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之後,狂風捲來了一場暴雨,傾盆雨勢將大地淹沒。
大雨中的旅順城顯得靜寂非常,雖是下着雨,可街道上依然能看到巡邏的警察。隨着總督行轅暫駐於旅順,這原本因戰爭而顯得有些混亂旅順城,秩序早已井然,而那巡警巡邏時腰間刀鞘,腳上硬靴發出的聲響,總能讓百姓感覺到一絲心安。
在這傾盆大雨間,海軍公所附近電燈通亮,公所前,衛兵警惕的凝視着街道,這海軍公所便是東三省總督的臨時行轅所以,在過去的一個月裡,總督大人便一直於此頒佈政令,推行着東北建省事務。
一聲聲的雷鳴,像是敲在唐浩然的心坎中,當收不住雨勢狂傾而落,他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幾乎將人吞噬的黑暗。
下雨了……
這是來到東北之後,他碰到的第一場雨……
窗外天色很暗,雨下得很大,轟隆的雷聲不斷的從城市上空以及大海上傳來……風同樣很大,也許是一場風暴?
也許吧!
不過對於中國而言,那場風暴卻已經暫時趨於平靜。
在這和着雷鳴的雨聲中,唐浩然的眉頭緊皺着,此時他的心情顯得有些沉重。一切都結束了,隨着一道東北建省和自己出任東三省總督的聖旨,所謂的“唐逆”便成了“天下九督”中的一員,非但從理藩小臣一躍爲封疆大吏,而且自己還將派出候兩位補道員,往京城任“參政員”,自此之後一切政務皆由“參政會”抉擇。
這一仗打得似乎有些稀裡糊塗,可不是嘛,所謂的“清君側”不過是用十幾名言官的腦袋作了交代,然後下旨寬慰自己一番。而自己呢?則感激涕零的接了旨,感激着朝廷的英明。
不過只是一場戲!
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總督與朝廷們之間唱的一齣戲,而自己不過只是把這齣戲請上了戲臺。再接着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等人,當然還有慈禧、奕訢等人,爲了各自的利益都或主動或被動的陪着自己唱了下去。
到最後,慈禧、奕訢他們如願以償的保住了大清國。雖然只是暫時的,而八大總督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權力,自此之後總督成爲權臣,距離某一個位置,只有那麼一步之遙。還好,他們不是軍閥,多年來“兄友弟恭”的總督們之間還不至於兵戎相見。當然,這也只是暫時的。
至於自己這個把晚清所謂的臉面都撕了個粉碎的始作俑者,如願以償的藉着滿清朝廷與幾位總督之間的矛盾,出任東三省總督,擔負起“三省建省”的重任。
現在,無論是滿清朝廷也好,總督們也罷,自己也行。看似都如願以償,大傢伙看似“兄友弟恭”,好一派“中外和樂”的模樣,可這一切只是暫時的,而這暫時的“和樂”的背後,又是什麼呢?
“對不起了!”
在這一聲道歉之餘,卻伴着一記震動穹蒼的雷電打了下來,那雷鳴似乎就在海軍公所上空打響,只震得門窗顫動。
一聲巨雷,驚醒了陷入深思中的唐浩然。他無奈的嘆了口氣,政治從來都是如此,充滿了醜陋的一面。
“那些事情,總歸只是小事。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一聲長嘆後,房間內卻響起了李光澤的話語,他明天就會離開旅順,乘船前往京城出任“東三省參政員”,這大清國舉國上下一共只不過二十一名參政員,他之所以來這是前來向大人辭行的。可卻未曾想因言語中偶爾提到譚嗣同,令這房間內的氣氛隨之一變。
更重要的事情!
似乎每一件事情的背後,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像相比於浙江東三省更重要一般,不過唐浩然並沒有將內心的諷刺道出,但李光澤說的確實是實話,杭州只不過個“插曲”,而東北卻關係到中國的未來。
作爲政客有時候必須要學會取捨!就在唐浩然在心下如此勸說自己時,李光澤卻繼續說道。
“前幾日,我從農商部那裡獲悉,在過去一個月間,於農商部新註冊了超過一千五百家企業,其中差不多有七百多家都是墾殖公司!”
分不清憂喜的話語於傳至唐浩然耳中時,唐浩然微微一愣,那眉頭便是一皺。
“你是說墾殖公司?”
大人的反應落在李光澤的眼中,讓他不禁鬆了口氣,慶幸大人這麼快便意識到其中的問題。
“七百多家墾殖公司?都是什麼人開的?”
