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7 醉舞紛綺席 5
漢軍將隨軍眷屬和百姓老弱送往外島過冬後,蘇州儲積的冬糧顯得充裕起來。宴請金國使者的筵席也格外豐盛。不但有酒有肉,還有軍卒表演歌舞助興。
作爲平衡女真勢力的象徵,趙行德坐在右首,正對着完顏宗弼,韓凝霜則居中上座。完顏宗弼下首坐着千夫長謝里忽等金國將領,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腆着肚子,乘興而其,踉蹌蹣跚地在席間唱歌獻舞。兩個人相互配合,一人起興,另一人則附和,臉上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愁眉苦臉,時而手舞足蹈,氣氛倒是熱烈得緊。
當初遼國皇帝在魚頭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命女真各部族長跳舞助興,只有完顏阿骨打堅持不肯獻藝,從此埋下了起兵反遼之心。不過在朋友歡宴之時,女真人則是以宴席中載歌載舞而著稱的。趙行德聽不懂女真話,在他眼中,倒和後世的東北二人轉有幾分神似,充滿潑辣諧謔之意。漢軍軍卒的表演則要剛健許多,從赤裸上身的大漢摔跤,到席間白刃互擊,和戰陣相搏也只差了分毫,惹得漢軍衆將一陣陣的喝彩。完顏宗弼卻一直在找韓凝霜說話。
“南下之時,父皇曾經許諾,若是漢軍與我合攻遼陽的話,遼陽城中漢兒盡歸漢軍所用。”
感覺到對方目光灼灼,韓凝霜皺了皺眉,沉聲道:“我軍兵力微薄,糧草不足,恐怕只能派出數千精兵而已。”這是她與趙行德,王玄素商量的結果。在遼國和金國決戰勝負未明之前,漢軍主力不可貿然先期投入戰場。須得等遼金兩軍戰得兩敗俱傷,纔有奪取遼陽的可能,如此一來,出兵的時機就顯得極爲重要。
“休要誆我,”完顏宗弼臉色微沉,將杯子在桌案上一頓,“分明蘇州關南人強馬壯,糧草也足。”
“莫看表面光鮮,我軍委實糧草不足,這才分散就食。至於四皇子所見,那是爲了招待貴軍,這才竭力供應罷了。”王玄素舉杯堆笑道,“還望四皇子多體諒,又或者,金國支持我們一些糧草?”王玄素的表情頗爲慚愧,還未等完顏宗弼反駁,又拍着自己腦袋道,“哎呦,過冬的時候,到處都緊張糧草,我們還是自己籌措吧。”
完顏宗弼眼中閃爍着狐疑。漢軍在短短半年左右,不但急劇擴充軍隊,而且收留了數十萬漢人百姓。這些百姓原先種的莊稼大都拋棄了,雖然漢軍也是盤踞遼東幾十年的地頭蛇,但今年過冬的糧草不緊張反而是奇怪的。“也許,確實是虛張聲勢吧。”完顏宗弼想起起韓大先生的話:“大小姐原本對完顏部落頗爲友善,卻被一羣野心勃勃之徒裹挾着。這些人企圖割據遼陽,與大金國在遼東分庭抗禮。爲今之計,四皇子若與韓大小姐成其好事,則兩家合爲一體,禍自消餌無形。否則的話,和遼國交戰之時,須得要防着蘇州軍從背後下手。又或者,與其養蛇不成反被蛇咬,不如先下手爲強。若非四皇子天性仁厚,罕有的明君之姿,韓某也不會說出這番披肝瀝膽的話來。”
完顏宗弼心頭升起一團疑雲,手中轉動着酒杯,笑道:“說起分散就食,我還要恭喜凝霜,漢軍起事以來,幾乎擴充了十倍,如今恐怕已經有五六萬將士奉你的號令了吧。”
聽出他話中試探之意,韓凝霜緩緩道:“我這些族人只是倉促集合起來而已,反抗殘暴的遼人。”
許德泰也幫腔道:“正是,比不得女真軍久經戰事,所以我軍還要多加訓練過後才能上戰場啊。”
趙行德瞧着這一幕,心中有些好笑。漢軍這油鹽不進,寧死不吃虧的脾氣,他早已經領教過多次。韓凝霜又道:“要管着五六萬族人的吃飯安置,這大半年就是忙個不停。各營各寨分散就食,集合起來恐怕也要一個月時間。若不是趙將軍助我們攻克了開州,恐怕連過冬的糧草都不夠了呢。”說到這裡,她舉起酒杯,對着趙行德笑道:“謝過趙先生。”
“份內之事,元帥莫要見外。”趙行德謙讓道,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韓凝霜微微一笑,舉起杯子沾了沾脣,卻未真個滿飲。每逢這般宴飲,她都極爲節制,並不像其他漢將那般豪飲海塞。趙行德甚至懷疑她因爲要和部屬說話的關係,吃的比平常還少。她並沒有喝多少酒,腮邊卻沁出一團暈紅,倒像是酒力不勝的樣子。
