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過,世間的風刀雪劍並未收斂。
遠在千里之外的東臨葛那州十城,仍是風雪肆虐,封霜萬里,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
已到這個時日,葛那州十城儘管仍是緊鎖城門,但是城樓上的守兵卻因爲連日來城外的震天軍鼓聲擾得疲憊不堪。就連坐在守城府大魚大肉不披風霜的真靜王亦被擾得日夜不得眠,顯得眼泡浮腫,氣虛神散。
畢竟那圍在城外的是多年前就令人聞風喪膽的鬼面閻羅。就算明知道他是在故意虛張聲勢來擾亂城內守軍的心神,讓他們疲於奔命,可是他仍是不敢鬆懈,因爲以他對鬼面閻羅的瞭解,此人心術從來都是令人難以捉摸,所以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起真正的進攻,不得不隨時嚴防死守。
城外大營帳內,剛纔諸位將領一番爭辯仍未讓坐於上首的方籬笙鬆口即刻發動進攻,衆人來時的士氣高昂又被壓回體內,個個像憋屈的小媳婦般陸續退了出去。
直到最後一人離開,高山才上前對坐在主座上閉目養神的方籬笙道:“不怪他們爭論,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您還不下令進攻,會影響士氣的。”
方籬笙微睜開眼,“你特意留下來說道,我看不是影響士氣,而是你沉不住氣。”
高山窘迫一笑,“殿下究竟準備什麼時候動手?我怕時間拖得長了,對皇上不利。”
方籬笙悠然道:“我心中有數,時機到了,事就成了。”
高山實在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有些着急道:“殿下給說個具體時間,不然這麼下去,我想我和下面的人都要急白頭髮了。”
方籬笙嘆了口氣,“說你沉不住氣,你還不承認。好吧,我的目的是儘量少流血就能順利攻入城中,但是還要顧及我父皇的安全,所以你讓下面的人不要乾急,最多不出十天,事情就會有大轉機。”
總算得了這麼個確切消息,受衆人所託的高山暗鬆了口氣,這時方籬笙忽然問道:“怒叔還沒回來?”
高山知他問怒叔其實就是在問大澤那邊的事情,因爲大澤那邊已經很久沒傳消息過來,兩天前怒叔被特意派往潼臨關,以期能打探到一點大澤京城的動向。
“上午的時候已經接到怒叔的飛鴿傳書,說是下午回,差不多就這會兒吧。”
他正說着,營帳門口就已經飛快捲進來一個人,正是風霜滿面的怒叔。
“讓殿下久等了,不過這次消息傳得如此遲滯,實是因爲神風營的人說那邊有人把他們盯得極緊,不敢隨便傳消息過來,怕被人截留。幸得龍九、龍十齊齊出了京城,兩人以聲東擊西之勢纔派人將消息傳了來。”
怒叔似知方籬笙心焦,人還沒站穩,就將那邊久未消息的原因說了出來。
“說吧,那邊情況現在怎麼樣了?”方籬笙面上波瀾不驚。
怒叔也不拐彎抹角,直入主題,“第一是西齊太子病癒,果然借殿下您的助力在大澤京城脫困而出,現在他已經迎娶了安寧公主,正回西齊。”
“第二是七小姐混在他們的隊伍中業已出京,本來跟着出京的龍九龍十要帶人跟上去,但是仍是擔心被人盯着,只讓神風營的人跟了上去,他們去了相岔的方向。”
“第三是楚明秋已一面順應民心處理掉了陳太后和楚明寒,幫楚家找回了一些顏面,一面仍派人在四處搜查楚霸的下落,名譽是接楚霸回朝,不過外界懷疑他實是剿滅,所以楚霸一干人完全不見露面。”
“第四是楚明秋已派了御史中丞謝俊之、兵部李大人、刑部黃大人和他的親信賢王去南門關撤花勝南的職,估計到時候已與蘇植勾結的花勝南會絕地反擊,南門關將有一場大戰。”
“第五是龍七居然有了消息,他傳出的只有簡短六個字:冥歡已有消息。”
“第六是正善那邊也傳回了個古怪消息,說是他偶見安平王世子黎司桐出沒在大澤西部地區,行蹤極爲神秘。然後他好像有了什麼重大發現,目前已聯繫不上。”
怒叔一口氣揀緊要的消息說了出來,然後擡頭直觀隱在面具後面的方籬笙的反應。
方籬笙微閉了會眼,似在將這些消息在腦中消化,稍後才見他睜開眼緩緩道:“之前沒想到作爲大國師和天道宗傳人,還懂得很多歪門邪道之術,以他的聰明,說不定還浸淫得很深。其實西齊太子中了噬心縮筋蠱,就算他毒術了得,花著雨醫術獨步,但是噬心縮筋蠱是秦惑所創,肯定是相當刁鑽之物,醫毒之術不可能解得了,蘇植不說立馬喪命,但是也絕難拖過兩個月。所以我可以據此斷定,蘇植一定懂得巫蠱之術。在這個世間,現在除了嶺南的蘭陵王一脈,再就是與天道宗同樣延續幾百年的山陰派一脈。蘭陵王偏安一隅,而山陰派人才凋零,二十多年前的分支陰癸派傳人五毒教主已叫李虛子打得筋脈盡散,內功全失……怪不得找不着他,難道他逃去了西齊,蘇植是他的傳人?”
他最後幾句似乎在自問自答,分明他在藉此思索更深遠的事。
怒叔可沒他想得那麼深遠,不解道:“殿下既然認爲蘇植難以拖過兩個月,爲何之前還要助他脫困?”
方籬笙擡目笑道:“他不脫困,花著雨豈不是一直要困在大澤京城?助他也就是助花著雨。我只是判斷他會以兩個月爲期限,奮進全力突圍,沒料到他還能悠哉遊哉娶了公主回西齊。這不得不令我對他刮目相看,這個人看來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本事,可能要讓秦惑開始頭痛了。”
方籬笙難得誇讚一個人,一時間,怒叔也覺得被稱爲毒太子的蘇植有些了不起。
方籬笙接着道:“龍九龍十能謹慎行事很不錯,你稍後傳信過去,叫他們先不要和花著雨會合,讓花著雨繼續和蘇植一起西行,叮囑花著雨不要擔心冥歡的事,我這裡事了之後,會親自去大澤找人。”
怒叔聞言急了,“那蘇植多次要擄走七小姐,居心叵測,怎可讓七小姐跟他去西齊?殿下是糊塗了麼?”
高山也認爲方籬笙此舉不合常理,疑惑道:“難道殿下有什麼計劃?”
方籬笙搖頭,“她跟着蘇植安全不安全,我心裡有數,只管如此傳就是。”他的眼裡露出緬懷之色,有些事,只有他這個經歷過的人才清楚。
怒叔和高山互視一眼,兩人眼裡都是迷惑,實在不知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好在龍七已傳出了消息,說明他仍在秦惑身邊。有他在,我相信冥歡不會被秦惑怎麼樣,到時候我去大澤找人也不至於太困難。”方籬笙眸光柔和,“希望他安然無恙,不然到時候我也不好對老北冥交待了。”
他頓了一下又吩咐道:“至於大澤內政的事,我們就不要插手,他們亂的時候,我們東臨也正好進行整頓,兩不相干。不過回頭傳令,得把睿郡主賀蘭晴那邊盯着點,一有什麼動向,立即上報。”
怒叔忙應道:“是。”
“還有,現在就着人聯繫嶺南的蘭陵王,並且遞上我的名帖,說我不日就會親自到訪。”
高山一愣,“殿下爲什麼找蘭陵王?”
方籬笙微眯了眼,“謝俊之這個時候被派往南方,如果不是楚明秋特意爲之,也一定是他人另有什麼陰謀。有些事我不得不防……你們按我說的做就是了。”
怒叔深知這位主子深謀遠慮,從不做無用之功,當下也應了。
此時外面又傳來了震天響的軍鼓聲,一陣比一陣急促,方籬笙不由嘆了口氣,喃喃道:“要處理的事還真多,看來得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才成。”
高山和怒叔不知他說的儘快是多快,只是在七天之後,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葛那州十城裡突然傳出高亢的喧囂聲。緊跟着不久前運到的一個用紅布遮住的戰車在方籬笙的指揮下被推到城門前,有人點燃引信,然後大團火光帶着巨響之後,對面厚實的城門居然被轟出了一個大窟窿。
城樓上準備搭弓射箭的所有守軍皆呆愣住,這究竟是什麼神器,歷來攻城不是擂木撞城門,再用血肉之軀架起雲梯攻城樓嗎?哪有用這種怪物一下就轟開城門,揮了鐵騎就往裡攻的道理?
不待衆人反應過來,城門業已被火炮連轟之下徹底大開,壓抑多時的諸軍頓時士氣高昂,一聲令下之後,迅急就朝裡面攻去。
這些進了城的鐵騎並未對那些驚嚇不已的守軍進行撕殺,只見一個身材高魁之人掠上城樓,聲音似洪鐘般大聲道:“諸位不必再爲叛賊真靜王賣命,不用擔心叛賊真靜王拿諸位的家眷作要脅,因爲我們神勇無敵的鬼面太子已經直逼守城府,不用多長時間,真靜王就會被擒下,諸位就可以一解多日來的欺壓,等定安侯回來,大家又可以回到以前富足的日子,與家人團聚,再也不用這般日夜被人押在城樓上與自己人對峙了。”
意欲上前迎敵的守軍頓時個個慢了步子。確實,鬼面太子在東臨享譽二十多年,這葛那州十城如果當初沒有他,他們又怎麼居住得進來,帶着家小安居樂業?如今真靜王叛亂,押了他們這麼多人作賭注,日日爲他賣命,他們何嘗願意?只是爲了親人,不得不做這違心的事,現在如天神一般的鬼面太子已經回來,只那轟開城門的神器已叫人心折,若他真能拿下真靜王,他們何必再與自己人倒戈相向?
衆人正猶豫之際,只見一鐵騎自火光中從城門朝主街飛馳而去,那人面上戴着銀色面具,身形俊逸,長袍翻飛,帶着凜冽的殺氣,就若多年前領軍血戰於戰場的那道神勇的身影,年齡稍長的人似乎回到了那樣艱苦卻叫人熱血沸騰的年月……
人羣中不知是誰驚呼出聲,“是我們的太子……”
“真的是太子……”
“太子竟然打敗李虛子真的回來了……”
在這一瞬間,衆人不自覺放下手中兵器,癡癡望向那直奔守城府而去身影,他們的眼中漸漸點燃了希望之光。
方籬笙帶着一支鐵騎飛馳到守城府前,他一揮手,那些躍躍欲試的鐵騎頓時上前與守在守城府周圍真靜王親兵戰在一起。一時間,金鐵交鳴聲,骨肉刺入聲,慘叫聲,哀嚎聲,血流聲交替響應,不多會,刺骨的寒風又將那濃烈的血腥味凍住,空氣中緊緊瀰漫着悚人的肅殺之氣……
夜空中有禿鷹撲騰長鳴,死亡的氣息迅速籠罩……
就在這時,只見一人驀然翻上屋頂,那人手中執一杖,杖頭挑了一人頭高聲道:“真靜王已被我斬首,各位囉嘍還不束手就擒?”
一個真靜王親衛擡眼一看,果然見雙目圓睜的真靜王肥碩的頭顱被人一根燒火棍上,再看那執燒火棍的人,居然是廚房的駝背燒火老蒼頭,他不由虛晃一招退身駭聲道:“老蒼頭,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拿一個假的真靜王頭顱來騙人,是嫌命長嗎?”
其他人自也不相信那個駝背燒火老蒼頭會殺了真靜王,儘管此時他的駝背已直,目如獵豹,可是真靜王身前護衛無數,他一個燒火頭絕難得手!
老蒼頭把燒火棍朝瓦片上一拄,指着下面的人仰天哈哈大笑,“好些無知小兒。可知老子當年追隨太子爺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這些無知小兒還在吃奶,如今爺爺站在你們面前,你們這些有眼無珠的東西居然說老子騙人?可知爺爺當年索命刀下奪了多少亡魂?”
有人驚道:“索命刀?雄霸?”
雄霸當年可是鬼面太子的左膀右臂,每一場戰役,都是他率頭衝鋒陷陣,刀快臂力大,所到之處,死傷大片,無人能敵。如果眼前的老蒼頭真是雄霸,重圍之下殺一個真靜王還真是有可能,可是他怎麼又變了守城府的一個燒火老蒼頭?
包括高山在內的各位將領,一時也對雄霸的出現充滿了無邊的疑惑。
“雄霸自我與李虛子鐵石陣一戰後就隱身於葛那州十城等我。我自鐵石陣出來後,本不欲打擾他,想讓他就此安靜度過餘生。料不到真靜王作死,跑到他刀下,不過也正是他一展雄風的時候。”臨立於風中的方籬笙突然開口,他目光徐徐掃過衆人臉面,“不知誰還對此產生懷疑?”
在場的高山頓時恍然,怪不得之前君寶建議從漿洗池悄然攻入殿下會反對,原來殿下已事先就下了一步穩棋。
而衆親衛兵一聽真的是雄霸親自出手,便不再懷疑那根燒火棍上的頭顱乃真靜王所有。
方籬笙縱觀衆人神情後淡聲道:“真靜王被斬,如果還有人敢抵抗,殺無赦!如有人不想再流血,就棄械投降。”
領頭人已死,再戰下去已無意義,衆親衛兵爲保命,毫不猶豫就丟掉手中刀槍,任由被人捆綁俘虜。
見場面已被控制,雄霸從屋面上一躍而下,單膝跪在方籬笙面前道:“雄霸幸不辱命,得了殿下手諭後就立即着手,總算斬了真靜王這個亂臣賊子,沒讓他釀出大的亂子。”
方籬笙頷首,“我父皇被他藏到了哪裡?”
雄霸面上有些爲難,高山見狀臉色大變,“難道皇上已經……”
雄霸搖頭,“不是。據我多日觀察,真靜王本是將皇上關在他書房後面的一個密室裡,今日我瞅準機會突然殺進去的時候,竟然從真靜王屋裡衝出三四個紅衣妖人。他們輕功頗高,並未與我打鬥就逃了。待我殺了真靜王去密室看,卻不見皇上,不知被真靜王藏去了哪裡。”
站在寒風中的諸將都怔住,太子殿下既然派了多年未現面的雄霸出手,定是早有萬無一失的謀算。現在突然失了皇上的蹤影,這該如何是好?
他們不約而同望向方籬笙,但見面具下的他眼神沉冷,衆人不由心頭髮緊,不約而同齊噤了聲。
良久,才見方籬笙扶起雄霸,不疾不徐道:“你看見的紅衣妖人到底是三個還是四個?”
他的聲音溫和,像春天暖暖拂來的風,讓人安定不少。
自責不已的雄霸想了想,“應該是四個,其中一個似乎受了傷,頭髮垂面,是被人扶出去的。”
怒叔吃驚道:“難道這個頭髮垂面的就是皇上?這些紅衣妖人是什麼人?他們爲什麼要擄走皇上?”
高山卻咦道:“紅衣妖人?這名字好熟悉?”
他猛然一拍頭,“對了,當日對北冥使團斬盡殺絕的也是紅衣妖人,難道是同一夥人?擄走皇上有什麼目的?”
方籬笙緊抿的脣角一勾,似乎心裡已想到什麼,回頭緩聲對諸將領道:“事已至此,大家不必再多想。現在真靜王已伏誅,城已在我們控制之中,望大家齊心協力一同處理好善後的事,安撫好民心。”
“是!”諸將齊聲相應。
高山和怒叔自然不相信方籬笙會放棄皇上不管,果然,第三日,方籬笙就帶了當初回來時的人,一起朝大澤潛行。
都說二月春風似剪刀,如今已是二月底,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大澤京城仍籠罩在一片寒意之中。
睿郡主府,腆着一個大肚子正在倚窗做着嬰兒衣物的賀蘭晴停下手中的活,捶了捶有些痠痛的後腰,對旁邊的琥珀說道;“你再去門房問問,今日可有姑爺的來信?”
琥珀起身笑道:“郡主纔給姑爺去信幾日?就算這傳信的有千里馬,這會兒姑爺的信也應該還在路上跑着。郡主就不要整日價的盼了。”
“不是。”賀蘭晴揉了揉眼皮,“我這眼皮自昨晚起老跳,總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怕有什麼事發生。再說就算我不特意去信告知他表妹已經成親的事,他去了這麼些時間,也當該給我來信報平安的不是?”
琥珀也不敢確定起來。因爲姑爺和賢王出門近兩個月,一直都沒有信回來。要說這兩個月就算速度再慢,也應該到早到南門關了吧,難道那花勝南不願押解回京,出了什麼紕漏?
