,那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明鸞冷冷地睨着他道,“犯了錯,就去改正,害了人,就去救更多的人。走錯的路,找回正確的道就行了。這麼淺顯的道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摔手就走。這一回,沒有人再攔着她了。
郭釗緩緩坐倒在椅子上,半晌沒有吭聲,隨從們想要寬慰幾句,卻被他揮手摒退。不知過了多久,他身後出現了一個陰影,慢慢籠罩住了他,他回頭一看,面露苦笑:“二哥。”
曹澤民臉色青灰,病骨支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只勉強撐着根竹杖,雙眼緊緊盯住了師弟:“章三姑娘說得不錯,四弟,若你果真想要勸動我,就該有所決斷了!”
郭釗臉色一白:“二哥,你不能……”頓了頓,“師母畢竟是先生的遺孀,自小看着我們長大……”
曹澤民淡淡地道:“我又沒說要對大長公主殿下不利,你慌什麼?”
郭釗發覺到他稱呼上的轉變,心下越發不安:“二哥……”
“四弟,你要弄清楚一件事。”曹澤民盯緊了他,“你要我重新出山,是指望我做些什麼呢?你想護住的,到底是安慶大長公主殿下的權勢地位,還是先生門下所有門人弟子,以及依靠先生所創下的產業活命的所有人?若是前者,那你就不必再說了,將我重新送回德慶城,免得叫人發現,往後我是死是活,也不與你相干;若你選擇的是前者……那我們就還是好兄弟。”
郭釗顫聲問:“二哥,一定要這樣麼?師母與先生門下的人又沒有衝突,若是沒了師母,先生留下來的這些東西又由誰掌管呢?!先生生前與師母那般恩愛,難道他走了,我們這些弟子就要拋開師母了麼?!”
“我不會拋開她,只要她願意安享晚年,身爲弟子還是會好生奉養她的。”曹澤民語氣淡淡地,“但她不能再指望我們會爲她爭權奪利了,四弟,你知道的,先生早就說過,她不是這塊料。要保住先生的心血,有些事,你要早作決斷。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說罷慢慢拄着竹杖返回艙內。
只留郭釗獨自一人在甲板上,傾聽着周圍呼嘯的寒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