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力量的不止犬養一個,東門慶也在全勝到來之時鬆懈了下來,這一鬆懈便整個人虛脫。
這幾天他在形勢的逼迫下,做的事情有些超越了他現階段的能力,實際上是在透支他的腦力與體力,在過去的十八年中,他的精神從沒這樣長時間地集中,他的體質儘管強健,但也從來沒有像這幾天般沒日沒夜地讓身體處於緊張狀態。所以在犬養被制服以後,在朝鮮官軍登陸之前他就已經喪失了支持下去的力量一跤栽倒,他最後的意識就是在隱約中聽見了李純的驚叫,跟着有一雙瘦小的手扶住了自己。
“嗯,有他在……我應該可以睡一覺吧。”東門慶在跌倒之前精神一振,本來還可以支持的,但這個念頭卻增加了他的倦意,跟着便沉沉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泉州,回到了慶祥居,眼前幾張臉不斷晃過,有那個兇橫的父親,有那個面目模糊的大哥,有對他很好的二哥,有對他不怎麼好的三哥,跟着是母親林夫人,林夫人旁邊還有一個和自己最好的兄弟——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跟在自己後面的東門康。
“啪!”東門慶手上捱了打——那是他外公的板子。當時他背不好書,便捱了一下,在他之前他的舅舅林文貞、他的弟弟東門康卻都背出來了。
“我又不喜歡這些……”東門慶心裡想着,但他外公還是逼着他讀。
“其實外公更疼你……”那是東門康對他的話,他爲什麼會記得呢?還在夢裡唸叨……
夢境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回憶,一些雜亂無章的回憶。
“哥,我就你一個親哥,你總得幫幫忙。”
那是東門康的呼喚。東門康和其他兄弟不同,東門慶的三個哥哥東門應、東門度、東門序都是東門霸已經過世的前妻所生,如今東門霸的正室林夫人是福建大儒林希元的庶出,東門霸在原配劉氏死了後明媒正娶迎了她進門,過門後生了三個孩子,最小那個又夭折,在幾個兄弟裡頭東門慶只有東門康這個同母弟弟,因此兄弟倆的關係比別**不一樣。
林夫人不見了,大哥、二哥、三哥都不見了,那個兇橫的父親不見了,刻板而又深沉的外公也不見了,眼前只剩下東門康,那是在東門霸的書房外,東門慶應付完了賓客要到書房中去見東門霸,在門外被東門康攔住了。
“哥,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讓爹別逼我去考舉人了。”
“什麼?不考舉人,爲什麼?”小島上,東門慶口中喃喃道。
李純在旁邊給他抹着汗水,驚叫道:“主人!你能說話了!”卻聽不懂東門慶在說什麼。
東門慶沒有醒,他的聲音很嘶啞,但卻很明顯卻是在說話了:“咱們家好容易出你這麼個秀才,爲什麼不考?”
“秀才?”佐藤秀吉卻聽得懂!他本來在應付着外邊朝鮮官軍的盤問,這時只是偷空進來瞧瞧,沒想到卻聽見東門慶在說夢話!