下個月就是郡主的產期,爲了不讓月如再在府裡惹出什麼幺蛾子,郡主以極快的速度就將她嫁去了張主薄,郡主一大陣忙完閒下來,可是特別盼着姑爺的音信……
“郡主,老夫人給您送補湯來了。”
這時郝嬤嬤打了簾子,引了謝老夫人和一個端着托盤的婆子進來。
賀蘭晴不敢託大,趕緊起身,“娘,這麼天寒地凍的,您在屋裡歇着,該是媳婦去奉侍您纔是。”
謝老夫人從婆子的手裡接過托盤,笑得慈眉善目,“現在俊兒出了遠門,你又馬上要生產了,不是我這個老婆子來照顧你,誰來照顧你?來來來,這是爲娘清早親生燉的老母雞,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們那有錢人家的新產婦都會多吃這個,說是生產的時候就有力氣。我那時候生俊兒的時候,我婆母也燉了這種湯,結果生起俊兒來相當順利……你來吃點,看看味道如何?”
“媳婦什麼都不懂,謝謝娘如此悉心。”賀蘭晴好不感動。看來把月如緊快嫁出去是對的。自月如出嫁後,謝老夫人就對她好了很多,每日都會噓寒問暖,無論是從吃的穿的,還是從身體上都照顧得特別細心,這讓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一家人的溫情。
琥珀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上趕緊給盛了一碗遞給賀蘭晴,賀蘭晴嚐了一口,回味了一下,立即彎眼甜笑道:“孃的手藝真是不錯,這湯又濃又香,肉滑不膩口,真是好吃。娘也一起來一碗吧?”
謝老夫人笑逐顏開,“還有還有,如果真是好吃,這一盅你就全包了。回頭每天早上娘都會給你燉,到時候一定要順順當當給我們謝家添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來。”
旁邊那婆子拍馬屁道:“那是自然了。您看郡主的肚滾圓的,依我們的經驗,非是個兒子不可。”
賀蘭晴臉上一僵,她們這麼說,如果生的是女兒怎麼辦?
謝老夫人似乎看出她的顧慮,白了那婆子一眼,“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我們謝家的骨肉,該一樣捧在手裡疼着。就算是生的女兒,我們俊兒和郡主難道以後都不生養了嗎?日子長着呢,也不急於這一胎不是?”
那婆子自知說錯了話,趕緊跪下自打了一個嘴巴,“是奴婢說錯了,請老夫人責罰。”
謝老夫人揮揮手,“罷了罷了,這個時候該給郡主積福德,你這張貧嘴還不值當我來責罰。”
賀蘭晴見謝老夫人無時無刻都在維護她,生恐她受了委屈,心裡更是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對謝老夫人好。
謝老夫人看着她把一碗湯喝完後又問詢了一些其他生活瑣事,便起身告辭。
也不讓賀蘭晴送,說是外面天冷,只讓郝嬤嬤把她出院子,便有人擡來軟轎擁她回去。
等回了暖室,謝老夫人的一張臉就冷了下來,對候在旁邊的婆子說道:“表小姐那邊還沒有回信?”
那婆子謹慎道:“還沒有。”
謝老夫人一哼,“這丫頭嫁出去後連做事都不利索了。你現在去一趟張主薄家,對張家人就說是給表小姐送點衣物,見到表小姐後叫她儘快給我把地方找好。不然到時候恐怕就來不及了。”
“是。奴婢一定一字不漏把老夫人的話傳給表小姐。”那婆子應聲退了出去。
謝老夫人垂目颳着杯中茶葉,眼裡露出一抹陰沉,一個巫女還想生養謝家子嗣,有那資格麼?生個女兒也就罷了,若是生了男娃……
她大大喝了一口熱茶,只覺今日這參茶份外好喝。
夜深人靜,賀蘭晴把琥珀和郝嬤嬤都去睡了,她因爲擔心謝俊之卻了無睡意,於是點了燈,披衣倚在牀上翻看一本雜記。
不知爲何,這本算是寫得趣味十足的書她卻看不進去,正心煩意亂,忽然發覺窗子上有響動,正要喝問,不料燈影搖曳間,一條人影已捲了進來,“不要叫,是我。”
這個聲音是她熟識的,定睛一看,果然是多日不見的楚明秋。
此時楚明秋一身綻青深衣,外罩黑貂斗篷,在燈光下,更顯得他身形挺拔,顏如玉雕。只是細看之下,他眉梢眼角雖比往日多了幾分神采,卻清瘦了幾分。
想到上次在皇宮發生的事,賀蘭晴對他就沒好臉色,放下書不悅道:“你來幹什麼?這半夜三更,也不怕被人撞見說閒話?”
說到這裡,她也覺她倚在牀上,孤男寡婦不合規矩,以謝俊之重禮重教的性格,若是叫他知道,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麼大事。
她趕緊掀了被子就要起來。
楚明秋一把按住她,“這周圍都是我的人,誰會撞見?我只是和你說會話,馬上就走,你不用起身。”
賀蘭晴並不是一個太拘禮的人,趕上確實天寒,便順勢又把被子蓋上了。
楚明秋見她依言,不禁由衷一笑,換了旁的女子,禮儀道德一大堆,他肯定要大費口舌。可是這賀蘭晴畢竟不是旁的女子,她不拘俗禮,率直,純真,敢於表現真實的自我——如果不是這種性子的人,或許他今晚也不會想到到這裡來。
他說只是來說話,卻站在牀邊打量着室內陳設並不說話,賀蘭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當她看到他斗篷下穿着的綻青袍子針腳粗糙,襟邊繡的五彩祥雲也難看至極,不由臉一紅,“這袍子這麼難看,你還穿在身上,也不怕別人笑話?”
這袍子她是認得的,正是她親手所做。
上次他在獵場拼命救了她後,雖然嘴上不說,她覺得她還是應該謝謝他。於是有一次對他說,她這個人恩怨分明,他對她有救命之恩,他想她怎樣謝他?
楚明秋只毫不在意道,說他什麼都有,不用她謝。
不謝豈非讓她心裡擱着這事難受。她左想右想,記得那日他救她時衣裳被掛破,爲表誠意,便親手做了一件外袍給他送去——料子雖好,手工極差,她自沒準備他穿,只不過藉此表示她用心了。
沒想到,他竟然光明堂煌的穿了出來。
楚明秋聽她說話,順着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的袍子,啞然失笑,這袍子確實難看,可是卻是有人第一次關注到他曾衣裳破敗過。
小時候在皇宮的時候,父皇高高在上,威嚴無比,自不會管他的生活起居。他被婧皇后養在膝下,卻不知爲何,婧皇后寧願關注文貴妃的兒子楚霸,也並不會多管管他。她雖然從來沒罰過他罵過他,可是他寧願她像對楚霸一樣罰他責備他。那種疏淡,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無根的浮萍。
他不受帝后待見,那些踩低捧高的宮人又如何會待見他?自也不會關心他餓了疼了凍了。
稍大後,他漸漸知道了權勢的重要,也漸漸嶄露頭角,那些宮人在他的冷厲之下變得戰戰兢兢,任何東西,他只要下令,便立即會給送上來,卻依然只懼於他的權勢,又何來真正關心過他需要什麼?
那日他被人從深崖下救出,父皇母后並未多問他什麼,受傷與否?只是一心圍着楚霸的事打轉……而賀蘭晴雖然大大咧咧,性格風風火火,可是她注意到了。
這件衣裳……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的最昂貴的禮物。
“確實太難看,不過好在還暖和,這寒天裡穿,倒也不至於凍着。”楚明秋漫不經心答着她的話。
賀蘭晴有幾分得意,那是自然暖和了,她親自鋪的蠶絲棉,又輕薄又保暖,別人做的衣裳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做的衣裳卻是反之,實用就行了。
楚明秋看着她自得的笑顏,心情更是熨帖,“上次在皇宮的事,真是抱歉。好在謝俊之並未誤會,你們沒生出什麼事端,不然這次我也不好意思派他去南門關了。”
“你還說。”一提到謝俊之賀蘭晴就來了怒氣,“俊之只不過一介文弱書生,你讓他去南門關撤花勝南的職,不是故意在給他找麻煩麼?”
楚明秋眼色微沉,“謝俊之目前是我最信任的人,那李大人黃大人也是文臣,難道我也是找他們的麻煩?不說我只是撤花勝南的職,讓他回京述職,退一步說,就算他敢抵抗,還有一個武藝高強的賢王在旁,花勝南又能翻出什麼浪花來?若是這次事了,謝俊之就有了升職的機會,難道我這也是在害他?”
賀蘭晴啞口無言,畢竟他這麼做也無可厚非,是在給謝俊之晉升的機會,可是,她爲何總感覺有些彆扭?一時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腦子一轉,正要問花著雨的事,彷彿知道她的意圖,楚明秋不耐的擺了擺手,“這些朝政之事已令我日夜煩悶不已,你一個女子就不要過問太多了。”
他如此說,賀蘭晴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愣在那裡,房間裡頓時又靜了下來。
就在她將要下逐客令的時候,楚明秋忽然低頭看着她被下隆起的肚子,“什麼時候生?”
賀蘭晴臉上頓時洋溢起柔和的光芒,輕撫腹部道:“大約是下個月吧,只望那時候俊之能趕回來,能讓我們的寶寶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
楚明秋默然。
他負手退後兩步坐在了繡凳上,半晌才低聲道:“謝俊之……你究竟喜歡他哪裡?”
在這個思念的夜晚,賀蘭晴覺得她確實需要一雙聽她訴說的耳朵。她調整了下坐姿,嘴角情不自禁翹了起來,眸光晶亮,“我知道,我這個人粗枝大葉,又脾氣火爆,最痛恨那些詩詞歌賦什麼的,用我婆婆的話說,如果我不是生在一戶好人家,簡直是一無是處。而俊之偏偏與我相反,他這個人溫柔,也很有才氣,懂得也比我多。每次看到他深夜還在燈下溫書的樣子,我就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楚明秋看着她,“這世間要論溫柔才氣的男子,可以說是比比皆是,你爲何偏是看中了他?”
賀蘭晴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麼?別的男子表面看去出口成章風度翩翩,可是回家後卻是對妻兒頤指氣使,說這不是,說那不是。誰能像俊之一樣包容我的缺點,溫聲指點我的錯處?”
這也能成爲謝俊之的優點?說不定是謝俊之敬她是郡主,不敢擺出大家長的架子呢?
楚明秋一臉不以爲然,讓賀蘭晴氣憤不已,爭辯道:“而且還有一點,是所有男兒都沒有的。這外間男子多薄倖,喜新厭舊,娶了妻,還要納幾房妾。俊之卻能允諾我一生一世,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說他這一生只會有我這一個妻子,別的女子他瞧都不會瞧一眼。”
這句話讓滿懷輕鄙的楚明秋怔住。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世間,試問哪個男子能做到專一?又有哪個女子敢於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去要求男人?
謝俊之能做到嗎?真的能做到嗎?
是了,謝俊之確實是一個正直不善說謊的人,他允諾了便是允諾,無可質疑。
怪不得身爲郡主的賀蘭晴喜歡一個毫不起眼的文弱書生,看來,除開門第之見,人總是被自己無法觸及性格的人所吸引,她喜歡謝俊之的溫柔才氣專心,而自己卻時時注目着她的率性純真,這難道就是人性所需要的完美?
他的喉頭上下滾動着,因爲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從第一次見賀蘭晴時有目的的接近,再到後來一點一點被改變的初衷,卻是他在無意識地尋找他人性中所缺乏的那些東西。
夜深人靜時他常常在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用挖空心思去算計,也不用害怕她會算計他。她的坦然讓他舒坦,她的率性讓他放鬆……
可是現在她已是別人的女人,而他也給不了她唯一。
這個想法一經大腦掠過,他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一般震驚住。
他爲什麼要給她唯一,難道……他這半夜踏雪而來,煩悶的政事讓他身心疲憊,並不僅僅是想和她說話散心,而是因爲,他喜歡上了她?
這個認知瞬間讓他差點彎腰吐出來,她已經是一個已婚女子,馬上就要成孩子他娘,他怎麼可以去喜歡這樣一個女人?他受的苦還不夠,爲何還要自討苦吃?
他驀然站起來,像有誰拿着道德和理智的鞭子驅趕一般飛快走到門口,拉開門栓,頭也不回道:“我走了。”
“好走。”賀蘭晴自不會留,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忽然變得踉蹌的背影,剛纔都好好的人,發什麼神經?
已走出門的楚明秋聽到她的聲音,終還忍不住回頭,沉沉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若是眼前的平靜生活被某種外力所擊破,你將失去所有心愛的人,你會怎樣?”
賀蘭晴搖頭,笑道:“怎麼可能,這是我用生命換來的幸福,老天若是有眼,絕不會發生那種事。”
絕不會發生?
楚明秋從郡主府出來,在上車前最後望了一眼黑夜中那窗口的一點光明,默道:老天若是有眼,這世間就不會每天都上演那麼多人間悲劇……
胡濟是通往南疆和西齊的必經之路,也是大澤與西齊的接壤之地。由於歷年來西齊土地貧瘠,農耕落後,引得物資也是相當的缺乏。一些人爲了生存,在大澤和西齊明面上還算和氣的大背景下,西齊一些邊城的百姓便會偷偷越界到胡濟採辦。
那邊有人採辦,這邊便漸漸興起了販賣,不少商販瞅準商機,着手將一應的日常用品都運到此處與西齊交易,因此獲得了不菲的收益。
不過就西齊人的購買力,卻是多式多樣。那些有有權勢的,搜刮了民脂民膏自然可以拿出銀錢來直接買各種想要買的東西。普通百姓可以獵了珍貴的野物在此交換日常用品。但是若是貧民,無田無地無手藝,只爲飽那肚腹,都不得不傾其所有,甚至賣兒賣女,骨肉分離,過得極爲悲慘。
因各等人彙集於此討生活,多年過去,現今的胡濟,便隱隱成了一座南來北往經濟繁華的城鎮。
此時此刻,胡濟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人頭攢動,各類叫賣聲更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正在人們爲自己的生計各自奔波之際,只聽得一聲淒厲的慘叫聲穿透雲霄刺耳而來,衆人不約而同隨聲張望而去,就見一個尖臉猴腮的麻衣漢子跳着腳捂手跳腳,期間捂住的指縫間有血水浸出,一臉痛苦萬分的樣子。
衆人定睛一看,原來是洪老闆,這條市集最有名的人牙子。
“你這個殺千萬的居然敢咬我,是不想活了嗎?”洪老闆痛恨交加,騰出一隻帶血的手,一耳光就狠狠抽在一個跪在他面前的嬌弱少女的臉上,少女白皙的臉面頓時印出一個帶血的五指印,嘴角有血溢出。
“不準打我妹妹,不然我就跟你拼了。”另一個臉面嬌好的少女一把擋在洪老闆面前,杏眼圓睜,怒氣凜然。
洪老闆冷笑着一腳踹在她膝蓋骨上,“你以爲你們是什麼東西?不過是老子五兩銀子買來的下賤貨,居然敢命令老子?”
洪老闆這一腳用力極重,只聽得一聲骨折聲後,少女已慘呼着跪倒於地,轉而抱膝仰面滾倒,分明是腿骨被踹斷,疼痛萬分。
先前被打的少女急呼了一聲“姐姐”,撲上去,眼見她姐姐抱膝痛哭,身上臉上都沾滿的泥土,便知今日要麼是死在這人牙子手裡,要麼就是引得衆怒將人牙子用唾沫星子將他淹沒。
少女棄了她姐姐,素然站起身,目光冷冽,“你憑什麼五兩銀子買我們?是你自己給那個人五兩銀子,又關我們什麼事?我和我姐姐只是路過這裡,若是你敢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就不信這胡濟沒了王法!”
洪老闆眼見這邊的動靜已引來大批人過來圍觀,他分毫不懼,反而抽出一條帕子將被咬的手指纏好,一抱拳朝周圍團團一揖,大聲道:“諸位鄉親都來評評理,這兩個賤婢的爹今早說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願意將兩個女兒以三兩銀子的價錢賣給我,我看他們三個人可憐,一時發了善心,給了他五兩銀子。結果老子付了錢,這兩個賤婢卻不願意跟老子走,老子好不容易將她兩人好勸歹勸帶到這裡,這個小賤婢居然還張口咬我,這不是恩將仇報麼?世間有沒有這麼無恥的人?”
眼見衆人朝她們指指點點,那嘴角帶血的少女就知諸人被洪老闆所騙,怒聲道:“你胡說!那個收你錢的老頭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他也不是我爹……”
“不是你爹?你們不認識?”洪老闆冷笑,“我明明看到你們兩個吃包子和麪條,是他付的錢。如果不認識又不是你爹,你們爲什麼要吃他買的東西?”
