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援的消息,陳少陽一直瞞着,剛剛又讓我爲元直安排一個落腳處。”戶部尚書吳子龍與趙行德並肩邊走邊道:“城中衙署,任君挑選,只要元直喜歡,哪怕是丞相府,我願爲你做說客,勸陳少陽搬出來。”二人出了南樓,站在黃鵠山頂,全城盡收眼底。
吳子龍指着環繞黃鵠山的若干官府衙署,亭臺樓閣,笑道,“看上哪處,清景堂?楚樓?還是漕園?”這幾處俱都是黃鵠山子城內有數的好地方。保義軍的兵營原先在鄂州城外,如今已被襄陽兵佔據。子城狹小,能容納數百數千人馬的地方屈指可數,自從鄂州建立丞相府與襄陽分庭抗禮以來,新增六部等許多新衙門,城中更是衙滿爲患。吳子龍執掌戶部,兼着治理子城的職責,若非是趙行德,他也不會如此大方。
趙行德沉吟片刻,商量道:“丞相府及六部衙署大用州學廩生,如今州學的學舍近半空置,趙某站且部屬安頓在那裡。吳兄你看可好?”不欲奪他人所好,更不願搶佔民宅,便選了半荒廢的州學。
吳子龍一愣,旋即撫掌笑道:“兵部早跟我要了好幾次,欲奪州學生舍建立兵營,禮部一直不允,令我十分爲難。趙兄既然要,曹良史和王穎叔想來都沒二話。”
趙行德沒想到還有這段故事,州學牽涉到禮部與兵部之爭,但一言既出,便無反悔,他微笑道:“事急從權,我自向王穎叔陪個不是。待戰事平定,由我軍將營舍再交還州學。”禮部擔負這協調各處州學縣學,乃至籌建太學的職責。因爲州縣學有議論政事,推舉官吏的權柄,禮部在丞相府中影響極大。現在雖然因軍情危急,一切以戰事爲重,但趙行德亦不想因此與禮部尚書王穎叔結怨。
“妙哉,穎叔常言,元直投筆從戎甚爲可惜,”吳子龍知他心意,笑道:“聽說趙兄在軍中每日傳道授業,州學尚有廩生二三十人,正好聆聽教誨,這些後輩有福了。”他頓了一頓,有些歉意道,“州學廩生多爲各衙署徵召,學舍荒廢,元直部屬的進駐前,需要先修葺打掃。”這也是因爲禮部和兵部爭執不下,州學廩生人數不夠,兵部又不能派營伍入住,戶部更不願趟這趟渾水。
“這個好說,”趙行德笑道:“總比在野外露營強多了。”
吳子龍這才省起,趙行德投身行伍,對房舍的精潔,遠不如尋常儒生挑剔,他望着對方滿臉風霜之色,心下不免唏噓。二人拱手爲別後,趙行德便安排馬睿、楊再興等帶領手下騎兵進駐州學。學舍中原建有名爲“聰明池”的水塘,正好做飲馬之用。趙行德設立衙署後,席不暇暖,便開始接手鄂州城防。他將城中州縣鄉兵分爲六部,每部登城作戰爲兩個時辰,其他營伍則在城牆後休息,以爲養力持久之策。因東面爲襄陽大軍攻打的重點,趙行德派馬睿統轄東城的防禦,由楊再興在鄉兵中選出三千精銳,以回援的六百精兵爲骨幹,仿照保義軍的體制組成牙兵營居中策應。
陳東臉色有些異樣:“除了言和之意,鄧素還捎來兩句口訊。”
“哦?曹良史問道:“他怎麼說?”
“脣亡齒寒。”陳東緩緩道,“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他這算什麼,指斥我等不顧大局?”曹良史不滿地“哼”了一聲,“難道出使潛逃,罔顧朝廷使命,侍奉篡位之賊,與奸黨同流合污,方纔爲正人君子?”鄧素輔佐趙杞,理社裡的元老都頗爲尷尬,甚至諱談此人。似陳東、曹良史等,念着一份故舊之情,有時還爲明珠暗投而惋惜。如今鄧素反過來責以大義,頓時令曹良史深爲不滿。
“且不談此節。”陳東沉吟道,“脣亡齒寒之句,不是虛言。江州之戰,嶽趙韓三位合力,方纔險勝遼軍的一支偏師。如今耶律大石大軍南下,倘若襄陽大軍一敗塗地的話,我們決計獨木難支。我已問過行直,遼軍多是騎兵,短則三日,長則十餘天,便兵臨鄂州城下。”陳東嘆了口氣,“時勢如此,我們若自相爭鬥,徒然讓遼賊坐收漁利。你我皆爲大宋之罪人。”
曹良史沉默了片刻後道:“元直知兵,素有見識,少陽何不與他商量?”
