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廣生幽幽嘆了口氣,自嘲地一笑,頹然說道:“行了,二十年,咱倆鬥了二十年了,人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我累了,不想再鬥了,以後我只想把日子過舒服點。只要我不當這個副局長,以你的學歷、資歷,以你在上邊的關係,咱們局裡再沒別人能和你爭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兒,等你當上了副局長,別給我穿小鞋就成。”
此時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張保華已是怒氣全消,臉上竟然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抽着煙沉默着,卻是誰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都感覺意猶未盡,嗑還沒嘮完那種感覺。
過了許久,天色已經全黑,張保華伸手打開了寫字檯上的檯燈,說道:“老韓,別走了,一塊喝兩盅唄。”
“喝就喝,我這兒有現成的酒。”說着韓廣生打開一個小櫥櫃,拿出了兩瓶五糧液。
張保華則拿起電話,從公安局旁邊的瀋陽市第二招待所叫了幾個菜。不大工夫,菜送了過來,一個小雞燉蘑菇,一個火爆腰花,一個紅油百葉,一隻烤鴨,外加一個牛鞭湯,共是四菜一湯。一般情況招待所是不送外賣的,但對張保華是個特例,他就有這樣的面子。
韓廣生和張保華互相鬥了二十年,按說他們之間應該是最瞭解對方的人,就像西門吹雪能夠理解葉孤城的心思一樣。可事實恰恰相反,他倆之所以不停地互相死掐,其根源就在於互相之間不瞭解也不理解,而且有着很深的誤解。
鬥了二十年的兩個死對頭,以前說不上兩句話就要吵架,如今坐了下來一塊喝酒,剛開始倆人一時沒什麼可談的,都感覺找不到共同話題,可是此時此境下,倆人又都有傾訴的,都想找個人把憋在肚子裡的話說個痛快。那怎麼辦呢,五糧液,這種時候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劑。爲什麼在中國求人辦個事兒一定要擺酒請客呢,原因就在這裡了,性格普遍內向的中國人,需要在酒桌上才能很好地溝通,才能加深互相之間的理解。
韓廣生的辦公室裡沒有準備酒杯,他和張保華就直接用酒瓶喝,來了個對瓶吹。吃了一會兒菜,幾口酒下肚,韓廣生首先開口說道:“保華,咱倆共事二十年,也算是戰友了,這還是頭一次單獨喝酒吧?”
“是啊老韓,頭一次啊。我沒想到你鐵驢也有轉性的時候,也沒想到咱倆有一天也能坐下來一塊喝酒。”張保華說。
“你說咱倆這二十年究竟是爲了啥?互相死掐個沒完,兩敗俱傷,誰也沒撈到好處。”韓廣生說。
“你爲啥掐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我就跟你死磕。”張保華說。
“我咋看不起你了?我啥時候看不起你了?”韓廣生委屈地說道。
“那事兒明擺着,這麼多年,你破案比我多,立功比我多,升職比我快,丁世奎也總是幫着你。你小學畢業,我是中國公安大學的正牌子刑偵專業本科生,你事事處處騎到了我頭上,那能看得起我嗎?每次看到你那得瑟樣,我心裡這火就憋不住。”張保華憤憤地說道。
韓廣生被氣得笑了,他無法理解張保華的思維邏輯。顯然,張保華是推己及人,用他自己的邏輯,代替了所有人的邏輯。說白了,就是以他的小人之心,去衡量天下所有人的心。
張保華喝了一大口酒,又說道:“還有,1985年,你還在刑偵支隊當副隊長,那時我有個同學的小舅子因爲喝醉酒傷了人,讓你給抓了,人家被打的事主都表示了不再追究,可你硬是把我同學的小舅子給刑拘了。我找你說情,希望你能融通一下,你是半點情面不給我呀!讓我在同學面前丟盡了臉!老韓你自己說,你這不是看不起我是什麼?”
韓廣生想了想說道:“保華,你想過沒有,我爲啥不給你面子?”
“爲啥?”
“我是從農村出來的,只有小學文化,能進市局當警察,這是我用命拼回來的,這你應該知道。我不像你是高幹家庭,又是大學生,我想混出個樣,就只能拿工作成績來說話,只能用命去拼。你說,我要是不破那麼多案子,不年年立功受獎,我能當上八處的處長?丁局這人你也瞭解,你說我要是辦起案來徇私枉法,他能那麼信任我、提拔我?我韓廣生能有今天嗎?”
張保華低着頭,琢磨着韓廣生的話,過了良久,說道:“那可能是我把你想歪了。”
韓廣生也喝了一大口酒,又說道:“那我也問你一個事兒,你張保華看得起我韓廣生嗎?”