那少女啞口無言,但分明有苦衷,急紅了眼道:“反正我們不認識他,我們也不會跟你走。”
“想放賴麼?可沒那麼容易!”洪老闆一把拉住少女的手臂就準備往一輛剛剛趕過來裝有鐵籠子的馬車上扯,少女大急,張嘴又一口朝他的手臂上咬去。
“好個不知好歹的,居然一再咬我,今日也要讓你瞧瞧老子的手段!”洪老闆這時候已有防備,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得她摔倒於地,然後撲上去一把將少女的衣帶扯落,不顧少女抱胸掙扎,又伸手去扒她的衣裳,分明是想當街羞辱少女。
街上圍觀的路人個個自知付了錢的就是人家的,這兩個少女已是洪老闆私有,他想怎麼樣都是他的自由。既然沒有什麼可爭議的,這洪老闆當街要扒女人的衣服,他們也巴不得跟着看熱鬧,還可以過把眼癮。
同時也因爲洪老闆此舉,一時間更是引來了更多圍觀的人,人們將這條街市圍得水泄不通,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坐等少女衣裳被扒。根本沒有人理會少女那淒厲的哭叫聲。
就在這時,一隊人馬從長街上“轟轟”駛來,當先的是十多騎身形彪悍的護衛,後面緊跟着十來輛馬車,兩側亦有護衛相隨。
當先一騎見去路被阻,猶豫了一下,回頭對後面一輛鑲金掛玉的馬車詢問道:“殿下,前面好多人擋了去路,是繞道還是繼續前行?”
裡面傳出了個懶洋洋的聲音,“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就等等吧,人散了我們再走。”
護衛正要應,一個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已飛快從緊挨的一輛馬車裡跳了出來,“我家公主說了,她現在想吃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麪,你們在這歇着,我去前面看看。”
衆人一愣,這少女是在某個夜晚突然出現在公主屋裡的,說是與公主從小一起長大的宮女,因爲特別捨不得公主,專程給追上來的。
這少女一路與公主日日粘在一起,平日極少見到她,料不到這個時候忽然就跳了出來。
“花著雨,你把我害得這麼慘,難道你想趁這個時候跑掉?”馬車裡忽然伸出一隻素白的手,一把將少女的手臂拉住。
沒錯,這隊人馬正是從大澤京城一路趕往西齊的迎親車隊。
這隊車隊從大年初三出發,在西齊太子蘇植的指揮下,一路遊山玩水,每日行程不超二十里,走了這兩個月時間,纔好不容易走到了這個與西齊接壤的地方。
那被拉住的少女,自然是扮成天真爛漫宮女的花著雨,那出手相拉的,便是被和親西齊的安寧公主。
花著雨回頭一看那拉她的手,露齒一笑,儘管這兩月來安寧的所作所爲令人可氣又可笑,說的話她一句都不會聽,可是這句話她是說得對的。沒錯,眼見已到了這個地兒,也正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本來她在離開京城前就打定主意,只要一離開楚明秋等人的視線,只等龍九龍十一追上來,她就離開,或者是去東臨找方籬笙,或者是再想辦法打聽冥歡的下落。可是等了多日,終於等到龍九的書信,他居然說是他主子吩咐,讓她繼續跟着蘇植西去,冥歡的事不用她理會,他自有辦法,更交待不用去東臨,東臨的事他會處理好。
沒想到他就傳了這麼個話頭,他就不擔心蘇植對她不利嗎?他就那麼想她跟着別的男人走嗎?
她一氣之下,信也不給他回,就氣惱地呆在了車隊裡。不過她氣氣也就罷了,心裡還是等着他把東臨的事處理完了,肯定就會來找她。哪知半路聽到人議論,說是鬼面閻羅已經平叛真靜王之亂,如今正身在狼城聖金宮,指點他皇弟執政。老皇帝在養病……
看來男人在意權勢還是多過兒女私情,自古如此!
眼見要過地界了,她並不想去西齊,便決定找個時機在這邊城悄然遁走,第一是不放心冥歡的事,她還想去尋尋。第二是最近一段時間已傳來謝俊之、李大人、黃大人去到南門關傳達旨意時,竟然被花勝南給拿下的消息,只有賢王逃走。眼下花勝南已徹底成了天下聞名的反賊,爲防他對謝俊之有個什麼不測,她決定還是隻身前往南門關,期望花勝南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對謝俊之下毒手。
“公主,奴婢去給您端陽春麪,您稍等等就會給您端來,不要着急。”想到這裡,花著雨拉開安寧的手,頭也不回地就朝那人多處鑽去。
“快把她給我攔住。”安寧氣急,在馬車喝道。
那些大澤的侍衛自然是想聽她的,可是前邊有蘇植的那彪悍護衛瞪目掃來,個個都不敢再動。這一路上,蘇植太子似乎對這個宮女比對公主還好,只要是這個小宮女提出的要求,蘇植太子都會應承,若是公主提出異議,蘇植太子立即就會下令餓他們這行人一天。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聽公主的話去另外採辦,結果全叫這些西齊護衛打得滿地找牙,而他們這些人自然是明白安寧公主已成大澤棄子,他們這些人想找地方官伸冤叫他們幫襯點,那些比泥鰍還滑的官員自百般推託。於是他們一路沒少受蘇植太子的人的欺凌,如今見安寧下令,他們無論如何是不敢動了,因爲動了也不起作用。
見已使不動人,坐在馬車裡的安寧氣得直揪頭髮,孫氏不斷在旁邊小聲勸慰……
“快扒!快扒!還猶豫個什麼勁啊,我們等得脖子都直了……”
“這妞兒長得細皮嫩肉,如果不是被人賣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裡來的官家小姐,好貨色……”
“誰說不是,這次洪老闆又要大賺一筆了……”
“不知又要被哪個好福氣的老爺享受了……”
“切,什麼哪個老爺享受了,我們現在不是就可以瞧仔細這小辣椒的身子了麼……哈哈……”
一些正在圍觀的男子發出猥瑣的起鬨聲,已鑽進人羣的花著雨聽了他們之言,再聞那慘絕人寰的哭叫聲,心也不由軟了一軟。儘管這一路來沒少遇到這種人間慘劇,可也沒現在這般讓她動了惻隱之心。不由撥開人羣直往前鑽,等看到一個獐頭鼠目的漢子當街已扒拉下一個掙扎不已少女的外衣,在這還略帶寒意的春日裡,猥瑣男居然還在繼續扒拉少女的裡衣……
當她看清少女那被血印子遮蔽的臉面,頓時一驚,整個人都差點跳了起來,竟然是幾月未見的花碧英,那旁邊抱膝哭得聲嘶力竭的,居然是她的姐姐花碧楨!
她們不是應該跟着她老子娘一起去投奔花勝南了嗎?爲何會在這裡受人這般欺凌?
不急多想,她箭步上前,一腳就踹在那猥瑣男的屁股尖上,這一腳她用了暗勁,那猥瑣男痛呼着被掀翻在地,“是哪個天殺的敢踢爺……”
“踢了你又如何?”花著雨氣恨猥瑣男的歹毒,抽出匕首一刀就劃過他頭臉,只見一條血痕從額至右邊臉橫空出世,猥瑣男捂臉大叫,“小賤人,你竟敢對大爺下毒手……”
花著雨又是一刀劃了下去,猥瑣男嚇得打着滾滾開,“阿海阿文你們是屎的嗎?還不把這惡婆娘給攔住!”
那後來駕車的兩個漢子聞言這才自震驚中反應過來,從車上抽了大刀就朝花著雨砍來,花著雨何懼這種市井地痞的三腳貓功夫?她閃身、橫切,一捏一擰,就把其中一個大漢的胳膊給卸了下來,那大漢殺豬一般跳腳慘叫……
另一個大漢見兩個同伴只在轉眼間就被這個長得秀麗斯文的少女給傷了,就知今日恐怕遇見了高人。他大吼着齜牙揮刀而上,只是在見花著雨揉身而上時,他突然把刀一丟,轉身拔腿就跑,那速度,簡直比脫兔還快。
人們一時間被眼前這一幕給懵住,這後來的小妞也太厲害了吧,居然把胡濟最是惡名昭彰的洪老闆和他的囉嘍給打了,她確定能抗得住洪老闆的後續打擊?
何況這兩個少女已是洪老闆買下的,洪老闆就算不動用他的手下,搶人私有財產,光就衙門那裡就叫這小妞吃不完兜着走!
人羣中不知是誰不忍見這麼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洪老闆手下吃虧,好心叫道;“姑娘快走吧,等會來了更多人,姑娘想走都走不了……”
花著雨自是知好歹,朝發聲處抱了一拳,便不再理會。隨手撿起被洪老闆扯落的花碧英的衣服一把包住花碧英,此時才反應過來的花碧英頓時撲在她懷裡放聲痛哭,“七姐……”
已經認出救了她們的人是幾月未見的花著雨,花碧楨也拖着傷腿爬過來痛哭失聲,“七妹……”
“五姐,九妹……”
三個人抱在一處,被打傷的兩姐妹哭成一團,花著雨任她們哭個夠。
衆人直道怪不得後來的小妞拼着被官府抓的危險也要救人,原來人家幾個是親姐妹,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洪老闆和他的手下見此狀,也極是滑溜,悄然躲到了人後,任這幾姐妹哭訴。
花著雨並不是一個不諳世事之人,心知那逃走的囉嘍肯定會邀約大批人來攔阻她們,心知想單獨離開的打算只能擱置,先是任由兩姐妹哭個夠,才頭也不回道:“唐大哥,我五姐斷了腿骨,煩請找兩個人來把她擡到就近的客棧歇下。”
她身後果然有人應道:“是。”
這位應聲的,正是一直跟在蘇植身邊的麻臉大漢,叫唐發。花著雨深知蘇植雖沒攔阻她離開,但肯定會派人死死跟定她,而且這個人非唐發莫屬,所以就算不回頭,也能叫出人名來。
唐發朝後一揮手,就見兩個銀衣侍衛擡了個軟兜過來,非常小心地把花碧楨擡了上去。同時花著雨扶起花碧英,朝街市旁的一家客棧行去。
洪老闆見他們要走,忍痛上前大聲道:“人是我買下的,你們不能就這麼走了。”儘管繼小妞之後又出來幾個似乎身手不弱的人,但爲了以後的生計和聲譽,他絕不能吃了這個啞巴虧!在胡濟混了這麼多年,他是黑白兩道通吃的人,也不曾吃過這種虧!
花著雨冷笑一聲,她巴不得這人跟上來呢,後面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我就住在前面這家天祥客棧,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我在客棧裡等着!”
好大的口氣!
如此挑釁,就算洪老闆想大事化了也咽不下這口氣去,何況他還自認在這塊地頭上有些勢力。
他也放聲狠道:“好!有本事你就別跑,稍後我自會來尋你。”
花著雨自不再理會他,等進了天祥客棧,唐發立即着手讓夥計安排客房。這家掌櫃明知道這幾個人恐怕是個天大的麻煩,本不想接受,奈何緊跟着幾個人後面又涌進一大批帶刀侍衛,不由分說就把客棧裡的客人全給趕了出去。那奢華又殺氣騰騰的陣仗,直叫他頭皮發麻,哪裡還敢說出趕人的話語。
花著雨一邊叫人擡來熱水給花碧英梳洗換衣物,一邊把花碧楨擡到牀上給她接骨,待給她把骨接好,花碧楨已經疼暈過去,此時花碧英也已梳洗完。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應該和三叔三嬸他們一起南逃的嗎?現在怎麼就你們兩個?”
等到這時候,花著雨終於問出了她的疑問。
花碧英此時已經平靜下來,她手捧着一杯,微低了頭道:“原來七姐也知道大哥派人通知我們南逃的事……當時由於很緊急,所以沒來得急通知你就……”
花著雨搖頭,“當時就算你們想通知我也找不到我的人,無須自責。告訴我,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花碧英喝了一口茶,重新穩定了一下情緒後,才慢慢說道:“那天晚上,有幾個大哥的親信突然來了府裡交給大伯一封信,大伯看信後,連夜叫我們收拾了東西,一大清早就讓祖母帶着我們以去懷恩寺上香的由頭出了城。待大伯他們趕到匯集點後,我們又分成兩路,大伯二伯護着祖母、二伯母和花建武幾個一路,我爹和娘帶着我和姐姐還有花碧凝一路。不過後來爲了向大哥好交待,祖母還是讓大伯把大伯母帶上了,只是怕泄露行蹤,沒人敢去聽政院通知二哥花長瑞。”
當時二伯母極爲嫌棄大伯母,便巧舌如簧的唆使祖母把大伯母安在了他們這一行。那麼他們這一行除了她爹是個男人外,全是婦孺。他們一路跟着祖母他們的行程往南趕,沒多久就見着到處都是他們所有人的海捕公文,就知朝廷果然沒準備放過花家,幸得花勝南有先見之明。
於是他們一路更是隱匿行蹤,只敢往偏僻的小路行走。只是待到豪州地界時,不知那晚和大伯母睡的花碧凝發生了什麼事,半夜上了個茅房便不見了。大伯母抵賴說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由於時間緊迫,他們心裡儘管着急,也沒能分出人去找。
他們兩路人馬走走停停,兩三個多月的時間,纔好不容易趕到了胡濟。眼看就要到了南門關,卻不料突然傳出朝廷派來的幾名文官全被花勝南給羈押的消息。而那逃走的賢王則去了懷陽,領了五萬精兵,外加朝廷加派的由鳳老將軍率領的五萬援軍,準備一舉拿下反賊花勝南。
去往南門關的路一度被封鎖,也不知是哪裡泄露了消息,官府也加派人手,四處在南門關附近州縣搜捕花家的人。而就在上次他們兩路人馬瑟縮於一個古廟的時候,一大隊官兵突然衝出來將他們包圍。
爲了活命,於是大家分散奔逃,當她和花碧楨一路奔出兩裡地時,仍是被十多個官兵追上。
也算她們幸運,就在兩人以爲會命喪於刀下時,被一隊途經的人馬救下。而那救下她們的人,居然是已經很久沒有了消息的黎司桐。當時她和花碧楨悲喜交加,正要問行色匆匆的黎司桐一些事情,他卻極快地吩咐兩人往東趕,他帶人把那些官兵引走。
於是匆匆之間還沒說上十句話,幾人又各自東西。兩人一路又回逃往胡濟,由於沒有帶錢,兩人便宜當了身上的首飾,也只夠混了幾天的饅頭。餓了兩天,今日兩人實在受不住準備去偷包子吃,這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大爺說看兩姐妹太可憐,就給她們買了麪條和包子,讓她們兩人吃了個飽。
結果料不到那老頭包藏禍心,悄悄轉手就把她們賣給了洪老闆,這纔出現了剛纔在街頭的一幕。
“幸得在這裡遇上了七姐,不然我和五姐還不知被那個洪老闆折磨成什麼樣子。”說到這裡,性情本是比較堅毅的花碧英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花著雨拍了拍她的背,笑道:“都說天無絕人之路,你和五姐只是有驚無險,多次能險中求生,說明你們兩個都是有福之人不是?”
花碧英只覺她的笑顏讓她安心不已,微帶哽咽道:“看七姐沒有家族的庇護反而能活得這般恣意灑脫,好生讓人羨慕。只是當初祖母和大伯那般待你和六姐,如今六姐已去,七姐也險些成了犧牲品,我們整個花家也落了個反賊的下場,幾乎家破人亡,恐怕也是我們花家歷代作孽太多,應了佛家的因果報應……”
花著雨嘆息,這世間的事還真說不準。如果不是她使計打倒顧家,逼得花勝南爲了活命不得不反,恐怕花家、顧家還在京城耀武揚威,作那傷天害理之事。
所以說,她這個靈魂穿越而來,可能真是上天安排,就因爲花家歷代一再以女子置換榮華,最終由她來代那些無辜慘死的女子來結束這一切。
“現在也不知十二妹如何了?她一個傻丫頭,又沒了姨娘疼,大伯又不管,祖母也不缺她這一個孫女……如果有可能,希望七姐也能找找她,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花碧英想到失散的花碧凝,神色中又帶了幾分悽然。
花著雨不由得苦笑,她現在自身都難保,後面還有那權勢天大的楚明秋和秦惑盯着,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出現將她滅了,方籬笙又深居東臨治理着他的城池,楚霸亦不知下落……
不過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應了下來,就在這時,客棧外面傳來極大的喧鬧聲,花碧英一下就聽出是那洪老闆的聲音,頓時嚇得臉一白。
花著雨卻是微微一笑,搖着頭叫她不用驚慌。
緊跟着洪老闆出現的趾高氣揚打着官腔的男聲,竟是自稱胡濟知府的陳崖,這洪老闆果然有些本事。
他們在下面鬧成一團,眼看就要衝進來抓人,可惜接下來只能聽到“呯呯”巨響聲和慘呼聲,想必是有人被人扔了出去。
花碧英一臉茫然,實在不知是誰幫她們攔下了來找茬的洪老闆一干人。
花著雨根本不理會外面,只問道:“那安平王世子遇見你們之後沒有說他要去哪裡嗎?”
之前怕他心術不正,讓花碧英兩姐妹吃了虧,所以他的病並沒有給他根治,讓他去找天香鳳草。結果幾個月來不見蹤影,緣何又會在這邊城出現?他究竟是在找天香鳳草,還是在忙什麼其他的事?
