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2 戈鋋若羅星 2
隨着海拔逐漸升高,氣候越來越嚴峻。行軍第二天開始,晚間極冷,值哨的軍士都要帶上皮帽子皮手套,肌膚挨着鐵甲,片刻便會粘在一起,撕下來便是一片凍傷的皮‘肉’。每次宿營都要小心翼翼。山丘都覆蓋着堅硬的冰雪,平地則鋪滿碎石,寸草不生。高山峽谷,怎麼看都好像有突厥的伏兵。軍隊沿着河流行軍,每天都敲開冰面取水。
行軍第三天,經過一片火山噴發而成的岩石山體,當地人居然在岩石底下挖掘了巨大的‘洞’窟。晚間宿營過後,黃宗道等幾個軍官興致勃勃地叫趙行德一起去觀看,‘洞’窟中有穹頂、壁畫、廊柱、殿堂等,有的‘洞’窟的居然七八層之深,可以容納萬人。這些彷彿螞蟻巢‘穴’樣的‘洞’窟,據說是爲躲避突厥人而修築的,可是現在都空無一人,修築‘洞’窟的居民,要麼死了,要麼遷徙了。
行軍第四天,路上有時看見破敗的客棧。昨日地下的殿堂和房屋裝飾都是蘆眉樣式的,今日看見這些客棧的裝飾已經是突厥式了,有的院子中還建有清真寺。突厥蘇丹雖然重視商旅給國家帶來的財富,但他無法阻止下面的部族對客棧和商旅持續不斷地搶掠。現在夏國和大食等地的商人都改走黑海海路,這一帶的客棧也越來越衰敗了。
一個的牧羊人趴在血泊中苟延殘喘,用仇視的目光看着經過的蘆眉軍隊。安條克軍隊毫不客氣將他的羊羣搶劫一空,又在他背上砍了兩劍,把皮襖也剝走了,不知什麼原因沒有當場殺了他,經過的蘆眉軍隊也懶得補這一劍,到不了半夜,嚴寒的天氣就能要他的命。有一個小販笑嘻嘻的跑到這個異教徒頭上撒了一泡‘尿’。因爲道路狹窄,隨軍的小販的宿營離軍隊也越來越近,有時候營地竟然挨在一起不分彼此。趙行德每見此情形,都會向行軍司馬抱怨,假若他執掌軍法,一定要將這些商販全部趕走。
“那將軍們可要生氣了。”金昌泰笑道。‘侍’從總是粗心大意的,將軍貴族所需要的香料脂粉美食等總是帶得不足。一路上繳獲的戰利品也要及時賣給這些小販,換成易於攜帶的金銀錢幣。
離開海岸行軍的第五天,整日風聲不住地呼嘯,如滾雷一般,又如突厥人紛‘亂’的馬蹄轟鳴,直惹人厭煩。金昌泰一邊將紮營帳的標樁釘入地下,一邊抱怨道:“老皇帝莫非昏聵了,偏偏要在這凍死人的時節出征。”黃宗道也搖了搖頭,嘆道:“寒冷臘月,要什麼沒什麼。”司馬君防笑道:“趙兄對蘆眉軍制最有心得,可知緣故?”
趙行德一邊用鐵錘釘標樁,一邊笑道:“蘆眉人覺得,嚴寒的天下會讓突厥人和大食人心情沮喪。所以冬天攻打他們容易得勝。”這兩天,每經過那些寸草不生的高山峽谷,他都覺得有突厥騎兵藏身在裡面,用狼一樣的眼神窺視着。
“這鬼天氣,難道就不影響自己軍心了嗎?”金昌泰嘆道。
趙行德淡淡一笑,也許制定這條原則的將軍,覺得本國軍隊的意志勝過蠻族,足以克服寒冷氣候的影響。但也料不到,一百年,幾百年之後,軍心士氣又會如何。那個垂死的牧羊人總是浮現在趙行德心頭。趙行德不知怎的居然將他的相貌記得極清楚。臉上樹皮般粗糙的皺紋,雜‘亂’從生的鬍鬚,鷹鉤鼻子,深陷的臉頰和眼窩,渾濁而充滿仇恨的眼神。他巡視完本都軍士安營紮寨,便來行軍司馬這裡,總不肯讓自己頭腦和手腳閒下來,彷彿這樣才稍微安心一些。
校尉段懷賢也和趙行德一樣憂慮,這幾天,夏國禁衛軍悄悄將累贅的輜重糧草換成了輕便易攜的,能步行的時候就絕不騎馬,宿營的時候,先把馬匹餵飽,半夜還要起來再喂一次馬,裝食水和毯子的皮囊放在馱馬的邊上,盔甲馬槊箭囊就放在戰馬的邊上,短兵和弓箭放在枕頭邊上,每天晚上都是雙崗。選擇營盤的時候,儘量避免被其他的營隊圍在中間,免得脫身不便。
剛開始出發的時候,蘆眉軍士氣尚算得上高昂,隨着行軍越來越艱難,將士的情緒也出現了分化。前衛縱隊的安條克軍隊,越來越急躁,每次突厥人挑釁,都要派出騎士加以驅逐。前衛和主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而皇帝率領的蘆眉軍隊主力和皇太子率領的後衛縱隊當中,焦慮不安的情緒正在逐漸上升。“該不會又是一次曼齊刻爾特之戰吧。”行軍當中的竊竊‘私’語越來越悲觀。
“真正的問題不在前衛縱隊,而是後衛縱隊。”趙行德指着司馬君防每天標註的行軍地圖道。蘆眉軍隊現在分成了前衛縱隊,主力縱隊,和後衛縱隊三部分,十幾個營盤,在狹窄道路呈一字長蛇陣。夏國禁衛軍每天晚上都要軍議推演,一旦遭到突厥人的偷襲,蘆眉軍隊會如何反應。
“怎麼回事?”段懷賢眼神一凜。司馬君防疑‘惑’道:“拼命冒進,將全軍帶入險境的應該是安條克人吧?後衛縱隊還是很謹慎的。後衛和主力都是蘆眉的正規軍,配合也無問題。”王童登和其它幾個百夫長也看着趙行德。