完顏宗弼見她向趙行德致謝,心頭涌起一股妒意,搶過話道:“大軍難以倉促集中,數千精兵也可以吧。但必須由凝霜你親自統帥精兵先北上遼陽。城中的漢人見到你的旗幟,必定有人起事相應,至不濟,也不會心甘情願幫着遼狗守城。”他心底下計較,只要韓凝霜北上遼陽。若是怕蘇州、開州的漢軍反覆無常,索性將她扣在女真軍中。按照女真族搶親的規矩來辦。他加重語氣道:“若是不然,這遼陽城中的漢兒都幫着遼狗守城,一旦城破,我們要把他們悉數變爲奴隸,犒賞有功的將士。”
韓凝霜猜到了他的用意,秀眸微寒,王玄素和許德泰聽出完顏宗弼語氣中的威脅之意,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不少。趙行德心下微嘆,遼陽甚至使整個遼東,對金國來說都是臥榻之側,金國是絕不會容許漢軍勢力一直保持獨立的。目前有限的合作,還要視遼國威脅大小而定,背後捅刀子也不奇怪。而雙方攤牌的一天,遲早會來到。
席間發生的變化不過轉瞬之間,下面的將領們還都恍然不知,吃喝得興高采烈。這時,有個金國的將領喝多了,踉踉蹌蹌端起酒杯走到熊人嶽身旁,忽然將酒杯一摔,一拳到了過去,熊人嶽也喝了不少,右手一把叼住他的腕子,左腿便踹在他的膝蓋下,那金國將領咣噹摔倒在桌席上,弄得一地狼藉。他剛剛爬起來,有低吼一聲,合身撲了上去,兩人竟你一拳我一拳地鬥毆起來。
這等酒後鬥毆在女真部落裡極爲常見,漢人也習以爲常,其他金國將領也不上前相幫,和漢軍將領一起圍成圈子大聲喧鬧喝彩起來。拳打腳踢的劈啪聲,拍桌子叫好聲,女真語和漢語相互罵娘,中軍帳裡嘈雜不休得彷彿一口沸騰的油鍋。
忽然“啪”的一聲拍案,讓大部分尚且清醒的漢軍將領都安靜了下來,一起朝着上首看去。韓元帥面罩寒霜,沉聲道:“軍前鬥毆,成何體統,來人,給我把他們用牛筋給綁起來,酒醒了再放開!”這是女真族中對付醉漢的辦法,金國將領十分熟悉。而韓凝霜的軍令,漢軍亦不敢違抗,很快就尋來了小指頭粗細的兩條牛筋,把鬥毆的將軍分別綁了,丟在軍帳的旁邊。這麼一鬧,各人的酒興也敗了大半。
“這兩個莽漢敗了興致,酒宴就此散了,改日再設宴相請四皇子殿下。”不待完顏宗弼說話,韓凝霜便起身退出了宴席,走到帳外,冷風一吹,眼中笑意頓時清冷下來。
完顏宗弼圖窮匕現,以遼陽城中漢人威脅韓凝霜,還沒得到答覆,卻被這麼一打岔過去,只能徒呼奈何。“既然已經撕破了臉,下次見面我再提此事,左右非得要問出個結果來不可。”完顏宗弼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現出一絲厲色,韓大先生“先下手爲強”的話,彷彿又在耳邊響起。
王玄素和許德泰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有些笑意,也有些苦澀。韓大小姐苦心經營,漢軍委實比從前可謂是脫胎換骨,但是要和金兵、遼軍正面相抗,卻是力有不逮。眼下拖得一時,漢軍的力量便多增長一分。
“只是拖得了一時,拖得了一世麼?”趙行德在心裡搖了搖頭。
兩個醉漢還在用漢話和女真話相互咒罵,這一場晚宴在大家各懷心機當中散去了。完顏宗弼再度發難的機會竟是沒有到來,因爲韓凝霜病倒了,自從那天晚宴過後,她就一直稱病沒有露過面。漢軍將領們大多猜測,這其實是繼續拖延出兵日期的手段。這些年來,韓凝霜統帥着部屬南北奔走。長途跋涉期間,餐風露宿,頂風冒雪的都是家常便飯。兩軍對陣,刀叢箭雨裡幾進幾齣,也從未見她皺過眉頭。若非如此,縱然她是韓氏唯一的後人,漢軍帥府衆將也決不可能一意奉她爲主上,個個都口服心服。
趙行德照常每天帶着火炮營的軍士到處勘測地形方位,計算炮位的射界和射距。他所佈置的各種交叉射擊網絡,伴隨着各種切實數據的取得,在日漸完備當中。開州方面,金昌泰已經完成了對第五守備營的基本訓練。趙行德打算近期返回鳳凰山,找機會將這支火銃槍隊投入到實戰中檢驗一下得失。
而李四海捎信過來,開春的時候,將有兩艘炮船護送商船隊從雲屯港北上加入水師。爲了防止高麗軍趁着冬季鴨綠江封凍的時機鋌而走險,他會帶着炮船去拜訪一下高麗國都城開京,然後回月洋島過冬。假如遼軍當真趁着冬季結冰期攻打蘇州的話,讓趙行德及時通知,第四營雖然不便上岸,但在海上開炮限制遼軍迂迴的道路,協防一下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