見有人出手幫襯,花碧英此時心更安了,搖了搖頭,“他沒有說,只說讓我們往這邊來……哦,對了,七姐這一問讓我記起了,他說讓我和姐姐不要去找大哥,只管往胡濟來,等不了幾日就可以遇到親人……難道他說的親人正是今日遇到七姐的事?”
花著雨一怔,如果黎司桐真是這麼說的話,他又怎麼知道她會來胡濟?她的行蹤……難道一直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蘇植不是一直自認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嗎?爲何黎司桐會知道?
她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而樓下的打鬥已接近尾聲,很顯然,蘇植先是讓人暴打陳知府帶來的人,然後再亮出他的身份,把個陳知府和洪老闆嚇得屁滾尿流。人被打慘了不說,還要當衆磕頭賠罪,灰頭土臉不已。
傍晚的時候,花碧楨總算醒了過來,看到幾人都安然無恙,又是好一頓哭。引得花著雨心裡慨嘆不已。待把兩姐妹安置好,她便下了樓,正準備去蘇植那邊,忽見廳堂拐角處一個夥計神秘地朝她直揮手,似是故意避開蘇植的那些侍衛。
花著雨本不想理,但她一調頭,那夥計急得直跳腳,而且從他身後,忽然又探出一頭來,“小姐……”
花著雨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頭,“阿旺?”
阿旺看她看到了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小姐……小姐……”
突然見到他,花著雨心裡也是歡喜,急忙走過去道:“你怎麼來了?小絲和琴兒她們呢?可有跟你一起出來?”
滿面風霜卻更顯沉穩的阿旺直是搓手,“連春桃她們都跟小的一起逃出來了,她們三個都在外面……”
花著雨心喜,“快把她們都叫進來。”
阿旺應聲轉身飛奔而去,不一會,他身後果然跟了三個衣裳襤褸頭髮像雞窩的乞丐,細認之下,果然是琴兒、小絲和春桃三個。
她們三人一見花著雨,頓時齊齊跪了過來,伏地直哭,“小姐,我們總算是找到您了……”
看她們這番模樣,想必國公府遭難之後她們這些被棄之不顧的下人受了不少苦。花著雨趕緊把她們扶起來,一個一個揩着她們的眼淚憐聲道:“別哭別哭,知道你們都受了苦,不管怎麼樣,先吃飽了肚子再說……”
她當下就吩咐那夥計去準備好飯好菜,阿旺幾個也不推辭,等飯菜一上上來,四個人就開始狼吞虎嚥,轉眼就將一桌子飯菜一掃而光。
等他們吃完後,花著雨自然要問他們是如何找到她的,這一問,才知他們果然是受了大苦的。
那日花家的主子們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所有的下人遍尋主子不着,都在驚慌失措中,而向來機靈敏感的阿旺嗅出氣氛不對,當下就拉着小絲三個隨便包了點值錢的東西就從後門跑了。結果他們還沒走出兩步,就來了大批官兵將整個花家給圍住……
他們沒親戚可投,本想去安平王府找花著雨,等他們過去一問,那守門的卻說,花著雨早已離開王府,沒人知道去向。
他們再也無處可去,阿旺便想着若要不被朝廷緝拿,只有去投奔大公子,要麼逃出大澤。三個人定了行程,便一路朝西南而行,可是由於是奴藉,又是被朝廷捉拿的花家的家奴,根本是寸步難行。
好在阿旺主意多,他便扮成人販子的壞坯樣帶着三個少女一路行走,倒也矇混了不少關。不過後來半路遇到個地方惡霸,看中了小絲,一定要將她買走。阿旺自是不允,兩方打了起來,自然是阿旺吃了虧,小絲被搶走。好在阿旺後來又使計把她救了出來,算是有驚無險。
只是這麼一來,幾人身上的錢物全都丟了,爲了掩人耳目,阿旺只好讓小絲幾個扮成乞丐的樣子前行,一路上幾個人也算是乞討爲生。
好不容易到了胡濟,卻聽說大公子果然與朝廷公然爲敵,抓了朝廷命官,整兵南門關,大有與朝廷一干到底的架勢。
由於南門關被封鎖,他們也進不去,只能在胡濟這一帶龍蛇混雜的地方混,今日正在街上乞討,忽見五小姐、九小姐被洪老闆欺負,他們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後來花著雨出現後,簡直讓他們驚喜不已。於是只等一入夜,便把白天討的幾個銅板塞給夥計,強求他領他們進來與花著雨相見。
聽完他們的遭遇,花著雨心裡又沉了幾分。
以前在國公府的時候,這幾個人是除芍藥之外最貼心貼已的人,他們爲了她,可以連命都不要。之後花家出事,雖然曾要龍九龍十去查探過他們的下落,因爲沒有消息也便沒再尋下去。心裡一直覺得虧欠着。眼下他們找到跟前來,她便是他們的主心骨,是他們的希望,她豈能扔下他們不管不顧?
再加花碧楨和花碧英兩個,看來她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想到這裡,先讓夥計給他們幾個安頓地方住下來,仍是去推了蘇植客房的門。
她進去的時候,蔣榮正在給蘇植洗腳。一看是花著雨,蔣榮趕緊用身子擋了擋花著雨投向腳盆的視線,一身懶洋洋的蘇植卻無所謂地嗤笑道:“我說花著雨,本宮好歹也是個男人,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半夜三更連門都不敲就闖了進來,也不怕我正在換衣,瞧到了不該瞧到的東西?”
花著雨直接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面無表情道:“如果我把你當了男人,我也就不會進來了。”
蘇植佯裝仰天長嘆,“別人都說受人點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不指望你會那樣,難道就不可以多尊重我點?”
這幾個月來,花著雨已經對這個人的裝模作樣熟識無睹。她沒好聲氣道:“蘇植,你就不要跟我兜圈子,說吧,你究竟意欲何爲?”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慢悠悠前行,分明是他有什麼目的,如今他的身體狀況極差,他不急着回西齊,在大澤磨磨蹭蹭究竟想幹什麼?
蘇植早已褪了光彩的臉面上浮起一抹譏誚,“怎麼,今天想跟我挑開天窗說亮話了?難道又做了什麼不可逆轉的決定?”
花著雨微哼,“不用你管。”
“好吧,既然你如此問,我總不能什麼都不說,不然,我擔心你今晚會賴在這裡不走,那我可就虧大了。”蘇植似真似假略帶玩味地說道:“這個世間,恐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身體狀況了,以你的醫術,估計已經給我判了死刑。”
花著雨臉色暗變,他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錯,此人舊創加新傷,粘合在一起經過這幾個月猛藥慢藥的救治,根本已是治無可治。他身體裡的一切器官就似八十歲的老人,每天都在以驚人的速度在衰竭老化……他既然如此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爲何不趕緊着回西齊與安寧圓了妄言,早日留個後呢?古人不是一直都很看重這個的嗎?
亦或是,他在責怪她,那日在皇宮如不是爲了救她,安寧也不會傷了他的事?
“你不用緊張,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沒有別的什麼意思。”蘇植微笑,“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待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蔣榮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殿下……”
“沒事沒事,有事我自然會叫你,讓我和七小姐說會體已話。”
見他連連揮手,蔣榮沒法,只好把他的腳擦乾穿上足袋之後就退了出去。
“我相信你一直都在懷疑我是否真的殺死了你的姐姐。”蘇植身體軟軟地,兩手在椅背上扶了扶,“我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你姐姐真是被我親手殺死的。當時我右臂運了全力,一掌就把你姐姐打得噴着鮮血飛了出去。”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黑的夜,他的眼瞳比夜的黑更黑,“你姐姐沒有來得急說一句話就死了……”
他用沒有光澤的眼神看着她,“你是不是很恨我?”
花著雨不知道他爲什麼把他打死花著月的場景說得那麼清楚,冷靜道:“你爲什麼要殺她?”
“她說她要離開皇宮,和我一起到萬仞山。”
“什麼?她要和你一起到萬仞山?我沒聽錯吧?她爲什麼要和你一起去萬仞山?萬仞山又是什麼地方?”花著雨有些失態的連聲問。
蘇植點頭,“你沒聽錯,她確實是和我約好一起去萬仞山。至於萬仞山是什麼地方,如果我告訴你天機圖在她的手裡,而且她知道進去天機陣的辦法,不知道你相不相信?”
天機圖?
那不是秦惑和冥歡都在找的東西嗎?照秦惑的說法,連以前冒充薛蠻子的五毒教主都一直在致力找尋此物,甚至不惜將她的生母胡雪姬從老夫人手裡接走,不就是在尋天機圖?眼下天機圖又怎麼會落在了花著月的手裡?
蘇植好像知道她的疑問,接着道:“你姐姐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她熟讀天下書,知道這片土地上有許多奇景。爲了追求她的夢想,不惜和親西齊——我們這個惡名昭彰的國度,也要按着天機圖上所示就近找到萬仞山,去到她這一生最想去的地方。”
對花著月這樣高的評價,這還是花著雨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她像聽天方夜譚一樣睜大了眼睛,“我姐熟讀天下書?還立志要到萬仞山?那萬仞山在西齊?”
“相信你也想不起你姐原來的模樣了吧。”蘇植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你姐確實是那樣的人。只是那萬仞山應該是在大澤和西齊的交界處,距胡濟大約只有百來裡。”
“她到萬仞山難道是想得到那些傳說中的寶藏?”
蘇植搖頭,卻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道:“你姐初到西齊的時候,我皇兄身體正處極度不適中,爲了討好他,好讓我皇兄能答應放她走,她想盡一切辦法幫助我皇兄。可惜我皇兄並不是一個言而有信的君子,待他脫了困,卻毀了誓言,想要對你姐凌辱……”
他的眼神漸漸被無邊的黑氣所代替,他的思緒似是回到了令他痛苦又美好的久遠之前,“你姐進宮幾月,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眼神永遠是那麼明亮,她的言行永遠是那麼鮮活……我怎麼能夠容忍歷史再一次重演在花家女子的身上?”
“於是我阻止了我皇兄的獸行,可是我皇兄叫囂着要殺死我們,我不得不奮起反抗,那一夜的深宮血流成河,也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
“爲了活命,我不得不變狠,在母后的協助下,將欲拿下我的父皇給傷了,清剿那些反對我的人後,我的惡名更是因此遠播天下。”
“可是不管怎麼樣,我只想把你姐好好保護在羽翼之下,我想和她長相廝守,我想珍惜她,呵護她,讓她成爲這天下間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你姐卻不願呆在皇宮,她仍是執意要去萬仞山。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那就放下這些權勢地位跟她走,她願意把我帶到一個我從沒想過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裡,但是隻要是她喜歡的,只要不分開我和她,我沒有不做之理。”
“於是我和她謀劃着怎樣離開皇宮,在不被人發覺之前就到了萬仞山。”
說到這裡,蘇植的聲音變得從未有過的沉鬱,“只是在距我們約好的半個月時,你姐突然不見了。我不得不出宮找她,在找到我舅舅的一個馬莊的時候,舅舅竟說你姐就在他莊子裡。我信以爲真,哪知等我一見那女子,稍一接觸我就察覺這個面貌與你姐極爲相似的女子是假的。我大怒於舅舅的詭詐行徑,一掌將那個意欲色誘我的女子打死。待我出來,舅舅大罵我色令智昏,如果一個花著月就讓我放棄帝位的話,爲了鄭家,他可以給我送上千百個花著月……”
“我氣怒交加,一掌將舅舅打傷衝出了院子,這時迎面又來了一個花著月,她還叫着我的名字……我以爲又是假冒,想都沒想,就狠狠一掌拍了過去……”
話音未落,蘇植已疲軟地閉上了眼睛,似乎至今他都不願再回想那令他痛苦不已的場景。
聽到這裡,花著雨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件事的始末,分明就是一個計。是一個想要挽留他離去的計,那麼出這個計策的人肯定認爲,只要花著月死了,蘇植死了心,就不會再離開了。
如今花著月不僅死了,還是被蘇植親手殺死,那個設下此計的人,究竟有多心狠?根本就沒有顧及深愛花著月的蘇植是否能面對這個事實?
現在蘇植成了這般模樣,難道就是因爲親手殺了花著月,他不能承受這個打擊而損傷耗費了身體嗎?
怪不得一直以來對蘇植都沒有相應的惡感,卻原來是因爲這一層關係的存在,看來人的直覺是多麼的奇妙。
一時間,屋內是出奇的靜,只有燈芯偶爾爆裂的細碎聲音。
終於解開了存留心頭已久的疑惑,更沒料到蘇植原來與花著月有這麼一段生死戀情……花著雨忍不住又問道:“我姐姐已經因爲你而死,想必你心裡有無限愧悔,可是後來你爲什麼又要不斷派半月殺的人來殺我?”
“殺你?誰說要殺你?”沉默良久的蘇植微微睜開眼,濃密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層陰影,“如果半月殺的人要殺你,你以爲就憑一個方籬笙也能阻擋得住?”
看來此人根本還不瞭解方籬笙的真實身份。花著雨也不點破,只道:“不管是殺是擄,總之你有派半月殺的人對我動手不是?”
蘇植苦笑了一下,“是,我是有派半月殺的人去擄你。原因是,你姐姐臨終前一再交待,說肯定還有人覬覦天機圖,爲了你的安全,她讓我一定要把你送去萬仞山的天機陣,務必要你去到她未能去過的地方。”
這是花著月臨死的託付?花著雨不由思索,曾聽方籬笙說那天機圖是千年前的一個神人留下來的,若能找到圖的所在地,不僅能得天下無雙寶藏,更能得神人之力,重創當年太陽帝國的輝煌。還說天機圖裡藏有讓人容顏不老之藥,各等稀奇之物數不勝數,得之者,能暢遊天地間不用擔心容顏老去。
真有這種東西嗎?若說天機圖的標示地有如此多神物,那不跟神話裡的洞天福地有得一拼了?
若說沒有,花著月爲何要拼盡全力也要進去呢?
那五毒教主和秦惑也一直都在找尋此物,上次在聽政院時秦惑曾說胡雪姬近幾個月才恢復記憶,恢復記憶之後的她一定能記起天機圖的去處。當時自己以爲天機圖還在胡雪姬處,便沒再深問,秦惑也沒說。只是照這麼推斷的話,秦惑現在肯定已經確定天機圖已落到花著月手裡。而蘇植就是最後與花著月親近過的人,那麼秦惑會放過蘇植這條線索嗎?
想到這裡,她身體突然一震,從皇宮與蘇植相遇開始,一些事雖然很驚險,可是卻還是讓她和蘇植綁到了一起。直到後來出了京城,秦惑的身影便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也能一路順順利利到得胡濟,難道這是秦惑故意施的一個欲擒故縱之計?
難道他已清楚蘇植想把她帶到萬仞山——那個天機圖所標示的地方?
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讓她心裡一亂,弄了半天,她還是沒有逃出秦惑的手掌心嗎?或者無形中,她已成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這個想法讓她心底裡極其不爽,一股傲氣油然而生,從而讓她更堅定了之前的想法,“原來是我姐姐的臨終託付,怪不得你一路對我照顧倍至。可是我現在不想去萬仞山,我只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而你也應該趕緊回西齊養身子,而不是在外面這般飄蕩。”
“我飄蕩也比身居深宮要快樂得多。我的身體狀況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蘇植倚靠着椅背,靜靜道:“可是爲什麼?都走到了這一步,爲什麼要打退堂鼓?難道你不想完成你姐姐的遺願嗎?”
或許身在高位的他真的不快樂吧,可是那是他的人生,她不予置評。花著雨搖頭,“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的思量,姐姐並不瞭解我,所以請恕我不能照着她的話去做。”
蘇植沉默了。
良久,他才擡眉黯然道:“我知道你已考慮到那些想奪天機圖的人的追殺,爲了帶你過去,我老早已做好萬全的準備。”
他頓了一下,“娶安寧爲太子妃,本來就是我想掩護你出京的一計。這兩個月來我一直慢悠悠行走在大澤境內,是因爲我一直在等時機,二來也是在等人手安排到位。你相信我,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將會忙起來,根本無人來顧及我們,到時候我們一定能順順當當上萬仞山,進入天機陣。”
他說得如此清楚明白,花著雨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不過說實在話,如果不是因爲有了些牽絆,她或許會爲了滿足好奇心而跟去萬仞山……
“你若是怕你的兩個姐妹沒有去處,我可以派人通知你大哥來接。”蘇植又道。
花著雨一怔神,看着他道:“原來外間傳言是真的,你真與我大哥有勾結。那麼你說的話,我大哥會不會聽?”
這下蘇植笑了,“別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勾結,這叫英雄惜英雄。說吧,你想讓你大哥做什麼?”
