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侯在揚州停留期間,深自謙抑,他在樓船中居住,偶爾出行,也是輕車簡從。除應學政的邀請在諸廩生講學論道一次之外,再沒有在人前出現過,與此同時,民間關於這位的議論也越來越熱烈。有人衷心仰慕,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扼腕嘆息。無論是酒樓茶肆,還是草棚茅屋,甚至畫舫遊船上,到處說得都是趙行德的事。
騎鶴樓二層雅閣,隱隱傳來絲竹歌吹之聲,一間雅閣顯得十分安靜。桌上也只是蜜餞果子之類。一人憑窗而坐,轉動着酒杯,望着外面濛濛煙雨出神,目光中透着憂慮。其餘客人都是青衫方巾打扮,這正是趙行德和劉文谷、馬援等水師軍官。衆軍官壓低了聲音,小聲地議論的卻是朝中另一件事。
故丞相趙質夫、樞密都承旨洪鈞、開封府少尹俞明山南歸,趙質夫還帶了一顆傳國玉璽回來。他們剛剛進入大名府,便被扣押在驛館裡,嚴禁其渡過河,也嚴禁任何人同他們交談。三天之後,朝廷指派了兩個正汴梁公幹的兵部職方司軍官,一個從五品,一個正七品,兩人前大名府去“查明原委”,在第二天便上奏朝廷,指稱三名南歸大臣言辭閃爍、行跡可疑,“很可能”已經通敵叛國,是遼人派回來的細作。
朝廷得到職方司稟報後,未經三堂會審,讓東京留守司直接處置,留守司以謀叛、串通番邦的罪名將三人下獄。數日後皆判處斬刑,這時在鄂州的諸大臣親黨才得知消息,紛紛不服,向相府上書喊冤,刑部卻含糊其辭,溫循直甚至說出這三人身爲朝廷重臣,汴梁城破時就該以死殉節,既然失了名節,回來又十分蹊蹺,十九是爲遼人當細作的。衆親黨要刑部拿出人證物證,被一句“莫須有”給頂了回來。
“看起來,”馬援嘆道:“朝中諸公是下了狠心要殺認了。”
“北狩諸公要麼身不由己,要麼跟隨聖人,甘心事虜的寥寥無幾,其中未必沒有蘇武,現在剛剛有幾位脫身回來,朝廷怎能不經三堂會審,一概定爲謀叛、細作、勾通番邦的罪名?家人親友不服質問,刑部回一個‘莫須有’,連掩飾的功夫省了,這未免太過了。”
“吳昂英、許汝弼諸君子,汴梁城下慷慨就義,勝過這幾人今天這般下場。”有人嘆息道,“不過,若這些人能活下來的話,陳相公在朝廷也多了許多臂助。”當初朝廷起用一批理社的棟樑,大都在汴梁陷落的時候罵賊殉節。以至於陳東爲相之後乏人可用,吳子龍另立派系,以至於理社分裂的局面。談及朝中的事情,衆人都有些沉默。太祖朝立下的規矩,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都被破壞得差不多了。
有人低聲嘟囔道:“朝廷殺得手滑,哪天也不知殺到誰的頭上。”
馮澯臉色微臣,反駁道:“遼寇南侵,河南、江淮幾千萬人都死了,多殺幾個細作叛臣,又有什麼呢?”他搖了搖頭,“趙質夫當初和蔡京、李邦彥分庭抗禮,在政事堂也有十年的資歷,門生故吏遍及天下,若任他返回,有心人再爲其造勢,過不了多久,朝廷中就風雨欲來了。依我看,曹嶽兩位不計譭譽,爲朝廷解決了大麻煩。”
說到此處,馮澯心中一動,不自覺地朝窗邊看了一眼。當初,他在東南大營中帶頭反對用兵恢復鄂州秩序,如今形勢一對比,想法又有些不同,目光中有幾分悔意。對這道目光,趙行德恍若未見,他望着窗外江南煙雨,臉色陰沉的思索。耶律大石這一招不可謂不狠毒,他手中扣押着許多宋朝的宗室大臣,先放三個回來試探一下,鄂州方面無論如何應對,他都可以拿來做些文章。朝廷雖然快刀斬亂麻,可是,又失去了不少人心。
不過,還有更讓趙行德所操心的事。河南三鎮兵甲精良,進取京東路後,管轄的土地和人口都比河南大爲擴充,若放在晚唐也稱得上一方強藩,陸明宇羅閒十等舊部尚且還維持着軍隊的運轉。但是現在三鎮已形同割據,陸明宇、羅閒十、鄧元覺互不統屬,他們之上已沒有任何約束。現在趙行德離去未久,這些將領尚且聽命於他,遵凜軍法。但南海水師出征之後,經年累月,有幾個人能經得住大權獨攬的誘惑呢?希望寄託在幾個人的自律上,實在是太過行險了。
