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權高庭,在大陸中央佇立了千年之久。
安東尼逆光踩過數百級臺階,一步步攀上這宏偉巨構。
汗水從他額頭流下,流過臉上溝壑,又在深深抿着的嘴脣上分流開來、打溼衣領,但安東尼卻完全沒心思在意。
階梯盡頭,高高聳立、俯視着整個銘耐加爾城的凱恩斯一世塑像,曾經是那麼讓安東尼心安,因爲那代表着他能夠再次覲見陛下,獲得更高的榮譽、更多的財富。
可如今,盤旋在安東尼心頭的,卻是惶然、不安以及……
恐懼。
雕像手上那利劍,似乎下一秒就會斬落在他頭頂。
自從針對雷文的大審判結束後,安東尼就被國王陛下以“任上表現不佳”爲由褫奪了諾德行省的總督頭銜。
對於年近70、又是宮廷貴族的安東尼來說,這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終結。
如果只是這樣,那從此安東尼也可以過上醇酒、美人的安閒生活。
可今天,陛下卻忽然召見了他!
這不是個好兆頭。
近段時間,帝國東南邊境獸人襲擾驟然加劇;東北方向,因薩又以“保障商路”爲由懸師邊境。
要是因此被派往這兩地……
他怕是隻有躺在棺材裡才能回到王都了!
在宮廷內侍的指引下來到陛下書房門口,還沒等站穩,一聲咆哮就從中炸響!
“忍!?你叫我忍!?”
“我纔是帝國的主宰,他擅殺貴族,難道你讓我誇他做得好嗎!?”
“你到底收了他多少金幣!?”
砰的一聲,一隻花瓶撞開大門砸在地上。
即便隔着殿內層層幕簾,這聲咆哮依舊令人膽寒,宛若龍吟,亦如虎嘯。
安東尼心中頓時一咯噔,他完全分不清這到底是點自己呢,還是真的如此“巧合”。
不多時,庇勒就恭恭敬敬地退了出來,額頭上血跡涔涔。
“侯爵大人。”庇勒走到安東尼身前:“陛下叫您進去。”
庇勒身爲侏儒,只有1米上下,體格與孩童肖似,頭上傷口也就顯得尤其可怖,皮肉翻卷、簡直像是要把頭皮掀掉,看得安東尼陣陣幻痛:
“庇勒先生,陛下這是……?”
搖了搖頭,庇勒撩開袖子,手指西北方向:
“請侯爵大人覲見陛下。”
安東尼心下了然。
他已聽說了雷文擅殺小剝皮、佔其領地一事,本來以爲是空穴來風,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吸口氣,安東尼邁步走入殿門,壓抑住雙手不自覺的顫抖,低頭恭敬行禮:
“陛下!”
頭皮緊繃,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
然而傳來的卻是凱恩斯十六世柔和嗓音:“坐吧。”
安東尼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擡頭偷偷看了一眼。
王室的優渥生活,讓年近40的凱恩斯十六世歲月不顯,乍看上去只有20出頭,不怒自威的面孔上殘留着憤怒的紅,但卻已看不出半點怒意,反倒帶着幾分讓人如沐春風的煦然。
這纔是讓安東尼最爲恐懼的本質。
“阿科瑞是你帶出來的。”凱恩斯十六世道:
“如今他取得了不差的成績,算下來,你也可說是軍功貴族了。”
“想必他表現得那麼優秀,和他親生父親,也不無干系吧?”
安東尼心中一緊。
帝國慘敗於因薩後,凱恩斯十六世痛定思痛,決定整編新軍。
有着艾沃爾戰爭經驗、又對雄鷹軍極爲了解的阿科瑞,就成爲了最好人選。
在過去半個月內,阿科瑞率領的新軍,在5000人規模的實戰演練中,連續3次擊敗了禁衛軍團,在王都風頭一時無兩。
也成爲了凱恩斯十六世面前的新寵。
昨天晚上,阿科瑞帶着禮物前來拜訪安東尼。
“陛下,阿科瑞來找我,只是爲了感激我早年照顧他。”安東尼斟酌着話語,不敢出半點差錯:
“他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有所成就,也是陛下調教,我對軍事一竅不通,怎敢說自己是軍事貴族。”
“至於和裴迪南公爵的關係,我敢以我的生命起誓,阿科瑞絕不知情,也不可能與裴迪南公爵有任何交流!”
空氣一時間安靜下來,安東尼煎熬地等待着自己的審判。
“嗯,這點我相信你。”凱恩斯十六世忽然擡高了語調,語氣森嚴無比:
“你能將阿科瑞調教得這麼好,那雷文就怎會如此囂張。”
“事情發生已有2個月,王都的乞丐都知道他做了什麼好事,你難道不知?”