花著雨趕緊把花勝南抓了謝俊之的事給說了出來,並且解釋了她與謝俊之的關係,“希望你能讓我大哥不要殺了他,一來可以讓他不再樹立蘭陵王這個強敵,二來也免得落入楚明秋的詭計。”
“這是對他有利的事,我倒可以幫到。明天我就派人去南門關。只是去萬仞山的事……”
花著雨起身,“我意已絕,你就不要多言了。我明天就會離開,希望你能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妨礙了我。”
說完,便絕然轉身離開。
看着她堅絕的背影,蘇植暗歎,若是不讓她看到他的實力,估計以她的犟脾氣,無論如何也不會跟着他走的,還是再等等吧。現在他真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第二日一早,花著雨果然就帶着花碧楨、花碧英、阿旺、琴兒、春桃、小絲幾個人離開了。蘇植真的沒有妨礙她。
在阿旺的提議下,他們選擇在離胡濟二十多裡的小城鎮落了腳。這個地方離南門關稍遠了些,離邊界也更遠了些。由於西齊人少來,小鎮又盡是些老住戶,路斷人稀的,相比胡濟,這裡當然就多了幾分純樸與寧靜。
由於花碧楨腿被打骨折,需要醫治,又鑑於牛頭鎮統共就一個老中醫,花著雨乾脆以極少的銀錢買了一個鋪面,權作醫堂。好在身邊有這些人,也不怕沒幫手,一邊叫人收拾鋪子,一邊讓阿旺在周邊進些藥材,順便再教他如何認藥。有空餘的時間,還帶上他和琴兒一起上山採藥……希望藉此能讓他們多懂些藥理,日後萬一有個什麼不測,他們也不會因爲沒有一技之長而露宿街頭。
做這些事情的同時,自然沒忘讓蘇植通知花勝南來接花碧楨兩姐妹。
只是世事難料,還沒等花勝南那邊傳來回信,三月二十日,賢王已率懷陽的五萬精兵已圍困南門關。
此時戰事一觸及發。
賢王乃沙場老將,聲名在外,而花勝南鎮守南疆已有些年份,亦非弱將。於是這一圍困,整個南部地區都變得氣氛緊張萬分,各處戒嚴,方圓五十里地都是官兵,全力協查着是否有花勝南那邊的奸細。
而在三月二十三的清晨,賢王終於發起了第一波進攻,花勝南親上城樓,鼓舞士氣,全力抵禦。
一經開戰,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接下來幾日,賢王又是火攻又是油攻,花勝南也不示弱,同樣還以火油回擊,幾個回合下來,有地勢優勢的人竟然略爲小勝。
只是好景不長,緊跟着鳳老將軍所率的五萬援軍已到,這下加上之前的懷陽兵五萬,統共就有了十萬。而花勝南總共八萬精兵,要想長期守住,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這邊打得不可開交之際,大澤京城卻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多日未上朝的寶興帝突然駕臨金鑾殿,說他身體欠佳,一直由四皇子監國,四皇子政事都處理得極好,他決定退位,讓四皇子正式登基。
只是他話音未落,卻不知什麼時候被安排進殿的一羣老臣大加攔阻,說是四皇子毫無建樹,沒有功業,甚至拿出至今連一個花勝南這樣的反賊都沒拿下來說事,還數說歷代儲君哪個不是戰功赫赫的接替了皇位?他們大澤不能讓天下人看了笑話,更可不能廢除了祖制。
眼看這到嘴的肥肉又快飛了,楚明秋的一幫近臣連忙對楚明秋一番歌功頌德。
奈何那幫老臣口舌之功堪比刀劍,不怕死地大大將楚明秋含褒帶貶的給說了個一錢不值。
不知當時爭辯的場面究竟有多激烈,最後雙方終於達成了共識,只要楚明秋能殺了西齊的鄭皇后,以恥這位西齊皇后對大澤使臣趙克光的羞辱,便全數扶他登基。
說到這西齊鄭皇后對趙克光的羞辱,還是趙克光回京後所有人才知道的。原來那皇后先是不願接見趙克光,扣押了他們,後來蘇植在大澤京城失蹤後,鄭皇后居然把氣撒到這幫使臣身上。
她讓人把趙克光等人只穿着褻褲押到廣場上,然後架上火盆,當着諸官,奏響樂器,趕着趙光克等人上火盆。受不住燙腳的趙克光等人自然忍不住在火盆上的鐵板上跳腳,而那些官員則哈哈大笑,說他們的舞跳得太差,不像大澤人的柔軟舞姿,沒有任何美感可言。
趙克光等人差點羞憤而死。就算後來回了國,一衆人當中有人要麼自殺,要麼閉門不出,有所耳聞後的朝臣自認是近段時間西齊給大澤的奇恥大辱,莫不對鄭皇后恨之入骨。
那麼眼下讓想繼位的楚明秋一雪國恥,是最恰當不過的事。
不過這後面的隱患就是,若是西齊因此再說要截流,恐怕就是大澤爲了一勞永逸,少不了在忍辱百年後再次與西齊開戰之時!
四月初,賢王與花勝南的戰局呈膠着狀態。
花著雨卻兩耳不聞身外事,只專心地在牛頭鎮經營着她的小醫館,由於她醫術了得,看病的人由少而多,漸漸也小有了名氣。
只是那蘇植,卻像打定主意一樣每天都跑來醫館看病,一看就一天,無論如何都不肯挪一下屁股。
這一日阿旺纔開了門,蘇植照舊帶着唐發和蔣榮第一個進來,阿旺和琴兒笑臉將他迎了進來,看茶倒水,倒也熱情。花著雨則不理他,只是對小絲和春桃似笑非笑道;“既然大家都吃過早飯,等下就你們兩個陪九小姐去集市買東西吧。”
小絲和春桃趕緊應了,隨即朝蘇植行了禮,便到後面去等花碧英了。
只是蘇植臉色有些不好看,“你們已經吃過早飯了?你也知道我可是每天大清早就趕過來瞧病的,肚腹空空,難道你今天想餓死我?”
花著雨眼皮都不擡,悠然坐在桌案後面,“我這裡是醫館,並不是飯堂,你要吃飯,可以去酒樓。”
蘇植有些臉色發青,“我可以付給你飯錢。”
“我不稀罕。記住了,從今往後,我這裡再不會爲你多放一雙筷子了。”哪有人自己有家不回,娶了個嬌妻也不說擡回去成親,成日流連在她的小醫館,存心是想讓她過得不安生。
“你這是想趕我走了。”蘇植此時反而不氣了,吩咐唐發道;“去給我到外面飯館端吃的來,今兒我就在這裡用餐。”
“我這兒還要給病人看病……”
“你看你的病,我吃我的飯,互不相擾。”
“蘇植,你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厚顏?”
“過獎過獎。”
花著雨無語。眼看門口已進來病患,只能無視他的存在,便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等到一直忙到中午時分送走了最後一個病患,她回頭一看,蘇植不見了。她大爲詫異,難道他自覺無趣回去了?
哪知等她到後面飯廳,那廝已經端端直直坐在飯桌上,咧着嘴巴笑得像個大茶壺,朝她直招手,“快來快來,琴兒今天做的菜好豐盛,我聞着都直咽口水了。”
花著雨嘆氣,對坐在他旁邊還綁着傷腿的花碧楨無奈道:“九妹還沒回來麼?”
幾月來的東躲西藏,現在終於有了個安身的窩,已很滿足的花碧楨笑道:“九妹恐怕是又貪玩了,不用等她了,我看太子殿下也餓了,我們就先吃吧。我讓琴兒給她把飯菜留了一些。”
幾人正說着,門口就已傳花碧英輕快的聲音,“五姐,七姐,你們看誰來了?”
花著雨聞聲回頭,卻見一身翡翠漸染綠衣裙的花碧英身後跟着一個身材秀長的少年。少年劍眉星目,一身繡蓮花的青衣素袍子,披着軟金緞的披風,頗顯英氣勃發,不正是讓花碧英和花碧楨兩姐妹掛心不已的安平王世子黎司桐嗎?
此時花碧英是牽着他的手進來的,兩人神色雖然不是很親呢,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是他們之間有某種默契。
花碧楨情不自禁就撐着桌子站了起來,“世子……”
黎司桐神情仍帶着幾分冷漠,點了點頭,“聽說你受傷了,現在可有好轉?”
花碧楨喜不自勝,“謝世子關心,在七妹的醫治下,已經好了很多了。”
她還要說話,黎司桐卻已調轉頭對花著雨道:“我已找到天香鳳草,七妹準備什麼時候給我入藥?”
他果然找到了。花著雨一笑,“只要有藥,隨時都可以。”
“黎司桐,我可終於把你盼來了。”蘇植忽然接口,大笑着站起來,步下石階拉住黎司桐道:“來來來,我們先不要急着吃飯,還是敘完舊了再吃不遲。琴兒,可要記得給我們留啊。”
琴兒笑着應了一聲。花著雨卻是伸手將他們一攔,“慢着,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
蘇植目含深意地看着她,“黎世子要找天香鳳草入藥,恰巧我這裡有一株……你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花著雨一陣尷尬,畢竟蘇植深通毒術,他只要一查黎司桐被救治的經過,就可以知道是她動了手腳,所謂的天香鳳草只不過是個藉口而已。看他的眼神,分明他已清楚她的所做所爲,只是基於某種原因,並未向黎司桐點穿。
當下她也不自找沒趣,任他們自行進入一間廂房說話。
他們這一談,竟是整個下午。直到掌燈時分兩人才開門出來。期間可把花碧楨和花碧英兩姐妹的脖子都差點望斷。
總算等到他們出來,待兩人用過飯後,蘇植就把黎司桐支去和花氏兩姐妹說話去了,同時神情是少有嚴肅的支退所有人道:“今晚之後,黎世子就會扮成我的樣子攜安寧公主進入西齊,以便引開那些欲追蹤我們之人。而且這些日子來我也清楚你兩個姐妹的心思,所以我剛纔已要求黎世子走的時候帶上她們,交待務必要顧全她們的安全。也就是說,你已無後顧之憂,我希望你立即隨我去萬仞山。”
花著雨沒料到他還有這一着,怪不得他一直等在這邊,原來等的就是黎司桐。她有些疑惑,“黎世子是大澤人,他進入西齊後,誰能保證他們的安全?”
“這個完全不用你操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蘇植道:“西齊以東現在起碼有十幾座城池的領將在我的授意下已歸順於黎世子。黎世子此來不僅是要掩人耳目,等到了西齊後,他立即就會轉道萬仞山,佈置好一切人手阻斷那些意欲追蹤我們的人。同時我已經通知我師父,他極爲精通陣圖,等到了萬仞山,到時候就讓他帶我們進入天機陣。一切都會萬無一失。”
“你師父?你的這身毒術是跟着他學的嗎?”
“沒錯。”
能把徒弟教得毒名滿天下,想必非池中之物。花著雨追問道:“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一個身有殘疾的人,自稱無名氏。”
無名氏?這倒讓花著雨心裡更是充滿了好奇。
現在照蘇植這麼說來,他果然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條不紊,看來爲了進入萬仞山,他已經砸下了他的所有,包括權勢。他要藉着黎司桐的黎家軍,再用他的半壁江山,鋪平了一條直入萬仞山的大道。就是爲了完成心愛女子臨終時的心願。
對於這等癡情男子,要說不感動那是假的。她也實在該爲死去的花著月慶幸,雖然她身死,世間卻有一個癡心人永遠都不會忘記她。
黎司桐已答應帶走花碧楨和花碧英,若是她求他把阿旺幾個人也帶走,相信他也會答應。
但是她還是不想去萬仞山。到這裡來這麼久,再沒見到龍九和龍十,也再沒接到方籬笙的任何只字片語,她還想親口去問問他,當初他對她的海誓山盟爲何就不做數了?
她向來是驕傲的,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由她先低這個頭去逼問?
她不想就這麼不聲不響的進入一個未知的地方,或許那裡陣勢兇險,沒有找到寶藏和奇物反而喪命其中,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見她良久沒有迴音,蘇植開始有些焦躁起來,“都到這一地步了,你還不想去?”
花著雨咬着下脣,不知該如何跟他說。
“你究竟要我做到什麼程度,你才肯跟我走?”蘇植整個人都似支撐不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難道我跟在你身邊這麼久,你就一點都沒想起以前的事?”
這話是什麼意思?花著雨擡眼看他。
蘇植亦擡眼回望着她,低聲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誰,從哪裡來,姓甚名誰……”
花著雨心裡一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只是你不想承認。”蘇植又重新站了起來,眼神變得犀利,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只是一縷幽魂,從一個叫二十一世紀的地方過來,姓唐名清雅,乃唐門傳人,精通醫毒之術……花著雨,不,唐清雅,你還要我說下去麼?”
花著雨大駭,整個人都差點栽倒下去,她忙亂中扶住桌子,顫聲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想知道嗎?”蘇植一步步逼過來,“我現在已管不了那麼多。我什麼都告訴你,免得你一直畏手畏腳。”
他扶着她的雙肩,低頭逼視着她,“是你姐姐告訴我的。你肯定要問你姐姐又是如何知道的,那麼我也繼續告訴你,因爲你姐姐也是一個借屍還魂之人,她的本名叫唐清雅,來自二十一世紀,乃唐門傳人,精通醫毒之術……”
他不容花著雨緩過神,繼續加快語氣說道:“當日在大澤皇宮密道你確實沒聽錯,你姐一到西齊就給我皇兄治病,卻不想我皇兄本來就是個禽獸,她救錯了人,差點遭遇不幸。可是後來她還是因我而更不幸,那日我失手將她一掌重傷,眼睜睜看着她在我懷中死去,我幾若瘋狂。抱着她去找我師父,讓師父一定要救活她,哪怕搭上我的性命都行。結果我師父說她既然是別處來的幽魂,便可用上古奇術換魂。於是他用了鎖魂術,將她的魂魄封在她體內,把她肉體凍在冰窖裡,讓我出門尋找慧祥大師,整整一年又三個月的時間,我歷盡萬苦千辛終於找到慧祥大師,大師卻說真正的花著月死去太久,就算鎖住魂也是唐清雅的魂魄,肉體已無用。要想她活過來,必須尋找新的肉體,而且還要是生辰八字相合。”
“我說我去找,慧祥大師說不能傷人命,活一人損一命,他不會做。於是我想到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妹,求他把她的魂魄換到她妹妹身上。慧祥大師堅決不肯,最後我只好求其次,讓他算算她妹妹是否屬長命之人。好在大師一算,竟算出她妹妹也是短命之人,將於夏至左右喪命。這麼一來,大師便着手等着她妹妹殞命的那一刻將她的魂魄送到她妹妹的身體裡。如今,她妹妹已經活蹦亂跳的站在我眼前,卻忘了前事,再也不肯答應同我一起進入天機陣,回到她最想回去的那個叫二十一世紀的地方!”
蘇植幾乎是低吼着將這一段極爲駭人聽聞的話說完,花著雨卻驚得半天都出不得聲。
她是花著月?她是花著雨?她是唐清雅?換魂術?鎖魂術?在她的世界裡,聞所未聞。
眼前這個滿眼悲傷的男子深愛着她?當初他就知道她來自何處,願意拋下一切富貴跟她走?
天機圖的秘密是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紀?
世間竟還有這等奇事?
她想得有些癡然,“我真的可以回去麼?真的可以麼?”以前她日思夜想都是回去再和爺爺在一起,抹去爺爺傷心的淚花……現在她真的可以實現這個願望了嗎?可信嗎?
“你說你附身花著月身上兩三年的時間,一直都在研究那個天機圖,在翻閱不少古藉後,你確定那個千年前的神人便是乘着時光機器過來和你差不多時代的人。你說只要進入天機陣,就能找到那臺進光機器,你也一定能回去。這些,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蘇植急切地搖着她的肩,花著雨被搖得頭暈目眩,使勁推開他,扶着額頭道;“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一時實在難以接受你所說的這些,給我點時間想明白好不好?”
“我可以給你時間,可是我們的時間不多,黎世子不能長時間調人到萬仞山,所以最多三天,這三天中你好好回想,三天後我來找你要答覆。”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蘇植已覺沒有繼續逼她立即下決定的必要,強自忍着不適,讓黎司桐連夜帶着花碧楨兩姐妹一起離開了。
現在黎司桐得了蘇植的支持,勢力龐大,花著雨本想阿旺小絲幾個跟着黎司桐一起去,以圖個安穩。不料阿旺他們卻不願走,說以後花著雨不嫌棄他們,他們就一直跟着。若是花著雨怕他們拖累了她,他們想就在這裡安身,不管窮與富,能自立更生日子也會過得舒坦。
花著雨也不勉強,當夜就把黎司桐留下來的天香鳳草給配了藥,清早就讓阿旺給送了過去——此去,她希望黎司桐能真正待花碧英好。至於花碧楨,以她的傲氣和看重的姐妹情份,此生恐怕都只會把黎司桐當妹夫看待了,希望她不會過於傷感。
第二天,街市上果然傳出西齊太子在大澤已玩夠,帶着他的太子妃回西齊了,一路上聲勢浩大,好像根本不知道大澤朝廷已有人立了軍令狀一定要取了他母親性命一樣。
少了蘇植的打擾,花著雨照樣清早起來就給人看病。最近她名聲越來越大,那些就連家裡有府醫的富戶也不惜要花重金請她出診。
這日鋪門還未開,就有人把門拍得山響。待阿旺開得門,卻是一個穿着體面的婆子來請花著雨出診,說是她家少爺突然患了急診,請了不少郎中都沒瞧好,聽人推舉,特意跑來此處叫花著雨去救人。
說實話,花著雨到牛頭鎮後,只是想借自己的醫術救治那些普通的老百姓,算是爲她自己積些福德。至於那些有錢人來看病,她的銀子一般會收得多些,不過她絕不出診。
此下當然拒絕了那婆子請求。那婆子見她不答應,只得耷拉着腦袋無功而返。過了一會,又來了一個眉彎眼笑的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賠着笑語,再次請花著雨去給他家少爺瞧病。
花著雨不理他,阿旺最後說,他家少爺要瞧病,就來醫館,真想治病,就算是擡着來也划算。
那中年人卻說他家少爺病太重,根本不能挪動,一挪動就可能會沒命了。
什麼病重得連挪動都不能?