一個月間,這豈不是意味着在總督府設立的第一時間,便有人註冊墾殖公司,表面上這是好事,這充分表明大家對於總督的信任,但歷史的敏感卻讓唐浩然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或者說意識到了某種危機。
“這些公司的大小股東大都是公司的職員,還有相當一部分官員的家人亦是其股東……”
前者倒是沒有任何問題,但後者卻讓唐浩然品出了味來,什麼是官員家人,分明就是官員自身的投資,於統監府中任職雖說沒有品級,但在薪酬上卻倍於滿清,再加上主動邀請官員投資企業股票,只要將工資之半投資於企業,即可獲得數倍的收益。
豐厚的收益與回報,使得府中公務員以公司職員樂意投資公司股票。這是一種利益的捆綁,甚至正因如此,在“清君側”時,大家纔沒有表述反對,因爲無論是官員也好,公司職員也罷,他們的利益早已同自己捆綁在一起,早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股票分紅以及個人薪酬,使得這些官員以及職員皆有一定的資本,原本他們的投資行爲是不會引起唐浩然的注意,但猛然間幾乎所有人都紛紛投資墾殖公司的事情,卻讓他意識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卻是源自於對歷史的瞭解,或者說歷史的教訓。
“……其實,這些人投資墾殖公司,歸根到底還是因爲利益,相比於工廠的股票,投資土地的回報是長久的,可以說是世代相傳的,這畢竟是國人的習慣……”
唐浩然焉能不知這是國人的習慣,中國人一但有錢了,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置辦田地,正因如此土地纔會禁錮財富兩千餘年,那些鄉下的土財主如此,怎麼這些見過世面的人亦是如此?
“……還有就是現在的大豆市場,衆所周知,自己貿易公司去年將東北大豆帶進歐洲市場後,這東北大豆便是供不應求的稀罕物,想提升大豆的產量,就必須擴大耕地面積,所以,這墾殖纔會有利可圖!”
李光澤提及的另一個誘因,完全是因爲去年,北洋貿易公司借俄國入侵日本之機,針對東北大豆出口銳減的情況,全面介入東北大豆市場。針對因出口日本斷絕,的東北過剩的數十萬噸堆積如山的大豆,北洋貿易介入後,便將東北大豆和豆製品運往倫敦試銷。
在北洋貿易的資助下,英國的研究人員對東北大豆考察和試驗以及比較,英國商人認識到用大豆榨油,在價格上便宜,豆油可以取代歐洲市場上的棉籽油、亞麻籽以及胡麻籽油,油渣餅亦可以作爲高蛋白牲畜飼料,一系列的試驗結果引起了歐洲各國的重視,並進一步發現大豆在食品和化學工業方面存在廣泛用途,東北大豆一躍成爲世界性的商品。
英國是第一個輸入東北大豆的歐洲國家,隨後迅速擴散至歐洲其它國家以及澳洲和美洲等地,歐洲各國利用豆油工省價廉的優點,經過提煉精製,取代橄欖油和棉籽油,充當人造豬油、人造牛乳的原料,普通豆油則用來代替亞麻仁油,製作油漆、塗料,也用來製造肥皂,豆餅原來只用作肥料和牲畜飼料,但歐洲商人又利用豆餅中豐富的蛋白質含量,用來製作豆粉,加在麪粉中烘製麪包。
相比於日本僅侷限於將豆餅用作肥料以及飼料不同,歐洲對於大豆的全面利用,迅速刺激了大豆的出口。那些壟斷出口貿易的公司職員以及制定政策方針官員又焉能不知,他們看到了大豆的市場,同樣也看中了東北這片未曾墾殖的處女地。
“……現在投資墾殖公司,是當下最時興的投資方式,投資幾萬元,就能獲得幾十萬畝地,再花上十幾萬元,便能墾出幾十萬畝良田,幾十倍回報率,焉能不讓人趨之若鶩?”
李光澤忍不住感嘆一聲,若是說統監府那種鼓勵投資的行爲帶來了什麼弊端,恐怕就是官員以及職員不恥言利,當然這種利指的是合法經營所得而非貪污受賄,當官員、職員紛紛投資墾殖公司時,李光澤卻看到總督府上下完全爲阿堵物所把持的一天,利益早已同唐浩然結爲一體的他,又豈能不擔心,如此纔會不顧得罪府中上下官員的風險,在臨走前給大人提個醒。
“大人,這表面上大傢伙紛紛投資墾殖公司,是給府中解了難,畢竟這墾殖、移民是府中未來幾年要辦的大事,可若是讓他們這般辦下去,恐怕……早晚非成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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