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峴走了,帶着李曄給他的修士隊伍。
李曄給李峴的人手並不多,楚南懷、蘇娥眉、衛小莊、李雯文、劉小黑五人,外加張長安、楚錚兩個少年。
論戰力,楚南懷師徒,已經是李曄麾下的頂尖戰力,只弱岐王一線。張長安、楚錚兩人,去陽關則純粹是歷練一番,如果有命活着,未來便有被大用的可能。
“想不到,老安王竟然還在世。”
李曄獨自送別李峴後,聖姬來到他身邊,趁着四下無人,感慨萬分的說了一句。
言罷,不等李曄接話,她又接着道:“楚南懷等人,實力雖然不凡,但雙拳難敵四手,兩個半大小子,也就是尋常真人境的實力,真要到了激戰的時候,靈氣可經不起消耗,把他們丟去沙州,你就真的放心?”
李曄看着天際道:“不放心。”
“你留了什麼後手?”李茂貞奇怪的問。李峴和楚南懷等人,對李曄而言意義非凡,李茂貞不信李曄會放任其生死。
李曄轉頭看了李茂貞一眼,笑道:“你就是我的後手。”
李茂貞微微一怔,先是俏臉微紅,旋即便作勢啐了一口,然後就明白了李曄的意思。
她拍拍李曄的肩膀,一副我是大姐大,我很強大的模樣,語重心長道:“真到了那份上,你就只管放心去吧。”
李曄點點頭。
協議就此達成。
如果歸義軍當真形勢危急,李曄會親自去走一趟。指揮調度正面戰局的擔子,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李茂貞肩上。她不是一個打手,而是一名合格的統帥。把正面戰場交給她,李曄也沒甚麼不放心的。
從陽關往東走一二十里,有座縣邑,名爲壽昌,城池雖然不大,居民也不過幾萬戶,卻是沙州境內唯二的縣城,僅次於沙州州治敦煌縣。
乾燥的黃土城池中,建築風格簡樸,土坯房一座連着一座,居民衣着樸實,大多是麻衣布衫,大冬天也就是多穿一件羊皮襖子。
今日是個好天氣,陽光高照,難得的沒有颳風卷沙,出來活動的人不少,在院子裡曬太陽的人更多,各種簡陋、窄小的商鋪裡,也有了來來往往的客人。
走在大街上的南宮第一,依然是一身白色月牙袍,胸口位置還有欽天監的紋飾。只不過線路已經磨損得很厲害,快看不出原本的樣子,白袍也幾乎成了土黃色,乾巴巴的,好在材質不錯,沒有起褶皺,這才能勉強襯托一些風度出來。
饒是衣衫已經不復當年華麗,但南宮第一走在人羣中,還是顯得鶴立雞羣,無論是誰都能看出他跟普通人的不同。衣袍不去多說,他的胡茬就颳得很乾淨,頭髮也梳理得很平整,哪怕一隻衣袖空空蕩蕩的,也有一股風流意氣。
如果,他的神色不是那樣木然,眼神不是經常遊離的話。
走在街上的人,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成功還是卑微,都有讓自己感到舒服的姿態,跟這些人一比,南宮第一就顯得很不自在,不敢去跟別人對視,不敢走得不快,好像如芒在背,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不起他。
他好像沒穿衣服。
哪怕他把腰桿挺得筆直,把胸膛擡得很高,把步伐走得很瀟灑,但動作中卻處處透露着僵硬,透露着怯懦,滿是不自然與不自信。
他握劍的右手,指關節一直是慘白的,因爲他把劍攥得很緊。
只有握緊手中的劍,他才能稍稍安定一些,但也只是稍微安定。
上街,面對很多人,這對現在的南宮第一來說,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很快,南宮第一躬身鑽進了一家小店。
巷子尾的這家店,委實不能稱爲一家店,它太小了,只容得下一張桌子,光線也太暗淡了,普通人進來根本看不清多少事物,頂多算是一座窩棚。
它只有一面牆,撐着幹木、茅草搭成另一面牆,前面是空的,拴着兩塊破舊的布簾子,湊在一起留出空檔,就算是門了,後面窄小的地方則用柴薪堵住。
在這間小店坐下,南宮第一暗自長長鬆了口氣,總算稍微自在了一點,然後用盡量中正渾厚的語氣,衝棚子裡面的人道:“有什麼就上什麼。”
一間窩棚,被用石頭土塊壘起的簡單竈臺,隔成了兩個空間。外面擺着桌子,算是給客人的地方,稍微寬敞一些,裡間兩面堆着各種雜物——就是一些柴草、鍋碗瓢盆之類的,連櫃子都沒有。
最裡面最黑暗的角落,是一個比狗窩大不了地方,鋪着乾草,上面有一牀滿是補丁的單薄被子。
在竈臺後、狗窩前,蹲着一名頭髮枯黃、身材弱小的姑娘,大概十三四歲的模樣,滿臉菜色,皮膚略微有些黑,只有雙頰有些紅,因爲冬日天冷的緣故,顯出粗糙的皸皮。
這樣的小姑娘,跟漂亮好看扯不上半點兒關係,也就是不醜而已。