花著雨更是懶得理他,這分明是有錢人的嬌貴,她偏不稱了他們的心意。
眼見未時已過,馬上就要天黑了,磨了一天的中年人最後幾乎用哀求的語氣求花著雨,說她如果不去,他連這點事都辦不成,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可能都會交待在他家老爺手裡云云……
花著雨實在受不住此人的軟磨硬泡,總算開口道:“出診金一千兩,不管能治不能治,這個出診金一定要給。若能治,價格另議。你看行就行,不行請離開。”
她獅子大開口,只望此人能嚇退,只是嚇得旁邊的阿旺直咋舌。
哪料中年人當即就揖了下去,“花大夫名聲在外,不說一千兩,就算是五千兩的出診金,我家老爺也會答應。多謝大夫答應出診。”
五千兩都會答應?
花著雨有些惋惜她要少了,看來此次看病的對象是個超級大富戶。
當下她也不再猶豫,稍事準備,只帶了阿旺就隨那中年人上了馬車。
馬車行了約半個時辰方停下來。花著雨和阿旺下車一看,並沒看到什麼高牆碧瓦,金碧輝煌。落於眼前的,只不過是一處幽靜的府宅。跟着進了院子,四下佳木蔥籠,花草繁茂,假山奇石,曲徑通幽,是個養心怡情的好所在。也確實適合病人居住。
這時之前那個去了醫館的婆子正站在階前張望,看到他們來,頓時迎下來道;“可算是把大夫請來了。請恕我家老爺剛纔有急事離開,不能陪同大夫……”
花著雨開門見,“病人呢?”
婆子朝身後一間屋門緊閉的廂房一指,故作爲難道:“在裡面。不過我家少爺見不得光,大夫要診病的話,可能有些難。”
花著雨暗翻白眼,這不是故意在考究她的看診水平麼?這家人看來人傻錢多,已經被一些庸醫騙了很多次,爲了不再被騙,先就設了這個門檻,好讓庸醫之流知難而退。
她揮了揮手,“無妨,只管開門。”
婆子趕緊轉身開門,花著雨和阿旺還有之前的中年人跟着走了進去。
此時天本已,這一進門,方發現整間屋子連天光都難見到,想必是窗子上都罩了窗簾。
門一經關上,屋內頓時漆黑,阿旺心裡一緊,扯了扯花著雨的袖子低聲道:“小姐,小心點。”
花著雨技高人膽大,再加她斷定蘇植有派人跟上來,半月殺的人可不是酒囊飯袋,若有危險,她只需稍撐片刻,對她不利的人必沒好下場。
那婆子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拖動了一下椅子道:“我家少爺就在這裡,大夫可以看看他究竟患了什麼奇病。”
花著雨順聲走過去,人果然是站在了一張榻板上。她順着牀沿往上摸,便摸到一牀厚厚的被褥。她掀了被褥,確定牀上躺了人後,就摸上病人的手腕拿脈,這脈還沒拿上,竟發現病人的手冰涼入骨,好像死透了的人一般。
“難道是個死人?”她嚇得趕緊收了手。
聽到聲響,婆子在黑暗中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我家少爺的病難治?”
花著雨不信別人出了高價就拿個死人來跟她開玩笑,忙道:“我還沒開始看診,稍等。”
不過爲了確認此人的生命體徵,她還是將手摸向他的胸口,這下總算舒了口氣,還好,是有心跳的。
緊跟着她又去拿脈,居然又沒脈博,怎麼會這樣?這人到底是死是活?
她決定不再自己嚇自己,乾脆伸手去探病的鼻息,不料毫無預警之下,病人突然一口將她手指咬住,此時就算花著雨再大膽,她也忍不住驚出聲,“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哪裡有什麼東西?”燈光驟亮,卻見幾乎半年不見的方籬笙半倚錦繡,捏住她手指笑吟吟道:“女色狼,你對我上下其手摸了半天,有沒有摸夠?”
在他周圍,牀頭牀尾,竟是不下十人各執一燭在圍觀,個個臉上都帶着古怪的笑。
一見是他,花著雨先驚後喜,繼而想到他久沒音信,這會兒又以這等逗弄她的場景出現,心裡又氣。再加諸多人的圍觀,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抽手道:“怎會是你?”
“不是我,你以爲是誰?情郎?”方籬笙清明如水的眼眸裡滿是濃濃的笑意,緊握她手指不放,“現在就算你還想着你的情郎都不行了,衆目睽睽之下,你對我幹下這等事,我只好勉爲其難讓你來負責,你若再想着紅杏出牆,後果好像會很嚴重。”
一看那些人擠眉弄眼的樣子,花著雨更是滿心氣惱,“誰願意摸你?要不是你裝死讓我看病,誰愛摸誰摸去!”
“誒?你這麼說的意思,是想始亂終棄,不想對我負責?”方籬笙似真似假的睨着她,眼底深處分明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探尋。
衆多目光之下,花著雨被問得很是窘迫,怒道:“我跟你沒關係,負什麼責?”不是隻要權勢不要她麼,這又回來死皮賴臉作甚?
方籬笙一臉無辜,“你摸了我就有關係了,當然要負責。”
花著雨簡直要被他氣瘋了,連連甩手,“我不負責!”
方籬笙緊握不放,“我偏要你負責。”
“你這是耍無賴。”
“我就是要耍無賴。”
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惹得周圍的人更是笑咧了嘴,誰都沒料平日在他們眼裡如神一般的男子還有如此逗趣的一面。
站在榻後的怒叔笑眯眯道:“據說這半年來西齊太子蘇植一直與七小姐形影不離,外人都說他們郎才女貌,很是般配的一對佳人。”
花著雨還沒想明白他此說何意,緊跟着方籬笙就一口又咬在她手指上,疼得她直跳,“你瘋了麼?”
她想抽手,卻怎麼也抽不出來。
“我說了你還想着情郎的後果會很嚴重,你不要不信。”方籬笙說得酸氣沖天,“對我這麼兇巴巴的,對那個什麼蘇什麼植就有說有笑,告訴我是何道理?”
高山也不忘在旁邊煽風點火,“那還用說,當然是七小姐對蘇什麼植有好感了。”
方籬笙挑眉,一雙眼睛烏金閃爍地看過去,“滾——”
“好呢。大家快滾出,慢了的恐怕要遭池魚之殃……”高山放下手裡的燭火,轉身就開門而出,一衆人也跟着他爭先恐後奔了出去,轉眼屋子裡就只剩花著雨、方籬笙和阿旺了。
阿旺本想留下來保護主子,可是想想對方是小姐的師父,而屋子裡的氣氛又古怪又曖昧,想了想,還是緊跟其後退了出去。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方籬笙不由分說一把就將花著雨拉進懷裡,不待她掙扎,低了頭,重重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花著雨被他突如其來的熱烈驚得一呆,繼而感覺脣瓣像着了火一般被他吻住,那種口齒交纏的甜蜜,一時間也讓她忘了掩埋在心底裡的所有不快,閉上眼,環上的肩,盡情發泄這幾月的相思之情……
良久之後,待喘息聲漸漸平息,她方發現胸前很涼,低頭一看,不知何時,她的衣襟已被解開,露出胸前春光。而方籬笙則側身撐在她上方,正低頭看着她的豐滿……
她趕忙拉衣捂住,沒好聲道:“看什麼看?”
方籬笙有些意猶未盡地舔舔嘴,“當然是看我的女人最美麗的地方。”
花著雨羞窘得一把推翻他,“色胚!”
“色胚就色胚,反正你是女色狼,我是色胚,兩人還是挺登對的。”
花著雨無語,真不知幾月不見,他爲何忽然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當初那個溫文優雅的傢伙呢?被狗吃了嗎?
“終於又看到你生氣的樣子了。”方籬笙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把手臂枕在她頭下,將她輕輕擁住,“龍九和龍十說你的火氣很大,每次見他們都一臉怨氣,弄得後來他們都不敢來見你了。是在生我的氣嗎?”
他寫信讓她跟着蘇植走,是個男人誰都不會這麼做,難道她不該生他的氣?
一想到此事,花著雨就氣恨難消,掐住他的胸肉一擰,“難道我在生他們的氣?是不是現在整個東臨已經給你皇宮充盈滿了,你都膩味了纔來找我?”
方籬笙啞然失笑,忍不住低頭親了她額頭一下,“我正月平叛真靜王之亂後就帶高山他們來大澤了,哪有時間充盈後宮?不過你的這個建議不錯,或許以後我該試試……”
“你敢?”花著雨聞言臉上頓時有了笑意,原來他並不是在東臨忙他的國家大事,“你既然已經來了大澤,爲何不來找我?”
方籬笙半真半假道:“我讓你跟你的前情人一起相處不好嗎?我若來,也不怕我打擾了你們?”
“前情人?”花著雨眯了眯眼,“你究竟還知道什麼?”他既然說前情人,難道他也知道蘇植曾對她說的那段話?而且是在她之前就知道。蘇植那段駭人聽聞的話,難道是真的嗎?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你不需要對我滿心猜疑。我相信蘇植爲了打動你,已經把你以前的事都告訴你了。”
方籬笙忍不住嘆了口氣,輕撫着她額前髮絲說道:“不錯,這個世間,除了蘇植,便只有我知道你的真正來歷。相信你一直在奇怪,我爲何在大澤京城一見到你後,就迫不及待要接近你,這全都是因爲……我知道你是誰,從何而來……”
他說着伸手從枕下拿出一個已被翻得非常毛糙泛黃的小冊子,翻開第一頁道:“你自己看看,這可是你寫的東西?可是你熟悉的東西?”
花著雨急忙坐起來,接過小冊子藉着燈光一看,上面以她極爲熟悉的字體寫着一個人的生平:
爲了不忘本來,我決定還是用筆把我的人生軌跡記錄下來。
我,唐清雅,唐門傳人,深研毒經,在二十一世紀丟下用心撫養我長大的爺爺因病身亡。
應該是寶興十一年春吧,我強大的靈魂附身到了這個可憐女孩花著月的身上。嗯,她真的很可憐,親孃早死了,親爹對她不聞不問。那個所謂的嫡母像個吃人的老虎,若不是因爲她還有利用價值,估計早就把人整死了吧,也不會留到現在才瘦骨嶙峋的餓死,讓她這個二十一世紀來的靈魂又能借屍還魂,是她運氣好哉?
這裡科技極不發達,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自來水,沒有熱水器……沒有好多好多她所熟悉的東西,唯有看也看不完的古董,在這裡卻不值錢,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紀,她可發大財了。
生活上很不習慣,不過她有一副健康的身體。這樣的身體是她和爺爺所期盼的,如果她能找到再回二十一世紀的方法,並且還能帶上這肉身出現在爺爺面前,不知將會是何種場景?
嘎嘎嘎!不管怎麼樣,她總不能找也不找的就放棄,或許古人奇術多,只要她孜孜不倦,說不定某一天就能讓她找回去的法子了呢?
寫了上面這些字後,又隔了半月的日期,“花著月”又寫道:
這個孿生妹妹很可憐,嫡母很惡毒,每次都只給兩人留一人份量的飯菜,估計姐姐是不想妹妹捱餓,把飯都給妹妹吃了,然後她自己餓死了。我這人初來乍到不了解實情,一開始把飯都自己吃了,把個妹妹餓得嗷嗷直叫,我是不是太自私沒人性了?
不行,以我這麼聰明的人,豈能被這些狠毒的娘們兒給整?還擊去!
接下來每隔幾天“花著月”就把如何整治那些勢利眼的下人,爲自己和妹妹奪來飯食的經過記錄下來,字裡行間,全是沾沾自喜。
再是後來她自稱發現了一本藏寶圖,翻盡所有古藉查尋任何有關藏寶圖的記載,最後決定親自去尋寶,並且給妹妹留了不少財物,希望能保證她以後衣食無憂……
這本小冊子,基本上記錄了“花著月”一年左右的生活,一年後,不知爲何,她卻沒再寫下去。
只是一頁一頁翻下來,花著雨看得觸目驚心,因爲整本小冊子上所寫的字,那種語氣,莫不是與她一般無二。
她握住小冊子的手都在顫抖,難道……蘇植說的話全是真的?在成爲花著雨前,她真的是花著月?在被蘇植失手打死後,她在外力作用下,又變成了失去那段記憶的花著雨?一個保留着二十一世紀記憶的花著雨?
看她神色震動,方籬笙抽離她手中的小冊子,柔聲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半月湖時,我讓你簽下合約時的那支筆?是我按着這本小冊子上花著月寫的做法做出來的。我本只是想試探你是否真是唐清雅,想不到你當時用鋼筆時的熟練程度和字跡完全證實了我的猜想。”
他如此一說,花著雨立即記起與他在半月湖見面時的場景,那時他吊炸天的用釣杆把她從水裡撈了起來,沒讓她在肚子裡少罵。
一時間,她無法言表自己的心情,望着他,“你是認識唐清雅,還是花著月?”
方籬笙看着她的目光溫柔而綿長,徐徐道:“從以前到現在,我都只是認識一個叫唐清雅的女子,她聰穎慧黠,爽朗快樂。三年前,當我還被困於鐵石陣時,是她將我這個被掩埋了二十年的人奮力挖了出來。我當時血氣不暢,未與李虛子的內氣融匯貫通,不能動彈,不能睜眼,不能說話。是她拿着銀針連連爲我紮了三天,日夜不睡。儘管累,她還是輕鬆愉快地給我說着笑話,就是希望能喚醒我。三天後,她說她有急事一定要離開,說不能讓蘇植中了別人的詭計……”
“所以她走了。當她離開時,我察覺她死氣纏繞卻不能出聲喚住她,我心裡就對這個自稱唐清雅的女孩子心生一股莫名的悲痛。待我脫困後看到她掉下的這本冊子,方知她的奇異經歷不在我之下。我出去尋找她,希望一切都還能來得及,結果我卻沒有尋找她的方向,除了知道她本名叫唐清雅,現名叫花著月外,我對她一無所知。我不得不先回狼城給家裡人報平安,卻沒放棄尋找她。”
“後來有一次聽說西齊太子叫蘇植,想到她離開時說不能讓蘇植中了別人的詭計,便起身趕往西齊。半路的時候偶遇李虛子好友慧祥大師,他在林中喚住我,並告訴我,我要找的人已在大澤京城武國公府裡……”
“於是我又以另一個身份趕往大澤京城,在那裡,我終於見到了你,而你,卻不識我……”
花著雨聽得有些癡了,原來在此之前,兩人竟有這般邂逅。
方籬笙低頭摩挲着她的臉頰,低低道:“請你不要因此懷疑我對你的感情。因爲不管在何時,你說話的口音總是帶着溫軟之意,極爲獨特。我極愛聽你生氣時怒中帶軟的語調,還有你兩頰氣鼓鼓的樣子……只有這樣,我才感覺你不再是虛無的一個靈魂,是我可以隨時抱在懷中實實在在的存在。”
他這是在表白嗎?是想告訴她,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他喜歡的就是一個叫唐清雅的女孩子?
原來他並非對她這個花著雨心動,不對,他也非對花著月心動,他只是在經歷寂寞黑暗之後愛上了一個語音語調都與衆不同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竭盡所能在黑暗中陪了他三天三夜,他不知道她的模樣,卻能感受她的存在。
在跌落山洞的時候,他說她對她心動已久,果然是已久,他們的邂逅,早在三年前,不是嗎?
到了此刻,花著雨不得不再次正視自己的奇特經歷,她擡起眉眼,“我是唐清雅沒錯,來自二十一世紀也沒錯,可是我真的死過一回嗎?真的由蘇植求着慧祥大師又重新讓我在另一個身體裡活過來了嗎?世間真有如此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發生?”
方籬笙低笑,“是,你是唐清雅,來自二十一世紀。我後來查過才知道,你被蘇植失手殺死過一回。蘇植又不惜一切代價再次救活了。所以你現在既是唐清雅,也是花著雨,那個花著月已在蘇植的掌下香消玉殞,不復存在。你便是你,令我歡喜令我心動。從今往後,你只屬於我,再與他人無干,知不知道?”