“你也是個秀才,你爲什麼不去考舉人?卻要做這府吏?”在夢中,東門康反問着。
然後佐藤秀吉便聽東門慶說:“我這個秀才,一半是靠蒙,一半是靠外公的麪皮,還考了個倒數第二,把外公的臉皮都丟光了。哪裡像你,有真才實學,一考就是第三。再說,我考這個也不爲別的,就是有個功名,將來好辦事些……”
這些話東門慶在夢中說得清清楚楚,到了口中卻泰半模糊,但佐藤秀吉還是聽清楚了其中幾個關鍵詞:“他是個秀才!他竟然是個秀才!他在大明的時候考了科舉……如果那樣他爲什麼還要出海?爲什麼還要來受這苦?”他看着東門慶,心中的疑雲又深了兩分。
“哥,我也想像你一樣,反正有個功名了,將來謀個缺,就好辦事了。”東門康的八股文做得比東門慶好,東門霸等對他在科舉上的期望也比較大,不像東門慶。東門慶的學識十分駁雜,雖然從小每年總有一兩個月會被送到他外公林希元家裡接受儒學的正規訓練,幾年前又請了李白齋作爲座師,但他本人對八股文的興趣卻不大,這次能考上秀才,除了有一些功底之外,也依仗着考試前得到了“小道消息”,對考試題目的方向在進考場之前就有了準備。
“別傻了。”東門慶說:“且不說泉州府近年來怕是沒好缺了,就是有好缺,也不如考科舉來得有前程。”
佐藤秀吉心道:“泉州!他原來是泉州人……”
“考考考!考個秀才容易,做舉人就難了,再要考到個進士,都不知道行不行,就算行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就是做了進士,冊了個官,不是在京城裡捱苦,就是到外省去受罪,得多少年才能熬出頭啊?如今我已是秀才,也就夠了。我不想做舉人了,我想和哥你們一樣,謀個缺,就在家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多好。”
“傻弟弟,”東門慶道:“官的地位,是吏不能比擬的。而科舉出身的官員又不是其它途徑出身的官員可比。你有這個機會卻要放棄,那不是犯傻麼?至於說捱苦,你若在京做清水衙門的官,家裡自有錢財接濟你。就是去了外省,家裡也會出錢出人幫你打好門路,這些你不用擔心。”
“做官……做官……”佐藤秀吉喃喃道:“他在說做官的事情?”他也說話了,但說的不是朝鮮話,所以李純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在東門慶的夢裡,他的弟弟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哥,其實我去考科舉,也只是老爹整個棋局中的一步棋,我只是老爹手中的一顆棋子,對吧?”
東門康才十六歲,十六歲的聰慧少年,考上個秀才不足爲奇,但東門慶卻沒想到這個弟弟竟能想到這個層面的問題,這已經是涉及到整個家族政治佈局的大問題了,東門慶嘴脣動了動,卻沒有出聲——哪怕是嘶啞的話也沒出口!東門霸是在刑房呆過的人,幾個兒子都從小就受過保守秘密的訓練,在這昏睡當中竟然也有所保留,沒有透露出夢境中的回答,佐藤秀吉將耳朵靠近,卻沒聽清楚一個字!
在夢中,東門慶在糾正他的弟弟:“阿康,沒錯,若說棋子,我們都是棋子,但這個棋局不光是老爹的,而是我們整個東門家的。二哥管泉州府工房,生意上主要料理海內;三哥管晉江縣刑房,生意上主要料理海外。大哥在京城打探消息,老頭子坐鎮泉州,我策應各方,各方面都齊全了。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貴人’!而你剛好大有希望從科舉出身!阿康,以我們家現在的財力、人脈,只要你能博個同進士出身,家裡就能把你推到一個仕途上的高峰上,而家裡也需要你來將我們家族的聲望、地位再往上帶一帶。現在我們東門家已經夠富了,在地方上的勢力也夠大了,但我們卻還不敢公開說我們是天下第一流的家族,爲什麼?就因爲我們缺乏一個作爲頭面人物的貴人!而這個頭面人物,我們希望就是你!”
但東門康卻沒有被東門慶的話打動,依然道:“頭面人物,頭面人物,若能做到,那自然是頭面人物。但要是考不上,那就是廢物!我不覺得我考上的機會有多大。再說現在東南風起雲涌,明天是什麼局勢誰都不知道,我不想爲了那一線機會蒙了頭去學八股文!哥,我怕,怕我會永遠掉在裡面出不來!我也不知道你們對我有多久的耐心!更不知道萬一我考不上進士,家裡會不會拋棄我……我……”
東門慶道:“家裡怎麼會拋棄你?一次考不上,就考第二次,兩次考不上,就考第三次!”
“可要是十次、八次考不上呢?”東門康道:“十次八次考不上的人,這世上可多了去!比如晉江那個徐老夫子,他的才學,可不見得比我差!但如今鬍子也白了,還是個生員!”