看到南宮第一進門,小姑娘就眼前一亮,連忙站了起來,她沒有站直身,因爲頭會碰到屋頂——幹木茅草構造的屋頂,扯住頭髮就很麻煩,要弄半天。
聽到南宮第一的話,小姑娘輕輕應了聲好,竟然是純正的關中腔,麻利的從地上撿起一個乾淨的缺口陶盆,放在竈臺上。
因爲竈面凹凸不平,她試了兩次,才掌控好平衡,彎腰從竈臺前的角落裡,掏出一個癟癟的口袋,開始往盆裡傾倒麪粉,神情專注的像是在數錢。
等待是漫長的,南宮第一卻並不在意,他坐在桌前,長劍放在桌上,依然握在手裡,側身看向外面陽光燦爛的小巷,安靜得連呼吸都平穩下來。
除了他自己居住的院子,整個壽昌城,這座幾乎沒有客人光顧的小店,是唯一一個能讓南宮第一不會那麼不自在的地方,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沒有人來。
南宮第一併不缺錢,卻不會自己做飯,他每天都會嘗試一次,失敗了就只能乖乖到這裡來。別的地方他是不肯去的,人多。
曾經,他也是個對酒菜極爲講究的人,現在,沒人就好。
小姑娘不美不醜,南宮第一很滿意。話也不多,南宮第一不說話,她斷然是不會主動開口的,南宮第一說什麼,她也只回答必須回答的簡單字句,這是讓南宮第一感到最舒服的地方。
他不想說話,如果可以,一句話也不想說,所以也不希望別人跟他搭茬。安靜的看着毫無景緻可言的街道,沒有人走過是最好,有人看他一眼,他就會從心眼裡感到厭煩,如果看得多了幾眼,他就想把對方一劍劈了。
食物很快就做好,被小姑娘端到桌子上。
兩個賣相悽慘的陶碗,都裂了紋,好在沒有開縫,很乾淨,這一點很重要,一個裝羊肉,肉片切得很均勻,大小雖然不一樣,但厚薄基本一致,一個裝麪餅,三塊一樣大小,都斜依着碗沿,冒着熱氣,很香,肉和麪本來的香。
最後是一個酒葫蘆。
南宮第一首先接過的,是酒葫蘆,打開塞子,倒在第三個碗裡,沒有倒滿就沒了,搖晃了兩下葫蘆,只多倒出來兩滴。這讓南宮第一皺了皺眉,擡頭看向侷促抓着衣角的小姑娘,用疑惑的眼神示意對方解釋一下。
“老黃昨夜病死了,別的地方的酒,都漲......漲價了,只能......買到這麼多。”小姑娘低着頭,小臉漲的通紅,本就皸裂的雙頰,似乎有血滴要滲出皮膚。
南宮第一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埋頭專心對付自己的食物。因爲酒少了些,所以只能一口肉、一口餅、一口酒。以前,他都是一口肉一口酒,一口餅一口酒的。
老黃的酒鋪,是小姑娘去沽酒的固定地方,對方照顧她,價錢給得便宜,別的地方的掌櫃,自然不會給她這個優待。
南宮第一吃飯的時候,小姑娘蹲回了竈臺後,默默看着簾子外的街道,神色跟南宮第一剛纔如出一轍。竈臺裡還有火星,這時候還是熱的,她挨近些可以感受些餘溫。等到火星滅了,她就只能縮進乾草堆。
戈壁邊的壽昌城,乾柴是不易得的,她必須省着點用。
外面的陽光沒了,這意味着她不能去曬太陽了。
南宮第一很快吃完飯,招招手,示意小姑娘過來收錢。
小姑娘動作依舊麻利,在接過一把銅錢的時候,臉色卻變了一下,“多......多了。”
南宮第一拿起長劍,站起身,解釋道:“多的是酒錢,下次我來的時候,酒葫蘆要是滿的。”
小姑娘這才手下了銅錢,認真的點點頭,“我會提前準備好的。”
南宮第一不再多說,掀開布簾子走出了窩棚。
他不缺錢,莫說吃了小姑娘的飯,就算不吃,也能讓對方衣食無憂。不過,這個被南宮第一救過一次的小姑娘,卻倔強的不肯接受多餘的錢。
一個月前,小姑娘出城弄乾柴的時候,被野狼追得滿地跑,眼看着就要命喪狼口,是恰好路過的南宮第一讓她活了下來。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南宮第一開始到這裡來吃飯。
如果不是南宮第一,小姑娘買不起羊肉,也買不起麪粉。她的價錢很公道,只收一點勞動的費用,所以羊肉她是吃不成的,每天能有一張餅果腹,算是不錯了。
她期待着,價錢公道的話,會有很多客人上門,她努力一些,或許就能吃得飽了,過兩年,說不定就能開一家大一點的鋪面。
然而她這家小店,註定只能由南宮第一來養活。能在外面吃得起飯的,不會來她這裡,會來這裡的窮人,寧願選擇自己動作做飯。
小姑娘開店能拿得出來的唯一優勢,因爲這家店實在是不成樣子,也沒甚麼競爭力。
南宮第一去而復返,站在店門口,望着洗碗的小姑娘,沉吟了一下道:“我缺一個做飯的廚娘,要不你來我家吧,我給你工錢,還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