以前他一直遮掩着,沒有信心蘇植在與她相見後,她會不會憶起前事而棄他而去。可是他戰勝了恐懼,他深知越是怕什麼越是會來什麼。所以他給他們時間相處,他想讓時間幫他證明,眼前的女子是真心愛他的。那是他費盡心思一點一滴種在她心頭的種子,後來生根發芽,他相信,就算蘇植搬出前情,也不及他給她的溫暖和安全感。
現在,看着她生氣她惱怒,已是他想得到的最好答案。
“既然與他人無干,那你這幾個月沒來找我,也不怕我真跟人跑了?”儘管聽他如此說心裡很甜蜜,花著雨仍是忍不住埋怨。
“如果我有三頭六臂,我一定早來找你。”方籬笙調整了一下姿勢,嘆了口氣道:“只是那秦惑實在不好對付,如果我不讓你跟着蘇植,此人一定又會想什麼歪主意來找你。”
“這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那秦惑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極擅謀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於是便派了他的紅衣妖人前往東臨與我王叔真靜王勾結,密謀逼宮。事成則成,不成還可以把我引回去。”方籬笙苦笑道:“結果我也不得不回。”
他接着把發生在東臨的事全數說了出來,“我確定父皇是被紅衣妖人擄走後,便帶人追蹤而去。卻不料那些人還會當年五毒教主所使的邪術,更讓我想起冥歡曾遇紅衣妖人施術還差點沒命的事。我推測這些紅衣妖人極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五毒教主所掌控,爲防我父皇出意外,我追蹤千里之後,不得不邀請紅衣妖人出來開誠佈公的談,問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結果如何?”
“結果?結果那些紅衣妖人傳話說,若想見我父皇,除非我揭下面具以真面目去見他們的主子。”
“咦?有人想見東臨太子的真面目?會是誰?”花著雨奇怪道。
“你猜?”方籬笙笑。
花著雨想了想,“之前你說秦惑極擅謀算,難道是他在搞鬼?”
方籬笙忍不住捏了她粉嫩的臉,“你猜對了,雖然當時我露出真面目,他也有所僞裝,但是以我的觀察力,我認出了他。而以他的觀察力,自然也知道了此鬼面閻羅就是他所認識的方籬笙,他所認識的方籬笙就是鬼面閻羅。”
花著雨驚愕,“那你的秘密他豈非都知道?”那可是駭人聽聞的事,若是秦惑公佈出去,豈非天下震動?他的麻煩豈不大了?
“就算他認出我是誰又怎樣?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想象得出我和李虛子在鐵石陣所發生的事。”方籬笙搖頭。
“可是你不是說紅衣妖人有可能受控於五毒教主嗎?又怎麼是秦惑出面?”
方籬笙於此也想不通,“誰知道?當年李虛子遍尋五毒教主不着,難道他就藏於他眼皮子底下?”
他如此一說,讓花著雨忽然想起一事,“那日在聽政院的時候,曾聽秦惑親口說,在他七八歲的時候,待他極好的師父李蠻子突然性情大變,整日價就想着法子折磨他,甚至把他關入水牢。後來在他約十五歲的時候,他與被我祖母送入聽政院的生母胡雪姬一起合計將李蠻子打成重傷,李蠻子逃走。不過回頭他們又發現了一具屬於真正李蠻子的屍體,從各種證據來看,那個假扮李蠻子的人,極有可能就是五毒教主,是他殺了李蠻子取而代之。”
方籬笙動容,“聽政院竟還發生了這等事?若是如此的話,那就可以解釋秦惑緣何可以掌控紅衣妖人了。也可以想明白,他從何處學來的那些旁門左道之術。”
“你是指那次在皇宮下蠱毒?”花著雨決定再給他爆另一個消息,“我生母胡雪姬現在就在聽政院,被秦惑拜爲義母。聽秦惑說,我生母竟是山陰派的人,屬玄陰一脈,那個五毒教主屬陰癸一脈。而秦惑親口承認,他的蠱術是胡雪姬傳給他的。估計那次他利用安寧傷蘇植的噬心縮筋蠱也是由胡雪姬所傳演變而來。”
說完,她看方籬笙只笑不語,不由奇怪道:“難道你不好奇我母親竟是山陰派的人?”
“如果你母親真是胡雪姬的話,她自然就是山陰派的人。”方籬笙說得輕飄飄。
“這是爲何?”
“我後來終於想起在何處見過你母親了,所以我可以幫你解釋很多困惑。可能有一點至今都不知道,冥歡的王叔冥雋當年承諾會治好老北冥王的嗜血癥,終止北冥王族幾百年的詛咒,便是要找到山陰派的傳人。只要是有山陰派血脈的處女,願意嫁與王族,便可解了這上古詛咒。當初冥雋找到你母親的時候,便要她去嫁給北冥王。結果兩人日日相處,卻是生了情份。你母親自是不願嫁去北冥,一定要讓冥雋娶了她。”
方籬笙笑了笑,“可惜那冥雋是個極重情義之人,明明深愛你母親,卻不說出口,只一心一意讓你母親嫁給北冥王。你母親大怒,當即與他分道揚鑣,讓冥雋再也找不着。冥雋沒有辦法回去交待,只好另尋破解的法子,後來也不知他從哪裡竟找到了天機圖,正欲帶回北冥給北冥王,讓他按圖上所示去尋天機陣,說裡面一定能有破解之法。結果半路再遇上你母親。你母親這次竟是答應與他回北冥,冥雋信以爲真,大喜過望,真與她一同前行。哪知你母親半夜趁他不注意就偷了他的天機圖飛逃而去,任冥雋如何找也找不到。冥雋無功而返。”
聽到此,花著雨恍然大悟,“那上次冥歡說來大澤尋人,實際上是想尋胡雪姬的女兒,然後娶回去解了他們王族幾百年的詛咒?”
“應該是的。”
花著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我機警回來了,不然真讓他成了我的男人,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方籬笙淡笑不語。
“可是你是怎麼這麼清楚我母親和冥雋的事?”
方籬笙笑道:“我本來是不知道的。但是那個李虛子知道,他曾在你母親偷了天機圖後遇到你母親在山間大哭,怕她一個孤身女子尋短見,就去詢問了她。當時你母親可能無處發泄,便將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哭訴了出來。當時李虛子還安慰了她一番,後來你母親也沒說什麼,就走了。從你母親是被你父親突然帶回府來看,想必是她一時絕望透頂,便想隨便嫁人了此殘生,結果沒想進了個溜丟窩,日子反而過得更悲慘了。”
他如此分析,花著雨料定十之八九是如此,一時間,不由對冥雋與胡雪姬之間的愛恨情仇唏噓不已。
“照你如此說來,胡雪姬與五毒教主還是同門師兄妹,不知道當初五毒教主在聽政院爲何要抓住胡雪姬?難道也是爲了得到天機圖?”良久之後,花著雨又問道。
方籬笙點頭,“極有可能。五毒教主被李虛子重傷之後,功力一時難以恢復,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天機圖已落入你母親手裡的事,於是一邊把李蠻子取而代之,一邊又把胡雪姬從國公府弄到聽政院,一任他逼問天機圖的下落。卻不知爲何你母親並未說出來。”
花著雨忽發奇想,“或許她只是在一心求死呢?”聽說失戀的女人最不怕死。
“誰知道。”方籬笙搖頭。
“不過現在天機圖已由花著月之手落入蘇植之手。”她現在還是習慣於把她和花著月分開,因爲,關於花著月人生的那部分記憶已離她而去,她便可認定是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她只認,她記得的這部分。
“已落他手?”方籬笙直皺眉。
花著雨於是便把蘇植曾說的關於花著月和他的故事說了出來,完後才嘆道:“昨日蘇植纔將一切事情都和盤託了出來。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上萬仞山,幫我完成我想回家的心願。”
方籬笙盯着她,“你答應了他?”他的語氣聽起來酸氣沖天。
花著雨笑嘻嘻把手放在他胸口,“我若是答應了,你今日還能見到我麼?”
方籬笙心裡一蕩,斂了酸氣,“此事看來越來越複雜,若是如此,有些事我不得不重新盤算了。想不到胡雪姬未對五毒教主說出天機圖的下落,倒是讓你撿了個便宜。”
“怎麼會是我?明明是花著月。”花著雨一本正經給他糾正。
方籬笙心情大好,“是。是花著月撿了便宜,與你無關。”
“而且花著月還因此喪命,哪叫撿便宜?”
“是,是我用詞不當,謝小娘子指點。”
兩人許久不見,這次奇怪的會面,卻讓兩人的心似乎更近了一步,這是一種敞開心扉,將自己完完全全剖析在對方眼前的心靈相通。許多以前不曾談及或者不敢談及的話題,在這一特殊的氣氛下,方籬笙也是不緊不慢一個一個聊了出來。有的事,他們觀念相同,便會會心一笑。有時稍有相左,也會各自思考對方的觀點究竟有沒有優於自己的。
在這難得空閒的時間裡,兩人完全拋開外間事閒閒地聊着,沒有猜疑,沒有怨懟,像許多普通夫妻一樣,東扯西拉,有說有笑,特別舒心愜意。直到怒叔在外面敲門叫他們吃晚飯,兩人才停止了談話。
怒叔讓人準備的菜並不多,卻很精緻,最有愛的便是清蒸魚和清蒸八寶雞,聞着那撲鼻的香味,花著雨閉上眼猛嗅,陶醉道:“我現在總算知道你怎麼清楚我喜歡清蒸魚和清蒸八寶雞了,原來你有葵花寶典,真是寶典在手,嬌妻我有。”
“葵花寶典?”方籬笙一愣。
花著雨朝他眨眨眼,“我的私密日記上不是有記嗎?”
方籬笙恍然大悟,她居然把那小冊子叫葵花寶典,果然形象。如果不是那物,他又如何找到她,結識她,瞭解她?
花著雨給他盛飯,“相公,你真的好奇怪,想見我就應該直接去找我,真不知道爲什麼要故弄玄虛跑到這裡來。”
方籬笙按住她手,“等等,你剛纔叫我什麼?”
花著雨又看到怒叔古怪的笑,不禁臉一紅,嘴硬道:“難道你不是我相公?”
方籬笙清明的眼底有什麼東西急劇涌動,幾欲流溢而出,“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如此喚我,以前只覺這稱呼好俗氣,哪料從你嘴裡說出來會如此美妙動聽。”
他的聲音低啞,似筆落白紙的沙沙聲。
本是如此肉麻的話,此時由他說出來,卻讓花著雨倍感甜蜜。
“在這裡見你,自然有我的顧慮。”方籬笙接過飯碗,正色道:“第一,我是想避開秦惑的耳目,其次是我不想讓蘇植知曉我來找過你。”
花著雨納悶,“爲什麼?”她與他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爲什麼要避開別人?
方籬笙眸光一深,對怒叔道:“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讓人靠近。”
“是。”怒叔領命退出。
方籬笙這才道:“未與你談話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秦惑東一榔頭西一捶的想幹什麼。我父皇至今還在他的手,日前得到龍七的傳信,說冥歡也確實是在他手裡。我本是帶人一直追着我父皇的行蹤,交待龍七務必看好冥歡。哪知這秦惑極爲狡猾,虛虛實實,竟把我朝北冥那邊引。我豈會上他的當,虛晃一槍,便帶着人悄然折回。同時想到他多次對你佈局,怕他這是想引開我後對你不利,纔不得不悄然潛行過來。”
看來不只她有這個感覺,他也有。花著雨點頭,“其實這一路行來,我確實感覺有些不合乎常理的風平浪靜。蘇植說是他的人防得緊,但我不這麼認爲,畢竟秦惑處心積慮這麼久,以他的觀察力,不可能沒猜到我會與蘇植同行。所以到了胡濟之後,我便不再隱藏行跡,乾脆大大方方站出來,想不到那些要抓我的人一個都出現,完全超出常理。”
“你做得很對,如此一來,越發證明秦惑有什麼陰謀。”方籬笙頓了一下道:“不過你剛纔說天機圖在蘇植的手裡,我忽然明白他究竟想幹什麼了。”
答案呼之欲出。
花著雨點頭,“我也想到他要借我來引出天機圖,看來胡雪姬恢復記憶後,已經把天機圖留給自己兩個女兒的事告訴了他。以他的頭腦,自然猜測得天機圖現在不在我手裡,就落到蘇植手裡了。其實他在我周圍佈局,扮着老好人,最終目的也就是那個。”
方籬笙沉眉,“你說得沒錯,秦惑一直按兵不動,其實最終目的就是想知道你和蘇植是否會拿出天機圖尋寶。他一直都在等。而上次大澤皇宮寶興帝突然說要退位讓楚明秋登基,當時事件的發展頗爲蹊蹺。現在楚明秋爲平天下輿論,不得不離京謀劃着刺殺西齊皇后……我實在懷疑秦惑是否在這件事上扮演了推手。”
“這件事我也覺得有些不尋常,卻又不知道哪裡不尋常。看來要知道謎底,還得待時間的證明。”花著雨扒了口飯,“那你爲何還要避開蘇植?”其實他的威脅度並不高。
方籬笙看着她,“我先前並不知蘇植與黎司桐的協定,看他一直賴在你身邊,以爲他是沒準備放棄你。爲了不引得他發狂而壞事,我自然避開他最好。而且若是要與秦惑鬥,我就絕不能泄了行蹤。”
他顧慮得很頗有道理,秦惑善謀,不動聲色間,就把很多事都謀算於心,如果與他明着來,極易吃虧。
“現在你又說他認了胡雪姬爲義母,或已習得陰玄派一脈的巫蠱之術,再加他曾經在五毒教主跟着呆過,若是他將山陰派的巫蠱之術學全,恐怕就算再來一個李虛子,也再難是他的敵手。”
花著雨吃驚,“有這麼厲害?”
方籬笙點頭,“山陰派與天道宗千百年來同時存在於這個世間。天道宗屬正宗,是陽,山陰派屬旁門,是陰。經過這麼些年的演變與傳承,兩派可以說是勢均力敵。只不過山陰派因內訌一分爲二,被削弱了,所以才一直被天道宗壓制着。就算是這樣,當年李虛子擊殺一個五毒教主就花費了相當的心思。如今秦惑不僅傳承了天道宗正宗,若他又得胡雪姬真傳,就已極難對付。如果他還學到陰癸派的巫蠱術,這整個天下,必將變成屠宰場,世人血肉,必爲他爲所欲爲。”
花著雨聽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卻絕不認爲這是方籬笙在危言聳聽。因爲之前秦惑只一個噬心縮筋蠱就可以要了以毒爲聞名的蘇植的命,若他真的發狠,以他正邪結合的巫蠱術,取百十人性命豈不在須臾間?那太恐怖了。
花著雨儘量往好的方面想,“五毒教主當年對秦惑百般折磨,被他和胡雪姬合謀趕走後,聽說就沒了音信。我相信他並未學到陰癸派的巫蠱術。”
方籬笙神色很是淡然,“但願如此吧,最好是那個五毒教主不要被他找到,不然以他現在的手段,還不能逼得他交出陰癸派的巫蠱術?”
兩人說到這裡便都安靜下來,邊認真吃飯,邊理順這些人與事。
本來美味的飯菜因爲談論起秦惑這個人,讓花著雨只覺形同嚼蠟。等她心情沉重地把飯吃完,時間竟已到了亥時初。她見阿旺不時站在院中朝這邊頻頻張望,心知他在急着回去。
好不容易與方籬笙相聚,一時半刻她無論如何也捨不得走,可是若她不回,不僅琴兒他們會擔心,蘇植那邊恐怕也要有動靜。再加暗中無數又緊盯的眼……
她正在猶豫,卻見方籬笙對守在外面的高山道:“時間不早了,送七小姐回去吧。”
花著雨一急,“我不回去。”
高山忍住笑,“馬車早已經備好了,屬下馬上派人送他們回醫館。”
花著雨情急抱住方籬笙的胳膊直搖,“你想個法子,我想今晚就留在這裡。”
方籬笙笑彎了眼,一彈她的額,“女孩子不可以含蓄一點麼?這麼露骨,也不怕被人笑話?”
花著雨趁勢撒嬌,“我捨不得你嘛。”
方籬笙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睛裡有股莫名的火花閃爍。
花著雨輕拉他的頭髮,踮腳在他耳邊戲謔道:“樂傻了?沒見過我撒嬌嗎?”
方籬笙忽然柔聲道:“我早知你如此獨特,卻不料是如此動人心魄。”
花著雨一震,其實這廝的甜言蜜語才最動人心魄,怪不得戀愛中的男女喜歡花前月下,綿綿情話,這等言語,本就是一種超強催化劑,強烈催動着對方全心愛上自己。
當晚她當然沒有回去,方籬笙早已做好準備,只讓一個女子扮成花著雨的模樣由阿旺陪着回去了。至於如今向琴兒他們解釋,那已經不是花著雨想管的事,反正第二天大清早又會被人接過來,美其名曰:再看病。
送走阿旺後,花著雨就去洗手臉,等她出來,方籬笙卻不在了。問怒叔,方知他有事出去,說有些事要重新部署一下,叫她稍等一會,他馬上回來。
花著雨心知那些都是正經事,便獨自擁被倚在牀上細看那本與她字跡一般無二的日記。
或許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這麼安心,不知什麼時候,她竟迷糊睡了過去。
直到有人在她耳邊嘆氣,“我以爲急着留下來是想和我親熱,想不到原來是爲了把我當枕頭……”
花著雨哧溜一下坐了起來,果然見到就算躺着也是風景的方籬笙在哀怨地揉肩,她直揉眼睛,“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睡了很長時間嗎?”