“元直?”陳東眼望着江上波濤,三艘炮船停泊在大江中流。正是這鬼使神差一般來援的炮船,阻止了襄陽大軍順流一舉攻克鄂州,爲援軍贏得了時間。然而,至今爲止,陳東也不明白這三條炮船的底細,雖說是友非敵,心裡仍是深深地忌憚。他臉色變幻數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轉頭環視閣內,再無他人,輕聲道:“各爲其主,元直的立場,恐怕與你我不同。”
“什麼?”曹良史吃驚道,“此話怎講?”
“此事非同小可,萬不可讓他人知道。”陳東再度看了看左右,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十幾年來,元直化名趙德流落關西,早已出仕夏國。這些年來,他爲夏國南征北戰,立下戰功無數,爵封列侯,晉身將軍。他突然出現在東南,除了激於義氣之外,也是夏國護國府和大將軍府的意思。”
“竟有此事?”曹良史瞪大眼睛,嘴張得大大的,問道,“趙德在南山城以三千之衆力抗十萬遼軍,他便是元直?”他頓了一頓,感嘆道,“難怪,......難怪。”他感嘆了好幾句,卻沒說“難怪”的是什麼。
“我雖信得過元直,但各爲其主,”陳東嘆了口氣:“與襄陽談和之事,和他商量終究不妥當,也叫他爲難。夏國護國府的算盤,乃坐山觀虎鬥,先消耗我朝與遼國的實力。假若我朝自己不爭氣,正統斷絕,夏國正好出兵關東收拾殘局。”
“可是,”曹良史思索道,“我朝若一朝覆亡,遼軍佔據關東江上,恐怕也不是護國府願意看到的吧?”
“可夏國若是自顧不暇呢?據說夏國安西軍司正在剿滅羅斯叛亂,抽不出手來,要不然,他們早就該出兵了,不會只是這麼不疼不癢地透過蜀中來幫我們。”陳東說着,搖了搖頭,又道,“再說,我們管夏國那邊想什麼?這是我大宋的事情,我們做好了,外人自然無隙可乘。我們自己做得不好,才落到看別人家的臉色!”他語氣中有不快之意。
曹良史聽着,點點頭,嘆道:“茲事體大,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等既以‘尊天子不奉亂命’爲號,遙奉聖人,那正統名分最爲重要不過。若與襄陽談和,只怕和議一成,人心先散了大半。蔡京、曹迪那邊佔據了大義名分,只待眼前難關一過,再回過頭來收拾我等,就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了。”他頓了一頓,沉痛道,“少陽,你莫忘了侯雄飛的案子,奸賊是怎麼對付我們的。”
“我記得的,”陳東深深吸了口氣,他眼中透出濃濃的恨意,回想起當初因揭帖案子潛逃出京,在路途上被搜船的官差淋了一頭尿水的時候,切齒道,“冰炭不同爐,正邪不兩立。”
曹良史鬆了口氣,陳東又道:“遼國大軍來勢洶洶,鄧素既然責以大義,我們也不便置若罔聞。襄陽若要與我們聯兵,須有個條件,大義名分不可混淆,趙杞去皇帝尊號自稱宋王,並對天盟誓,若聖人返國則將奉還大位,不可行篡逆之事。”他一字一句,說的極爲堅定,“你看如何?”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個條件是趙杞幾乎不可能答應的,若是能答應的話,陳東即便尊趙杞爲王,也不會失去大義名分。當然,假若趙柯一直困頓於遼國,甚至身死,那國祚自然爲趙杞所有,這是後話,天下人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
“好!”曹良史擊掌道,如此一來,既不失大義名分,又不落人“不顧大局”的口實,趙杞那邊若是不願,反而成了戀棧皇位了。曹良史思索片刻,又道:“有了大義名分,還要防奸賊不顧廉恥,以兵力壓服我等。現在保義、鎮國、橫海三軍加起來,精兵不過兩萬餘人。而趙杞和姦黨已得西京、河東、東南三大行營,精兵不下二三十萬。劉延慶先逗撓不進,後丟失襄陽,如此庸將,再讓他執掌東南行營,只能誤了軍國大事。兩邊若要聯爲一家,須得分襄陽的兵權,撤換劉延慶東南行營都部署帥位,易之以嶽鵬舉。”
“嶽鵬舉?”