從鄂州到揚州這一路行船,趙行德都在考慮如何解決河南三鎮的隱患。從安祿山到袁世凱,他想遍了自己記得的所有梟雄人物,沒有一個人能單單靠對個人的效忠控制住自己的部將。藩鎮就是一個毒果,主帥一旦做了個開頭,就不能阻止它在部將身上再次生根發芽。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以制度制衡個人蠢蠢欲動的權欲和野心。
在鄂州時,馮延綸時也便露了夏國將在洛陽、房州改行軍士蔭戶之制。通過“均田贖買法”使河中大部分農民獲得小塊土地,並託庇在軍士的保護之下。在期限之內,地主將獲得大致相當於遼軍入寇前數年地價平均值的價錢,超過夏國朝廷的期限,這些土地會被無償沒收。趙行德在心中翻來覆去考慮了無數遍,河南根本不需要均田,而京東路強行均田,後果根本難以預料。最好是維持現狀,各行各法。同時,河南京東兩地百姓都將直接推舉護民官,以制衡軍士和士紳的權力。
河南地滿目瘡痍,縉紳之族十不存一,百姓都依靠軍隊保護才能生存,這樣的情形與夏國開國時候極其相似。軍士制度經過這麼多年考驗,並沒有出什麼大亂子,應該是可以在河南施行的。軍士將比武奪十夫長,自下而上推舉百夫長和校尉。大將只能在校尉以上的軍官中任命軍指揮使或統制以上軍官,這就使任何人都不容易安插親信。雖然沒有夏國五府制度那樣完善,也足以維持個幾年,並以此取信夏國朝廷,得到相府和軍府的支持。
河南地處前沿,大部分軍隊都將駐守在河南,所有的壯丁都是團練兵。京東路是事實上的後方,本身沒受多少兵災,又一向是大族和士紳勢力強大的地方,若強行推行軍士制度,只怕反生出內亂。故而在京東路只能以學校推舉地方官,一來收攬人心,二來繼續保持京東路若即若離的地位,三來讓鄂州相府安心。鎮國軍、淮西軍、橫海軍已經對京東路形成了三面包圍之勢。趙行德揣測,對宋國朝廷來說,京東路戶口衆多,又有十幾個州縣學保存完好,如果陸明宇等人明目張膽地割據的話。朝廷寧可讓遼人看笑話,也是不惜一戰的。
“大帥,趙節帥?”
“嗯。”趙行德回過神來,見馬援等人都看着自己,問道:“何事?”
他素來簡易。這次同部屬一起上岸遊玩,先說好了不拘上下,免得讓旁人看出身份。所以,馬援等人自顧自議論,趙行德也自顧自沉思,兩邊互不干擾。趙行德順着馬援目光看去,周和已經站在門外,見趙行德看過來,他拱手秉道:“許大人差人來報,新造海船的龍骨已經鑄好,不知趙都督何時前去驗看?”
“好,”趙行德點點頭,起身道,“這就去看吧,造船一刻耽誤不得。”
大食海寇在泉州搶得滿艙而歸,雖然近一個月沒有在上岸擄掠,但海上還不時傳來消息,南方州府更是草木皆兵。兵部屢屢催促水師提前成軍巡海。但是,從已知的情形看,大食是一個海戰嫺熟的民族,宋國勞師遠征,很難在數量上壓倒對方,只能在戰船的質量和戰術上取得優勢。南山城一戰中,夏國炮船船體因爲不能承受火炮的後座力,自己散架沉沒令趙行德印象深刻。所以,趙行德一直堅持要在新造的炮船,鋪設鐵龍骨和鐵肋,而不是利用一些大型的福船改造成炮船。
“可惜,”馬援說笑道,“又看不成瓊花了。”
“放心,”劉文谷低聲答道:“有你好看的。”
衆水師軍官跟隨趙行德一同來到揚州鐵場。本來揚州船場是在長江的邊上,但因爲炮船的龍骨過於巨大,船場本身的鐵坊規模太小,只能鑄造鐵錨、船釘之類的。因此只能在揚州官鐵場先按照尺寸將鐵龍骨鑄好,再運到船場鋪設。因爲鐵龍骨的尺寸太大,俗稱“制鐵絕手”的鐵場師傅也是試製好幾次纔將其鑄造成功。
“老天呀,這麼大根鐵條,可比鐵炮沉多了!”“鐵疙瘩在水裡能不沉嗎?”“這個比京師的大鐘還沉吧?”水師軍官們議論紛紛,聽說是一回事,當這麼巨大的鐵傢伙出現在面前時,每個人都不禁倒吸了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