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蕭蕭西風冷,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
福昌殿裡只剩下林廣宇一人,愁腸百轉,雖然已經對付了衆臣,卻絲毫不敢懈怠。方纔又是哭喪,又是佈置,還要應付袁世凱、張之洞兩隻老狐狸,直感覺心力交瘁,不堪重負。這等棘手場景,不消說他從未經歷過,便是真正的光緒又何嘗見識?身邊無一個心腹,眼前無一人可以商議,勉強靠着皇帝的威嚴和對政治的領悟力才堪堪支撐下來,身累、心更累。
政治果然是折磨人的好辦法,只是眼下不是玩弄權術,操縱羣臣的閒暇時光,卻是的的確確爲了身家性命、前途國運而努力一搏的千鈞一髮,真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什麼叫孤家寡人,這就是孤家寡人!
終於徹徹底底的親政了,可是這個政怎麼個親法,卻是讓人頭痛的問題。“一朝天子一朝臣”,光緒這皇帝已經做了30多年,但現在究竟還有多少聽命於他的朝臣呢?滿朝的親貴,都是慈禧安排下的親信心腹,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更不用提袁世凱-奕劻-那桐這種利益共同體了。
怎麼辦?要想重獲權力、操控中樞,沒有得力人手是不行的,該找誰幫忙呢?
隆裕是排在第一位的人選,地位尊崇又是太后系的人馬,只是她一介女流,管理後宮的權威倒是夠了,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卻不大,不過林廣宇對皇宮日常事務絲毫沒有感覺,有個人幫助主持足以安定後宮大局。
載灃是皇帝的親弟弟,既有醇親王的爵位又位列軍機大臣,最近還剛剛被授予攝政王的頭銜,按說應該炙手可熱,可他卻是個空架子權臣,地位雖高卻無半點實權,再加上懦弱的性格,註定成不了氣候,林廣宇想了一下也否定了。
再想下去,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既忠心可靠又出類拔萃的心腹。以前倒是有個帝黨,可是隨着六君子的人頭落地和庚子國變,已經老的老、死的死、散的散,根本不成氣候;康、樑的保皇黨倒是不錯,既有號召力又有人望,只是路途遙遙、遠在日本,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他們還是欽犯的身份,雖然可用皇帝詔命加以解除,但畢竟牽扯了太多的前塵往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卻難。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林廣宇對康有爲的政治才能並不看好,這個維新變法的旗手,煽動力和鼓舞性是一流的,但執政經驗卻可以倒數着來排,慈禧死前的話很對——“康有爲狂悖之徒、言過其實,不可大用”。
暫時找不到決定性的依靠力量,林廣宇坐直了身子,搖着頭只嘆氣,沒有實力拿什麼和人家北洋系相抗衡!今兒憑藉着手段軟禁了袁世凱,可如果沒有後續動作,老這麼關着也不是辦法,遲早得把他放出來——可是放出來還有把握再收回去麼,他沒這個信心……
“稟告皇上,鐵良大人求見。”今兒福昌殿的太監算是倒了黴,折騰到這麼晚還不能睡覺——皇上都不睡,做奴才的敢睡?不要腦袋了?