曹良史見陳東的眉頭皺起,沉吟不答,低聲道:“統兵大將,趙元直乃夏國之將,韓世忠爲侯煥寅所用,我們除了嶽鵬舉之外,再無他人可以依靠了。”他語氣有些遺憾,“可惜,社中諸多後輩投身軍中,但都未成大器,大都只是指揮、都頭。保義軍中,除了元直,沒有能獨當一面之人。”
“軍中後輩......”陳東低聲重複道,當初他也曾安排士子投入鎮國軍,要麼被岳飛收爲己用,要麼被迫退出。在理社衆臣眼中,唯有保義軍乃是真正靠得住的,士子們也大都願在趙行德麾下幹事。然而,趙行德並沒有刻意培植羽翼,但他允文允武,軍中的士子們極爲心折,更因軍中講道,不少士子以元直門下弟子自居。若以此論,趙行德亦可算是門生衆多。可趙行德偏偏已經出仕夏國。真正追究起來,他若是背夏投宋,反而成了貳臣。陳東嘆了口氣,一拳砸在窗臺上,“若不是當年揭帖之案迫得元直遠走關西,何至於如此!”他恨恨道:“奸黨誤國!”
“唉——”曹良史嘆道,“可惜了,元直。”
二人聲音不大,卻驚起停留在屋檐上幾隻烏鴉,撲棱棱飛向遠方。
鄂州官學中,諸多士子奔走相告,廩生們原本想打算去兵部和禮部上書請願,驅趕進駐州學的大兵,但旋即得知領兵將領乃大家仰慕已久的趙元直,諸廩生頓時改了主意。趙行德每到一地,必定傳道解惑,且有教無類,衆士子久聞大名,平常只恨沒有機緣聽而已。
“劍,劍呢?”阮中度急得滿頭大汗,擡頭問道,“張兄,鮑兄,見着我的劍沒有?”
趙行德文武雙全,衆士子思量,若要去軍中聽他講道,最好要掛口劍做做樣子。劍爲君子器,佩之可也。阮中度從前也曾買過一口劍,可多久沒舞過,早已不知丟到何處。
“阮步兵,可不準如此冤枉好人。”張爲舟笑道,他對着銅盆水面整了整冠帶,“再說了,你那口劍就算找到,也肯定鏽得不成樣子,待慢慢磨光,天都亮了。”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晚,日近黃昏,正是傳說中趙元直講道的時間。張爲舟站起身來,招呼同窗鮑光。
“等等,”見二人施施然出門而去,阮中度忙叫道,“等等。”見張鮑二人走在前面,也不停下腳步,阮中度不由嘆道,“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若非我死活勸你們留下來進學,怎能有聽趙先生講道的機會。”他發了幾句牢騷,不由加快腳步,追趕上去。
月出東山,百鳥歸林,蟄蟲鳴唱。趙行德跪坐在几案前,望着下面翹首以盼的州學士子。保義軍中有不少士子,也有些軍官向學。但這一回飛兵援鄂所帶的騎兵大都不好此道,因此,坐下聽講的大多是鄂州的廩生。
趙行德清了清嗓子,這一夜先講的是孟子。他眼神隱隱透出湛然,聲音帶着些沙啞。
“何以爲義?易乾文言,義者,利之和也。先賢亦論曰,義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義何以爲宜,何以能爲利之和也?遍觀夫婦之義,朋友之義,君臣之義。我等皆凡夫俗子,各懷自利之心,唯以義爲刀,能從中裁斷利益,使各得所宜。此乃義之本意也。孟子所謂捨生而取義,乃取其所宜,直道而行。然則,義有大小,若兩相權衡,當舍小義而全大義,正是‘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道理所言。”
趙行德緩緩引述歷代諸名家的註釋評論,並沒有故作炫目之論,然後引述當世人物,講解“捨身取義”的要旨。所謂“高者必以下爲基”,他博聞廣識,又不拘泥與前人之論。宋儒最重孟子,這段文章乃是州學士子極爲純熟的,仍聽得津津有味。當趙行德講到張炳死於獄中,衆士子宛如親歷,當即便有人扼腕垂淚。二十多個州學廩生靜靜聽着,直到講解告一段落,方纔有人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