東門慶道:“不會的,你這麼聰明,又這麼年輕……”
“年輕?”東門康苦笑道:“哥,我現在是年輕,但三年一次的科舉,失敗三次便近十年,失敗六七次便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就三四十了!到時候就是考上了進士,還能有多大的前途?所以我要考上進士,就得爭取在三十歲之前!也就是說,鄉試、會試、殿試三場大比,容我失敗的次數卻不過三四次……哥,我實在覺得很渺茫啊!”
“你怎麼老是往壞處想啊!”東門慶皺了皺眉頭,他沒想到自己費了這麼多口舌東門康還是不開竅,雖然也知道東門康的話有些道理,卻還是不耐煩起來,他是哥哥,和東門康說話從小就沒耐性,看看天色已晚,說道:“我要去見老頭子,不和你多說了。如果你已經打定主意不想走科舉的路子,就跟我一起和老頭子說去。”
東門康說:“我才從書房來,露過一點口風,他一聽就發脾氣,我就不敢再說了。”
東門慶道:“若是這樣,那我有什麼辦法。”
東門康哀求道:“哥,我就你一個親哥,你總得幫幫忙。”
這哀求的神色,東門慶竟牢牢深記,是因爲內心深處沒法幫忙而愧疚麼?不過他還是說:“就是親哥,所以你才該知道我不會害你!你怎麼老愛鑽牛角尖啊!科舉這條路比當府吏縣吏好,你怎麼就不聽呢!”
“科舉好?”東門康脫口道:“要是真是好,肯定先輪到你!”
東門慶一呆:“你這什麼話?”
東門康說:“若真有什麼好事,從來都是先輪到你的……給我的,肯定是差一等的。”
“胡說八道!”東門慶瞪眼道:“我們兄弟倆是一個爹生一個娘養的,哪裡有什麼彼此?”
東門康被東門慶一瞪,有些害怕,囁嚅着說:“可爹他疼你。他……他覺得你更像他!”
“好了!”東門慶終於叫了出來,這句話佐藤秀吉終於聽清楚了:“這事就此打住。你還是好好讀書,進仕途是正經。你太文了,刀劍也拿不穩。做個吏員要腳跨黑白兩道,手控官匪二途,不適合你!”但佐藤秀吉卻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叫出這句話後,東門慶便再沒開口,李純摸了摸東門慶的頭問佐藤秀吉:“主人剛纔到底說了些什麼?”
佐藤秀吉目光閃爍,笑道:“沒有,他就說一些亂七八糟的夢話,沒什麼意義。”
李純眼中透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卻也沒法求證,佐藤秀吉也不理這個孩子,望着東門慶心道:“這傢伙看來來頭不小!他家裡貌似是做官的。要是這樣……”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東家趙謙和:“姓趙的會不會其實知道他的來歷,他沒來由地送了他兩擔生絲,也許也是有所圖謀!”
他正沉吟着,不防兩個朝鮮官軍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將他按倒,李純嚇得跳在一邊,一個朝鮮島民在門外指着佐藤秀吉道:“沒錯!他也是倭寇,我認得。”
佐藤秀吉大駭,用朝鮮話叫道:“不是!我不是倭寇!我……我是大明來的漂客!大明來的漂客!”
“大明的漂客?”一個官軍冷笑道:“如果你是大明的漂客,怎麼會在倭寇船上,還和這些倭寇混在一起?”
“我是遇到了海難!所以……”
“住口!”那個官軍怒道:“如果你真是大明漂客,又怎麼會說朝鮮話?”
佐藤秀吉諤諤道:“這……我是爲了要做生意……”
“胡說!”那個官軍怒道:“你一定是個倭寇!會說朝鮮話只是爲了做奸細!”橫了東門慶一眼道:“這傢伙身穿倭寇的衣服,也一定是個倭寇。”
李純驚得大叫道:“不!不是!他不是!”
那官軍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聽到這裡佐藤秀吉心中一涼:“他們不是看穿了我的謊言——他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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