“宣……”
鐵良原本秉承慈禧的旨意是去進行京城護衛力量的大調動。說起來也是陰差陽錯,他照理是應該等天亮後再進宮覆命的,但路上居然碰到了快馬奔馳的傳旨太監高海昌。深夜奔馬本來就夠引人注目,再加上兩人相熟,鐵良得知這麼大的變故後哪還顧得上睡覺,拍馬就向皇宮奔來。
“老佛爺,奴才來晚了……”鐵良跪倒在地上號啕大哭,戎裝着素,面上一臉悲悵。
“鐵良,你起來罷。”
高海昌只告訴他太后駕崩,沒敢說皇帝已經康健的消息,待他看見皇帝光緒好端端地坐在殿上之後,立即目瞪口呆,不知所以,不過嘴上反應卻是迅速——“謝皇上!”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出去辦了趟差居然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老佛爺說沒就沒了,傳說中重病纏身、活不過四天的皇帝居然好端端地坐在面前,而且還掌握了權力。
“鐵良,朕正有事找你。”這話林廣宇其實說得言不由衷——他剛從瀛臺出來,即便有後世的大局觀,對於錯綜複雜的政治角力如何能一上來就全面把握?只是鐵良的出現卻是一個契機,讓原本懵懵的林廣宇如醍醐灌頂般突然醒悟——現階段的根本性任務並不是維新或者改革,而是保住權位,掌控中樞。只有留得有用之身與無上權力,才談得上下一步動作。要掌權,則不能不反袁。因此,某人對於維新的態度如何現在無關緊要,只要在反袁上有共同點便是現階段可資利用的角色。
在政治上,袁世凱繼承了李鴻章的衣鉢,在朝廷內外形成了極大的關係網,奕劻父子、那桐、徐世昌、李蓮英等皆是他的羽翼,唯有召攏宗室中的仇袁勢力方能與之抗衡;在軍事上,袁世凱藉着小站練兵的契機,擁有了對北洋六鎮的控制力,急需找一個能夠在軍事上抗衡乃至制約袁世凱的人選。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鐵良都是恰當的人選——他是滿族親貴,反袁立場不言自明。他參與了新軍編練,和袁世凱一樣是襄辦大臣,對於練兵既有經驗又有辦法,對於各部的影響力也在,實在是進行下一步動作的關鍵人物。當然用鐵良也有一定的隱患——他是奕劻一手提上來的人物,後者對其有栽培之恩,存在着與奕劻沆瀣一氣的危險,林廣宇決定再思量思量。
“稟皇上,奴才按太后的懿旨出宮辦差,現在剛趕回來覆命,沒想到……沒想到……”說着說着言語又哽咽起來。
“天有不測風雲……朕也是沒想到。”林廣宇繼續問,“你辦的什麼差事?”
“太后讓奴才把段祺瑞所屬的第六朕調回淶水,換臣直接統屬的第一鎮入城拱衛。”
“辦成了麼?”
“成了,奴才費了不少力氣,答應給他部隊每人二兩銀子,二雙新鞋,一套新裝……段祺瑞這才答應走。下午時分第六鎮的先頭部隊已經坐火車走了,其餘部分估摸着到明天也該走完。”鐵良又補充了一句,“賞給他的東西也隨車一併給了。”
“好,很好……這差事你辦的不錯。”林廣宇點點頭,“段祺瑞走後,京城還有誰的部隊?”
“就只剩下第一鎮了。”鐵良解釋道,“按太后的吩咐,第一鎮也是要同樣賞賜的,可奴才爲了打發段祺瑞,先把東西給第一鎮了,第一鎮的那份還沒着落呢。”
林廣宇大喜過望,這什麼意思?這意味着京城的武裝力量只剩下第一鎮了,這可是從京旗常備軍發展而來的武裝力量,北洋烙印不是那麼深,如果掌控的好完全是聽命自己,可以有效利用的軍事力量,想想不放心,還是再問一句。
“第一鎮可靠麼?統制官是誰?你能不能指揮如意?別到時候又聽袁世凱的。”
“請皇上放心,第一鎮統制官是何宗蓮,兵馬大部分都是咱們旗人哩,都對皇上忠心耿耿,哪裡肯聽他袁世凱的?”
“這就好!這就好!鐵良,皇太后過世,京城躁動,百姓不安,爲防宵小搗亂,朕命令何宗蓮連夜帶可靠部隊入城,拱衛京畿。賞銀提高到每人5兩,衣服鞋子等以後再發。”
“謝皇上的恩典!請皇上放心,這差事奴才馬上去辦!”鐵良一聽皺了皺眉,京城將有大變?皇帝親政,要拿袁世凱開刀?
“帶衛兵否?”
“帶了,一共20人,都在宮外候着,皇上的意思是?”
“帶械否?”