“還是說,你以爲知情不報,就能把自己的責任撇清啊!”
凱恩斯十六世的言語如同塊塊巨石堆壘在安東尼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雖然還沒有暴怒,但安東尼卻知道,這是比暴怒更加讓人恐懼的態度,若是應對不當,後果可不僅僅是被打破頭那麼簡單。
王權高庭內的花朵,可不是無緣無故那麼繁盛的。
這種下一秒就要步入深淵的巨大壓力,讓安東尼再顧不上貴族風度,騰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道:
“陛下,絕對不敢,我只是離開諾德太久,查證消息需要時間!”
“既然消息屬實,我願意作爲使者,親自將雷文抓捕回京受審!”
安東尼凝視着自己的腳尖,等待着命運的審判。
“倒也不必如此。”凱恩斯十六世盯着安東尼:
“小剝皮一個子爵,死了也就死了,更何況我當時給了雷文伯爵頭銜,卻沒給封地,本身就不合規矩。”
“但雷文不該不向我申請、彙報,就擅自處置小剝皮!”
“他是你手底下出來的人,這次就由你代表我去處理這件事,封地可以留給他,但也要好好敲打敲打。”
“讓他記住,在帝國,貴族的生死,還由不到他來做主!”
聽到這裡,安東尼懸着的心纔算是落了地,不由得腹誹起來。
叫我過來,先打庇勒給我看,又用阿科瑞來敲打我,爲的就是這事兒?!
這也用得着試探?
難道您做過什麼自己都忘了?
當我聽您的命令去控告雷文那一刻開始,我和他就算有什麼交情,也早就沒了!
但這些話肯定是不能說的,安東尼恭敬地道:
“是,陛下,我會給雷文伯爵,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
咚。
回憶戛然而止。
車伕的聲音從外面悶悶傳來:“侯爵大人,雄鷹城到了。”
安東尼睜開眼睛,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馬車,第一眼就看到了率人在門口迎接的雷文。
這讓安東尼本來有些忐忑的心情放鬆了許多。
說實話,雖然在陛下面前誇下海口,但安東尼還真對雷文有些戒懼。
他現在無職無權,雷文要給他吃個閉門羹,他都沒地方說理去。
而接下來雷文的表現,讓安東尼對此行前景越發看好。
“侯爵大人。”雷文行禮道:“我已備好酒宴,就等您大駕光臨呢。”
“雷文伯爵太客氣了。”嘴上這麼說,但安東尼還是等雷文行完了禮才上前道:“我就是出來閒遊一番,用不到這麼大排場。”
“您可是諾德行省的老總督。”雷文笑着捧了一句:
“太陽太毒,咱們還是進去說話吧。”
安東尼微笑着,跟着雷文走進了雄鷹城大廳。
酒宴着實豐盛,甚至考慮到了安東尼年紀已大,食物都鬆軟適口,足見用心十足。
宴會上,主賓雙方其樂融融,沒有談起任何政治話題,只是說了點日常閒話。
宴會後,雷文着安東尼來到雄鷹鎮競技場觀摩競技表演。
包廂中侍者退去,就只剩下安東尼和雷文兩人。
安東尼盯着場中熱場舞者的舞蹈:
“雷文伯爵,其實,我這次從王都過來,給你帶了份禮物。”
說着,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放在了兩人間的圓桌上:
“3年後,帝國將再度派出前往精靈帝國的使團,我來之前,特意代你報了名,3年後到王都,拿着這封信,就能入團了。”
格里菲斯家族身懷血咒,無人能活過40,在有心人看來並不是一種秘密。
而精靈帝國特產的生命樹汁,則可以延長服用者至少8年的自然壽命,安東尼不相信雷文不會動心。
畢竟,通過使團進入精靈帝國,幾乎是獲得生命樹汁的唯一途徑。
果然,雷文轉過頭來,眼中帶着幾分意動,但手指卻捻着信封一角將其推回到了安東尼面前:“這份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
“貴重你也要收着。”安東尼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
“就算是我代表帝國,對你進行的補償吧!”
“補償?”雷文手指敲打着桌面:
“侯爵大人,是指什麼?”
面對雷文的明知故問,安東尼反倒不急了,眼鏡盯着舞者們開闔的雙腿,取出一瓶治療舊傷藥劑,仰頭給自己灌了下去。
“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血咒啊,孩子。”
雷文默默端起天使之淚抿了一口。
安東尼則彷彿真被競技場中的表演吸引,看得入神,不斷點頭、讚歎,偶爾還會點評兩句。
直到熱場舞者退下,安東尼才繼續了話題:
“你殺小剝皮那件事,已經在王都傳開了。”
“非但輿論洶洶都在聲討你,國王陛下更是大發雷霆!”