“也看不起。”張保華爽快地承認道。
“咱倆這不是有病嗎?無冤無仇,互相看不起,互相死掐了二十年,這又何苦呢?”韓廣生說道。
“哈哈,是啊,咱倆這是何苦呢?可不有病咋的,倆大傻逼唄。”張保華笑了。
“反正我是不想再鬥下去了。以後你說咋地就咋地,你交代的事兒,我一定給面子。但以後你不能再在背地裡黑我。”韓廣生又說。
“有你這句話,我不光不會黑你,還要保着你呢。哈哈。咱們再也不當傻逼了。”
“來,喝酒。”
“喝酒。”
倆人拿起酒瓶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這天倆人喝的酒是五十六度的五糧液,韓廣生酒量大,喝一斤沒問題,張保華就不行了,他只有三四兩白酒的量,喝到此時,兩個人都已半斤五糧液下肚,張保華已是醉態盡顯。碰完了杯,倆人各自吃了幾口菜,張保華又說道:“老韓,你知道不,這麼多年了,我這心裡不痛快啊,我這頭上一直壓着兩座大山。在家裡是我老婆,在單位是你,我活得憋屈啊!今天你讓了我這一步,以後我總算能擡起頭來做人了。”
“你老婆咋了?她還能欺負你不成?”韓廣生奇怪地問道。
“她不是欺負我,她是可憐我!”說完,張保華忽然像個女人一樣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原來,張保華的老婆焦玫瑰是個學歷高、能力強的女人,時任瀋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當年他們倆人剛結婚時,行政級別都一樣,都是普通的辦事員,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的焦玫瑰仕途得意,一步一步爬了上去。雖說張保華也混上了個一官半職,可是一直以來,無論級別還是手裡的實際權力以及經濟收入,都大大遜色於焦玫瑰。焦玫瑰倒也沒怎麼樣,兩口子還論個什麼行政級別呀?只是焦玫瑰領導當慣了,平時生活中有意無意就帶着那麼點居高臨下,這讓張保華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也是他嫉賢妒能拼命想升官的一個主要原因。更讓張保華接受不了的是,焦玫瑰曾多次提出來,要動用她自己手裡的人脈關係,幫助張保華挪挪位置,再升一級。每次張保華都嚴詞拒絕焦玫瑰這種提議,但卻不說明白是爲了什麼,這也令焦玫瑰一直都很費解,經常罵張保華是個柺棒子。張保華這人活得也確實夠累的。
這天晚上也不知怎麼了,大概是藉着酒勁吧,張保華竟把他從未向人吐露過的這番心事,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毫無保留地對韓廣生說了出來,而且是邊哭邊說,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韓廣生拍拍張保華肩膀,想要安慰幾句,張保華卻又抓住了韓廣生的手,又接着哭訴道:“老韓啊,上次你老孃出殯那事兒,是我不地道,不該那麼難爲你。當時我剛知道要提拔你當副局長的信兒,正在氣頭上,一犯渾就給了你個難受,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啊,我可不是故意的。”
張保華這一句話,也觸動了韓廣生的情腸,想起死去的老孃,想起給老孃出殯時所受的那番屈辱,不禁也溼潤了眼睛。由此韓廣生也終於知道,張保華這人其實本質不壞,而且是個實在人,就是心眼小了點,不太像個男人。原本在韓廣生心中隱忍的那些對張保華的憎恨,此刻便也煙消雲散,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咱不提那些個,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以後咱弟兄好好處。”
韓廣生剛說完,張保華便鑽到了桌子底下,已是人事不省了。
藉着五糧液的作用,這兩個鬥了二十年的死敵,這兩個人到中年的東北爺們,終於敞開了心扉,互訴衷腸,前嫌盡釋,從此竟成爲了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當利益達成一致時、當雙方達成共識時,貓和老鼠也可以一起跳探戈。
此處我想對朋友們說的是:理解萬歲!真正的去理解,而不是簡單瞭解。理解自己,理解他人,也理解歷史和社會。如果你真能做得到,將會受益終身。
韓廣生與張保華之間關係的轉變,最直接的受益者當然是劉涌。因爲在隨後的公安局機構改革中,八處的建制被裁撤,併入了刑偵支隊,正是在張保華的全力幫助下,韓廣生成功當上了重新組建的刑偵支隊隊長,可以說整個瀋陽市的刑事案件,從此他都有權力干預。原來的刑偵支隊長被安排去了新組建的禁毒支隊當隊長,權力就小了很多,這位倒黴的仁兄算是權斗的犧牲品吧。從此,劉涌的保護傘也更加堅實。
沒有了韓廣生這個強勁競爭者,張保華再去運作當副局長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他於1991年12月初成功補上了許俊留下來的缺。這無疑是張保華人生中一次意義非凡的重大勝利,他的行政級別以及手中掌握的實際權力終於趕上了焦玫瑰,他終於可以不再仰視老婆大人了。呵呵,其實,錢壓奴輩手,藝壓當行然,一個人內心若真的能夠超脫名利的束縛,布衣亦可傲王侯,只可惜張保華一輩子也沒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就只能死在名利這兩個字上。
瀋陽市公安局內部的權力爭奪塵埃落定之際,劉涌也終於找到了新的投資項目。新的項目將會給劉涌帶來滾滾財源,更將在來年的瀋陽黑道上引發大規模的連番惡鬥。
《東北特產黑社會》第一部至此完結,我將這一部命名爲《風起雲涌》,後續精彩內容,敬請期待第二部《暗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