“都帶了。”鐵良忽地意識到不妥,連忙跪倒磕頭,“非是臣逾越,實則今日宣慰第六鎮官兵所需,羣情激盪,以防萬一。原本臣打算天明後再行復旨,怎奈路遇高公公,一驚之下不及遣散衆人便至大內,請皇上明察。”
“無妨,陸軍部尚書有20衛兵隨行亦是平常,卿之忠耿朕心中有數。”林廣宇寬慰他,“朕給你留2個衛兵,其餘18人全部聽朕指揮。6個人給我看住宮門,誰敢私自進出一律格殺勿論,還有12人給我宮內戒備,特別是袁世凱在的東昌廊一帶,專門派4個人給我盯着,絕不能讓他逃出去……得,你馬上把人傳進來。”
“喳!”用不着鐵良親自跑一趟,一旁的小太監拿了手諭便去宮門處放行了。
沒過多久,一個英俊銳氣的年青軍官領着人馬魚貫而入,馬靴鋥亮、腰間的武裝帶和軍刀雖然已經取下,但腰板尤爲挺直,上身呢子軍裝一塵不染,甚至連點皺褶都沒有,雙目炯炯,神情肅殺且嚴謹。衆人見了皇上,立刻跪下磕頭,山呼萬歲,整齊劃一、令行禁止。
“皇上,他叫良弼,是紅帶子的宗室,鑲黃旗人,故大學士伊里布之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通曉軍事,現任陸軍部軍學司司長兼參議上行走,太后的差事就是他和奴才一道去辦的。”鐵良估計皇帝不認識良弼,連忙介紹。可他哪裡知道,此光緒已非彼光緒,對良弼可謂知根知底——這是多次拒絕老袁百般拉攏的軍事人才,是鐵桿的、比鐵良更爲激進的反袁派,妙啊……
“都平身,良弼你留下,其他人先到殿外等候。”
“奴才遵旨。”進來的時候井然有序,出去的時候同樣井然有序,看得林廣宇心癢癢,這大清國的軍隊都要這樣就好了。
“鐵良,朕交代你的差事抓緊辦,良弼我另有言語交代。”
“回皇上,奴才在大內也用不得衛兵,就全部留下聽候差遣,奴才馬上去調第一鎮。”
殿內只剩下了良弼,林廣宇上下打量着對方,一時倒也不急着說話。良弼初與皇帝目光相接,只一瞬便低眉下去,神情甚是恭敬,這是一種自然的,油然而生的尊敬,儀態卻仍是軍人傲骨,直挺挺地站着,沒有半點卑躬屈膝,不愧是清末滿人五傑。
不錯,這是我想要用的人。
“國有大奸大惡,臣當如何?”
良弼一愣,沒想到皇帝劈頭就來這一句。
“臣以爲,當請天子誅之。”
“若該賊欺君罔上,手握重權,堵塞言路,該如何?”
“臣願提三尺劍親手誅此賊,上符國望,下慰民生。”
“汝以爲誰爲大奸大惡?”
“袁世凱!”回答擲地有聲。
“袁世凱?”雖然對良弼的反袁立場並不懷疑,但林廣宇決定再試探一番,“朕雖久困瀛臺,但亦聽說袁世凱對卿頗爲看重,曾三番五次聘卿出任要職,如此賞識,汝爲何反說其人爲大奸大惡?”
“皇上聖明。此正老賊包藏禍心、陰收羽翼之企圖。我大清自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者爲數不少,回國後即便重用至多出任管帶(營級),老賊第一次來聘,便要某出任標統(團級),被婉拒後又邀某出任協統(旅級),如此三番五次,還有不薄金銀厚禮……某疑心早起,暗地調查後發現,所謂北洋陸軍實則已變成袁世凱之私軍,官兵上下但知有袁宮保不知有大清,更有部隊供奉老賊長生牌位,日日上香祈福的故事——臣據此斷定袁世凱有不臣之心,所謂招攬重用臣,無非將來篡權奪位時妄圖藉助臣滿人之身份,宗室之地位或爲其鞍前馬後,或爲其搖旗吶喊……臣雖愚鈍,猶記自己爲愛新覺羅之後,要保祖宗江山,怎可拱手相讓他人?老賊可以迷惑他人,卻騙不了我良弼。”
林廣宇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吼:“袁世凱無法無天!卿有何良策?”