方籬笙哭笑不得,“你沒睡很長時間,只不過現在已經太陽曬屁股了。”
花著雨扭頭一看,窗外果然豔陽高照,分明已經辰時左右了。
她有些惋惜地看着身旁的俊秀容顏,咂了咂嘴道:“其實我不介意白天親熱的。”
方籬笙一怔。
花著雨一腿搭在他小腹上,俯身笑得像個不良少女,“聽說若是女人主動的話,會很有成就感,我也要來試一試。”
方籬笙實在被她這副模樣誘惑到不行,眸光瞬間被火點燃般,啞聲道:“我非常樂意被你這個女人征服……”
他一語未盡,花著雨已吻住他的脣。方籬笙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的輕紅,像個青澀少年。
“殿下,七小姐,起來吃飯了。”
非常不合時宜的,怒叔在外面大聲叫喚。
屋內兩人根本不想回應他,怒叔卻站在門外契而不捨,“殿下,西邊突然傳來了大消息。”
屋內沒回音,他又道:“蘭陵王那邊也有信傳來,好像很急。”
他繼續道:“神風營傳信來,說秦惑多日未露面,經多方尋查,他似乎已不在京城。”
裡面的沉默肯定代表怒意,怒叔硬着頭皮,“還有……蘇植被人擡到醫館,好像人事不醒……”
下一瞬,門就被人拉開了,是方籬笙,他果然臉色冰沉,“他爲何人事不醒?被人打傷了?”
怒叔嚇得連連退後幾步,說話都有些打結起來,“不……不是,好像是傷毒復發……”
“傷毒復發?”花著雨此時已穿截整齊地出現在門口,“我瞭解他的情況,他本身就經脈膠着,體質極差,再加上還中了蠱毒,雪上加霜。這幾個月來他的身體耗損得極爲嚴重,人事不醒是意料中的事,聽怕他的日子也不長了。”
方籬笙不禁動容,“這麼嚴重?”
花著雨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蘇植前天有提到他的師父。不過我卻覺得他的師父奇怪。他一身毒術都是他師父所教,而他似乎還會破解秦惑所下的蠱毒。只是他身體本身已損壞,才無法抵禦蠱毒漫延。我懷疑,蘇植的師父的來歷恐怕不簡單,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五毒教主。可惜的是蘇植也不知他師父叫什麼名字。”
“蘇植的師父有可能是五毒教主?”方籬笙沉吟了一下,贊同道:“確實有這個可能。”
花著雨轉頭問怒叔,“西邊傳來了什麼大消息?”
怒叔趕緊回道:“聽說是去刺殺西齊皇后的楚明秋被人活捉了,現在正往皇宮押解。”
果然是個大消息,想不到楚明秋竟然如此出師不利!若是他真被抓的話,那大澤皇位繼承人豈非又要重選?
“蘭陵王又傳了什麼急信來?”方籬笙再問。
怒叔道:“上次殿下把蘭陵王請出山後,他便去大澤京城看睿郡主。可能是睿郡主打聽到謝俊之被花勝南抓住,現在賢王又在死命的攻打南門關,睿郡主擔心花勝南一怒之下殺了謝俊之,便讓她父親親來南門關,希望花勝南不要動謝俊之。那蘭陵王也擔心來不及,便傳信神風營,讓殿下務必想個法子,叫花勝南能在他到之前不要把謝俊之殺了。”
花著雨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蘭陵王的消息,回頭道;“你去把賀蘭晴的父親從嶺南請出了山?”
方籬笙點頭,“就是因爲擔心壓制不住秦惑,我才請他出山,畢竟他也精通巫蠱術。”他回頭對怒叔道:“既然是他所託,這件事我們回頭再好好商議……”
“你們不用商議了。”花著雨接口,“花勝南是我大哥,而蘇植確實又與他有些關聯,之前我就讓蘇植給我大哥打了招呼,讓他善待謝俊之,免得樹了蘭陵王這個大敵。我相信我大哥會審時度勢,不會在得了提醒後蠢得殺人。”
“嗯,這件事你處理得不錯。”方籬笙握住花著雨的手,“只是秦惑突然隱身,真的離開大澤了嗎?”
他似在問別人,也似在問自己。
花著雨一聽秦惑二字就頭痛,她揉着額角,“你有什麼打算?”
方籬笙捏了捏她的手指,“看來你還是得先去看看蘇植……”
確實如此。花著雨望着他,“蘇植之前說他已通知他師父過來,不要他師父還沒到,他就沒了性命……”
“他已經通知了他師父過來?”方籬笙的眼瞳收了收,似是忽然想到什麼,“好吧,你先回去,不過我也可能要離開一陣子。”
花著雨不解,“你要到哪裡去?”
“現在我也無法告訴你具體地方。”方籬笙低頭看着她,“有一點你可以記住,若是蘇植再要求你去萬仞山,你答應他便是。”
花著雨失聲,“這是爲何?”如果她真被蘇植帶得進了陣,真有那麼個傳說中的時光機器,她走了,豈非再也見不到他?
方籬笙平和的眼眸裡充滿了睿智,“你只管照做。相信我,你的安全,你這一輩子,都會由我負責,我絕不會假手他人。”
他說得如此淡定,肯定是胸有成竹。
此下才小聚,本還想多和他呆一會的花著雨卻因爲蘇植非常不樂觀的情況不得不打道回醫館。
待進得醫館後堂,裡面已經鬧得人仰馬翻,蘇植緊閉着雙眼,臉色慘白,脣如墨炭地躺在榻上,跟一個死人沒兩樣。
見花著雨回來,爲了保持安靜,阿旺把一干人等都請了出去,只留下唐發和蔣榮。
花著雨給蘇植拿了一下脈,眉頭皺得死緊,問唐發道:“近日他經常這樣?”
唐發臉色沉重,“是。每次都大約個把時辰就會醒來。只是昨天自七小姐這裡回去後,他就一直不舒服,說要休息,就暈了過去。想不到一夜過去,他都還沒醒來,我們實在無法可想,只好大清早就把他擡來讓七小姐瞧。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花著雨嘆氣起身,“油盡燈枯,已經無藥可救。”
唐發和蔣榮兩人身形巨震,平素都殺氣騰騰的蔣榮眼眶裡驟然淚光閃爍,“殿下費盡一切心力,不能就這麼去了,還請七小姐一定要救他。”
花著雨搖頭,“藥醫不死人,你們殿下身體各個器官都已枯竭,神仙也難救。”
“七小姐怎麼可以說得如此淡定?殿下若不是爲了你,又怎麼可能會成這般模樣?”唐發忍不住怒聲道。
爲了她?
花著雨滿心不悅,“我爲什麼不能淡定?是我殺了他嗎?還是我欠他什麼?”明明就是他失手殺了花著月,她重新爲人還去怪罪他,反而有人來責備起她來,有道理嗎?
唐發似也是因爲忍了太久,氣得胸口起伏不定,“殿下是失手殺了花著月不錯,可是他爲了彌補錯誤,不惜讓慧祥大師借他的精氣神爲你施展還魂術。你以爲殿下生來就身體差嗎?那是因爲他爲了救活你,自損了身體。枉殿下身體才能動彈,就安排着人把七小姐請回來,讓你好早點去萬仞山。結果七小姐卻在大澤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男人眉來眼去……殿下想在他生前一定安然送走你,讓你迴歸本來,強自讓他師父給他下了烈藥親自去大澤京城找你,甚至還爲了你中了他都無法解除的蠱毒……人心都是肉做的,他爲了七小姐連性命都不要,七小姐卻棄他如敝屣,甚至與別人成婚……一個失誤他已經搭上性命去彌補,你卻還這樣待他,你的心究竟是什麼東西做的?”
他越說越快,瞪圓睜,好像生噬了花著雨一般。
而他所說的這一切,全是花著雨第一次聽到。蘇植是爲了救活她而自損了身體?之前他並未說。他強自用烈藥來大澤找她,亦非她所願。
不是她冷血,既然她已失了花著月的記憶,便是代表那個他深愛的花著月已經死去。他愛花著月成癡,並不代表她這個花著雨就會愛他。
不過基於道義,若她能救他,她也自不會旁觀。
她嘆了口氣道:“不是我心狠,一是我確實不記得與他以前的事,他在我面前,就好比一個陌生人一樣。二是像他這等情形,就算我是神醫,我也愛莫能助。”
“誰說你是愛莫能助?”蔣榮冷靜道:“天機圖是千年前神人留下的,傳言裡面不僅有寶藏,各等奇珍異物,更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藥。殿下可以爲了七小姐連命都不要,難道七小姐就不可以爲了他走一趟萬仞山?”
花著雨無言以對,說來說去,如果沒有蘇植的捨命相救,也不會有現在的花著雨,對她而言,不說欠他的,但在良心上,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只是古人深信什麼生死人、肉白骨這等傳聞中的神藥的存在,可是她不信,好像所有人都認爲那個萬仞山藏有任何想要的寶物般,哪有那等好事?不過是人們傳神了而已。
唐發從懷裡掏出一個淡綠色絹布小包,一把拍到花著雨手裡,賭氣道:“這就是天機圖,去與不去,七小姐看着辦。”
花著雨皺眉,“若萬仞山應有盡有,你們自己拿着天機圖去尋寶不就是了,爲何一定要拉上我?”
唐發冷冷道:“若不是這個圖只有你一人識得,我們何苦求你?”
只有她一人識得?到底是什麼樣的鬼圖?
花著雨半信半疑地將絹布解開,就見一個折得四四方方嚴重泛黃的牛皮紙躺在裡面。
唐發道:“打開!”
花著雨依言,卻見牛皮紙上不僅畫了一張簡易地圖,上面標了很多藍點,而且在藍點的旁邊還標有極小的阿拉伯數字。然後在圖下,對應阿拉伯數字用很潦草的簡體字寫了很多註解,如果她不細認,都差點認爲那些字是比二十一世紀醫生開的藥方還難認的鬼畫符。
看到這個東西,她不禁感覺又新奇又親切,忍不住笑了出來,“怪不得花著月對萬仞山這個地方深信不疑,原來是因爲有這個東西。”看到自己熟識的東西,哪個不會急吼吼想回去?
唐發哼了一聲,“救人如救火,你到底去不去?”
花著雨認真看了一下那圖下的註解,良久才點頭道:“好,我們現在就走。”
“一言爲定!”蔣榮大喜,轉身就出去安排人手和馬車。
既然答應去萬仞山,花著雨可不想讓阿旺幾個跟着她去涉險,讓他們留下來,叮囑了幾句,便打了個包,下午的時候,就和蘇植早備好的一隊精悍人馬悄然揀小路朝西而行。
蘇植爲這萬仞山之行,可能真的準備已久。不僅有精良攀山裝備,而且還有相當精幹善於穿行山的能手。
不出花著雨所料的,自他們起程之時起,明顯就感覺到身後隱隱約約有人跟上來。不過過不了多久,身後就傳會來慘烈的打殺聲,分明那些跟上來的人,又被另一批人攔阻,殺戮。
然而不管有多麼血腥的阻攔,那些追蹤的人,都如附骨之疽般隔段時間又跟上來緊咬不放,實在令人佩服他們不要命的勇氣。
這一去萬仞山,按地圖上所示,正常速度的話,大約七八天時間就可以到。但是由於蘇植身體虛弱,不時就會陷入昏迷中,爲了儘量延續他的生命,花著雨不得不且停且行。
按着天機圖所示,一直到完全出了大澤地界,踏上西齊的領土,便是一片連綿望不到盡頭的山巒。衆人望着那隱入雲天的山峰,不由直抽冷氣,怪不得叫萬仞山,這高聳的雲峰,不說人難登上去,恐怕就連飛鳥亦難飛掠。
儘管現在已近五月,但是山風強勁,寒氣仍是逼人,所有人不得不又加上了厚襖子。
自進入萬仞山地界後,那些追蹤的人竟奇蹟般消失無蹤。
要說那地圖畫得極爲簡易,如果不是下面的註解說地圖所在地在萬仞山,任誰也不會知道此圖究竟指何處。
花著雨一邊看圖,一邊指引着一衆人前行。在又行一日後,不僅地勢漸漸陡峭起來,就連氣溫也跟着驟降,寒風漸冽,吹到臉上如刀刮。而擡頭往前望去,竟隱隱看到了一座座的雪峰。
“七小姐,現在已沒有路,山勢也越來越陡,我們……是不是該棄了馬車?”蔣榮有些擔憂地看着車輪被卡在山石間的馬車,如果沒有馬車遮風擋雨,他家主子是否會挺得住?
花著雨把遮在臉上的毛巾拉下來,吐着白氣道:“如果棄了馬車,我不能保證他還能堅持得住。如果不棄,那地方馬車肯定到不了,所以我建議你們都留下來,我帶兩個人去。若是找到了靈妙之藥,就讓人馬上送過來,你看怎麼樣?”
“不怎麼樣。”蔣榮一口回絕,“如果你不行,我們就在原地等殿下的師父,我們留了暗記,以他的速度,應該就這一兩可以追上我們,他一定有辦法。”
“這麼惡劣的天氣,隨時都有可以下大雪,若是封了山,到時候我們進退不得,是都想死在這裡嗎?”
“要封山早就封山,這裡肯定一年四季都這樣。”
花著雨再找理由,“我們帶的吃的就那麼些,若是耽誤了時間沒有補給,豈非要餓死?”
唐發冷冷道:“我們帶了差不多支撐十來天的乾糧,你說要行到天機陣大約還有三、四天的路程,這一來一回,也就七八天而已,正好可以挪兩天出來等人。七小姐不用找這麼不靠譜的理由。”
花著雨還要說,馬車裡卻傳來了蘇植虛弱的聲音,“唐發,棄馬車,不用等我師父,你們扶我上去就是。”
唐發一驚,跑過去道:“殿下不可,現在寒氣極重,以您現在的情況,絕對不能再受此苦。”
“無妨。我還沒到那種程度。”蘇植說着就自己撩開厚重的簾子從馬車裡下來,此時他臉色灰白,嘴脣卻烏紫,眼下泛出淡淡烏青,眼眶深陷,鬢角隱現白絲……只這十幾天時間,就將他從一個神采飛揚的美男子化成了氣息奄奄判若兩人的病殃子。
花著雨眼神一黯,“如果你能穿得多一些,又有人能平穩地揹着你,我可以勉強答應你。”
蘇植扶着車門望着她微翹嘴角,“好。唐發,再給我加一件虎皮大氅來。”
因爲他要棄車改行,衆人頓時一陣忙亂,先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再從馬車裡取出蘇植的衣物,把能穿的都儘量給他穿上。花著雨趁機就地生火給他熬藥,待把一罐藥熬好,她正欲端給他時,忽聞一陣琴聲不知從何處婉轉飄來。
“你們快看,那裡有個人。”
隊伍裡有人忽然指着不遠的一座矮山,花著雨隨聲望去,只見矮山腰的一個突起巨石上,正有一人盤膝而坐。此人一身比髮絲還濃黑的衣袍層層疊疊,襯得他的容顏比那遠山的雪還乾淨遙遠。
他未擡眼,只是衣襟深垂,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撩撥着琴絃,琴聲嫋嫋,如泣如訴,聽得人幾欲隨他琴音而去。
由於他着色太深,與那青色山石混爲一體,如不是他撥動琴絃,誰也不會注意到那裡早已有人。
“是秦惑。”蘇植擡目望着那處,笑得毫不在乎,“他還是來了,看來黎世子也沒能攔得住他,這人還真不簡單。”
望着那人,花著雨連連抽了好幾口冷氣,聲音都有些變了,“你說他來幹什麼?”
“誰知道?不如你上前去問問?”
“爲什麼不是你去問?”
蘇植笑,“因爲我還要喝藥,你不用。”
花著雨嘆了口氣,“我日日擔心會見到這個人,如今我也最不想見的就是這個人,可是這個人偏是來了。以前他可以裝成高潔的樣子,因爲有太多人看着。現在到了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也不怕被人瞧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忽然變成一個怪獸,一掌就把我拍成了泥。”
蘇植指了指她的胸懷,“就算他變成怪獸,也不會把你拍泥。因爲你有天機圖,如果他要拍你,你就拍天機圖,他看你發狠,肯定就會拍你了。”
“是這樣嗎?”花著雨眨眨眼,果然從懷裡把天機圖拿出來,掂了掂,竟笑了起來,“不管怎麼樣,我總該上前問問他來此有何貴幹,總不是故意跳到那山石上給我們彈琴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