“若不是我力排衆議,在陛下面前據理力爭,現在逮捕你的人,早已經堵在雄鷹城大門了。”
“正因如此,我才惹了陛下不快,被褫奪了職權、派來了這裡。”
雷文卻不爲所動:“侯爵大人還是和擔任總督時一樣關愛下屬,雷文當真感謝。”
彷彿沒聽出其中的諷刺,安東尼認真地道:
“感謝倒也不必,你只需知道我爲你盡力了就好。”
“你殺小剝皮,雖然事出有因,可不經請示就擅自動手,實在有辱帝國律法、也有損陛下的威嚴。”
“在我的提醒下,陛下也意識到,此前你晉升伯爵、沒有給你封地,已經違背了帝國慣例,你拿了小剝皮領地,倒也不算過分出格。”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小剝皮的領地你可以掌管,但懲罰也逃不掉。”
“接下來5年內,格里菲斯家族的收益,必須向陛下上繳80%,而且你還要交出天使之耀的配方、以及最少20名製作天使之耀的熟練工人。”
這些東西,當然不可能全都交給凱恩斯十六世。
依照安東尼的盤算,那80%格里菲斯家族的收益,其中50%交給陛下,30%自己收在手裡;至於天使之耀嘛,那就純粹是他的私心了。
畢竟,其在王都的熱賣,現在想想,還讓人心癢癢。
眼見雷文神色越發難看,安東尼嘆息一聲道:“雷文啊,你還是年輕,不懂得帝國運作的規則。小剝皮惹了你,你大可以來找我啊。我有一百種方法無聲無息、不擔責任把他弄死。”
“可你不行!”
“格里菲斯家族歷史悠久,但你是什麼出身,你自己清楚。”
“說實話,那80%收益,不全是陛下所需,有10%,是我要拿的。看在你我之間友誼的份兒上,我少拿一半,你只需要交出75%就好。”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壓力很大,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撫平陛下的怒火,讓他看到你的態度。不然的話,說句不該說的……
6年前一夕覆滅的福克斯家族,就是前車之鑑!”
聽到這裡,雷文原本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神不斷打量着桌上的書信,似乎已經接受現實、但還在下意識地權衡利弊。
安東尼也不再逼迫,將目光投向了競技場中。
這一場,是競技場的明星,哥布林奇奇嘠克,對陣12名女性傭兵的SLG、即“銀色淑女”傭兵團。
刀來劍往間,引人遐思的尖叫此起彼伏,衣衫碎屑橫飛,大塊白膩的肌膚展露,彷彿一場“美女與野獸”的舞臺劇,頗爲刺激誘人。
沒想到,表演接近尾聲,雷文竟然還是沒有表態,這讓安東尼有些煩躁,決定再推雷文一把。
“雷文伯爵,我也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但帝國一向如此。”
“過去,哪怕帝國有着近400年的貴族共治歷史,卻還是沒能阻止第三王朝的建立。”
“格里菲斯家族獲得了陛下青睞,千年後仍能煥發光彩,而反觀那方尖碑上其餘23家,要麼已徹底斷絕傳承,要麼不知沉淪何處。”
“再說說我吧,宮廷貴族出身,爲王室打拼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結果還是因爲不如陛下的意,就被褫奪職銜,黯然隱退?”
“這次對你的懲罰,已經足夠寬容了。”
國王的權威給了安東尼無限的底氣。
他盯着雷文,眼光灼灼,擲地有聲地道:
“我和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一條真理,在凱恩斯帝國——”
“王權,即是永恆!”
鋥
利劍出鞘聲驟然響起。
安東尼眼前出現了一片璀璨星空。
等星空閃過,他的視野忽然擡升、旋轉。
看到了臉上濺着鮮血的雷文、看到了那纏繞星光的利劍、看到了自己正噴灑鮮血的無頭身體。
咚。
頭顱落在地上,安東尼雙眼飽含驚詫地瞪着雷文。
他殺了我?
他殺了我?!
他殺了我??????????
用桌上那封使團報名信將利劍擦拭乾淨,雷文收劍入鞘,掌中燃起一團火焰,將那信箋吞沒、焚燒殆盡,一如安東尼走到盡頭的生命。
看着安東尼的頭顱,雷文淡淡道:
“王權,沒有永恆!”
言語中透出的勃勃野心讓安東尼張開了嘴脣,鮮血混雜破碎氣泡從嘴角流出,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安東尼赫然發現
帝國最大的敵人不是因薩,不是光明教會,而是……
雷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