良弼走上前一步,再度跪下磕頭:“臣墾請皇上以霹靂手段行非常之事。”
“殺之何難?但殺了以後呢?”林廣宇臉頰微紅,呼吸急促,顯然有些激動,其實那是緊張,“卿何以教朕?”
皇太后駕崩,皇上親政不過數個時辰,殺機已現,留我下來原來是如此用意。良弼心中對於皇帝的印象完全改變,這哪是懦弱無能、瞻前顧後的皇帝,這分明是深謀遠慮、殺伐果斷的帝王之氣。祖宗幸甚,我大清有如此皇上。
良弼咬咬牙:“臣以爲,袁賊外結奧援、內聚朋黨、廣攬羽翼、手握軍權,隱然有不臣之心,其狼子野心躍然紙上、昭然若揭,今日不誅,久後必受其害。雖先太后在日對其重用有嘉,但據臣體察,太后亦對其多方提防,命鐵良大人收其四鎮兵權已見端倪。然袁賊氣候已成,樹大根深,如此敲打併未傷其根本。雖滿朝皆知其人大奸大惡,無奈大權旁落、無力剷除,袁賊手段高明,善於翻雲覆雨,亦屢屢逃脫查究。原本應該明正典刑,交付有司論罪處刑再詔告天下,但臣竊以爲袁賊羽翼衆多,又有洋人爲奧援,如拖沓時日、正大光明,反倒不能置其於死地。不如選一忠勇志士,申明大義,妥加體恤,由其手刃此獠。袁賊死後,即便羣情洶洶,陛下不過讓該志士出面頂罪而已。雖不能揭示其大奸大惡,甚至還要加以撫卹,但只要誅殺了袁賊,局勢便可穩定。此後若干年間陛下可逐一剪其羽翼,待大局轉危爲安之際便可爲志士平冤昭雪。”
“袁世凱久懷操、莽之志,意圖不軌,朕早已知詳,現皇太后不幸駕崩,內外多事,更不可不防。然干係甚大、牽連甚廣,如何發落尚待思索。”殺袁世凱太過於重大,林廣宇不得不謹慎再三。
“臣以爲袁在大內僅單身一人,若能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何憂此節?”
有幸啊,沒有看走眼!林廣宇心裡嘆道:這是真正的鐵血漢子!“卿是要朕依聖祖康熙爺擒鰲拜前例?可惜朕無康熙爺手段與能耐,頗費思量……若朕早有定見,10年前便不是如此下場。不過袁世凱已被朕略施小計困於大內,只慮其耳目衆多,大內亦有暗線,朕心頗爲躊躇。”
經過剛纔的一番問答,良弼對皇帝的印象已大爲改觀——皇帝已經不是昔年毛毛躁躁、做事不計後果的魯莽青年了,可殺袁一節干係太過重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皇上比之康熙爺如何,臣不敢妄加評論。但臣以爲袁即有滔天權勢,仍不足與鰲拜相提並論,殺之何難?況陛下現今做法已與袁賊勢同水火,總有攤牌一時,夜長夢多,不如從速!”良弼忽地用額頭將地磚碰得“怦怦”響,“臣方纔已明心跡,願爲皇上效死命!皇上,皇上,早下決斷啊!”
沉默片刻後,林廣宇下定了決心,開口的聲音緩慢而堅定:“良弼,朕有一件大事想託你去辦,不知你可敢?”
“臣願效死命。”良弼慨然道,“微臣自當赴湯蹈火以成皇命,何用託字。”言語神態,如山一般堅定。
“你起來罷,卿之忠義朕心中有數。卿之建議朕亦照準,今夜便可動手,願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只是這辦法?……”林廣宇有些頭疼,該怎麼下手呢?既要乾淨利落又要天衣無縫,難啊!
“皇上毋憂,臣已有定策,定送老賊上西天……”良弼臉色凝重,用手指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當用此策!”
“既如此,可遽行!”
良弼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神態堅定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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