趙行德苦笑了一聲,讀了二十年聖賢書,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會下意識將人心設想得險惡無比。這就和越是‘激’烈的戰場上,他越是感覺不到‘激’動和興奮,反而彷彿冰凍住了一樣冷靜一樣。是件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統帥後衛縱隊的是皇太子,”趙行德淡淡道,“假若皇帝駕崩,或是陷於陣中,得益最大的就是他。”若不是經歷了宋國的東宮之爭無所不用其極,他也不至於一下走到這條路上。
衆百夫長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可能。
司馬君防道:“話雖如此,但皇太子約翰爲人善弱,陷君父於死地的事情,未必做得出來。”
趙行德微微一嘆,沉聲道:“假若羅姆突厥人虛張聲勢加以‘誘’導呢?他縱然不想,也要禁得住手下將領親從的勸說啊。”他走到地圖前面,指着羅姆蘇丹國的範圍道,“羅姆蘇丹佔據海西之地,羽翼雖然漸漸豐滿,但要一舉全殲蘆眉全軍十萬之衆,恐怕還是力有未逮。”
司馬君防點了點頭,補充道:“羅姆蘇丹國‘精’銳騎軍大約有五萬餘,倘若召集突厥和大食諸侯和部落人馬相助,則可以徵發約十餘萬騎,但那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也不是短短時日可以辦得到的,事先必有極大的動靜。”
趙行德點頭相謝,繼續道:“羅姆突厥人用盡心思引得蘆眉軍隊孤軍深入,必然是想要留下得越多越好。”他用手指着那分爲三大部分的十餘個行軍縱隊營盤,緩緩道,“兵法曰,十則圍之,倍則攻之,若有地利天時,則可酌減。倘若我爲羅姆蘇丹,兵力不足的話,首先當將蘆眉軍隊截爲三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顧,”他用手指在蘆眉營盤中虛劃了兩下,在前衛安條克軍隊上劃了一個圓圈,繼續道,“先集中兵力,吃掉前軍。”
“在吃掉前衛縱隊的時候,想方設法拖住蘆眉軍隊的主力,使它不能下決心即刻撤退。”他頓了一頓,朝着段懷賢和其他軍官解釋道,“因爲突厥人的主力集中攻打前衛縱隊,蘆眉皇帝此時要突圍的話,應該還能突圍而出,如果要救援前衛縱隊,就會遭到突厥人的頑強阻攔。”他思量了片刻,又補充道,“突厥人也可能慢吞吞地邊抵抗邊後退,給蘆眉皇帝造成再多努力一下,就能救出前軍縱隊的印象。如果蘆眉皇帝在救援前軍和突圍選擇上猶豫不決的話,就正中突厥人的下懷,”趙行德將手指移向蘆眉皇帝坐鎮的主力縱隊,再度畫了一個圓圈。
“突厥人吃掉前衛縱隊後,便圍攻蘆眉軍隊的主力,這時候,蘆眉皇帝縱使有心突圍,也會困難重重。”他頓了一頓,再度點着後軍縱隊,沉聲道,“突厥人一定會虛張聲勢嚇阻後衛縱隊,讓他們以爲前方是突厥人埋伏的陷阱,不敢向前靠近主力縱隊。如果他們再一次猶豫不決,那就解決蘆眉皇帝所在的主力縱隊,再圍攻後衛縱隊。”
連校尉段懷賢在內,軍官們全神貫注,這場戰爭的勝負雖不是五百軍士能夠改變的,但夏國禁衛軍想要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將最壞的可能‘性’考慮清楚。趙行德所提出來的敵軍方略雖然帶着很多的臆測,但仔細斟酌,卻有極大的可能‘性’。
“兵不厭詐,在兵力不足的情形下,突厥人確保吃掉前軍,粘住中軍,嚇住後軍,最爲穩妥。皇太子所統帥的後軍是否及時靠攏蘆眉皇帝所統帥的主力縱隊,就是勝敗的關鍵,羅姆突厥蘇丹一定會想方設法地給他製造理由和麻煩。”
趙行德嘆了口氣,低聲道:“皇太子約翰未必有陷君父於死地的狠毒,但有一線‘私’心,就可能猶豫不決,招致喪師敗績的大禍。而假若如此險惡情形出現的話,我軍的生計,就要在突厥人沒能吃掉前軍,蘆眉主力縱隊尚未受到全力圍攻的時候,要麼跟隨蘆眉皇帝向後軍縱隊靠攏,要麼單獨突圍。否則,就完了。”
“難道,不可能將前軍縱隊接應出來了嗎?”王童登帶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趙行德。
趙行德苦笑一聲,答道:“決戰的時間和地點,都是羅姆突厥人選擇的,倘若你是蘇丹,會讓蘆眉人有可能救出前軍嗎?”他用手在蘆眉主力縱隊和前軍的營盤之間重重劃了幾道,彷彿親眼看到那裡佈滿了伏兵和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