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未必全是壞事,關鍵是看誰來主導戰爭和如何從戰爭中謀取各種利益,如若不然誰喜歡沒事打打殺殺?”王景範微微冷笑的說道:“至少對於党項而言戰爭不僅可以掠奪大量的財貨,更可借開戰之機清算內部仇怨,就是我大宋也不是沒有機會的,畢竟戰爭是兩個國家的交鋒,誰能謀取最大的好處就要看誰更棋高一着了……”
狄惠聽後猛地一驚,狄家的處境雖然在狄青主動辭去樞密使一職並回老家養老之後有所改善,但是皇帝並沒有中斷派出使臣問候狄青,這些使臣到底是不是皇帝親自派出還有待商榷,不過狄家並未轉危爲安倒是真的——皇帝的年齡和在位時間確實是太長了,最爲致命的便是皇室並未確定一個成年的皇位繼承人,這個時間越長底下的宰輔們越是不放心,文臣之間相鬥最多是流放,而武臣參與皇位繼承則是天下大亂的先兆,狄青不死京師是不會安心的!
王景範倒是沒有在乎狄惠心中所思所想,對於狄青的現狀他也多少清楚一些,不過對此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狄青堅定朝廷還會啓用他的信念。其實就算王景範自己也不能肯定狄青能否可以挺過這段不知多長的時間,不過活着的狄青總會讓一些人如鯁在喉過得不那麼痛快。普通的叛亂自然無需狄青出手,能夠讓狄青重新出戰的自然只有宋遼或是宋夏之間的國戰,王景範不會爲了狄青復出而主動策劃戰爭,但西夏內部不寧借對宋戰爭來消弭內部隱患這將會成爲一種常態,只需稍微運作一番王景範便可以藉此達到自己的目的——將宋端安插在西北的好處便是如此。
待送走心事重重的狄惠兄弟之後,宋端並沒有如往常一般來去匆匆而是留下來聽取王景範的進一步指示。將宋端送往西北這件事一旦開始就已經決定了他今後的發展幾乎完全脫離了王景範的掌握,不過宋端卻並不認爲自己的翅膀已經足夠堅實可以獨自掌握自己的命運,除了王景範父子對他的活命之恩和悉心培養之外,他心中也很清楚自己在軍中迅速提升也是狄青看重王景範的緣故纔會如此謀劃。
“先生,難道西北……”
王景範擺擺手:“恥夫,有道是刀劍無眼,此去西北前途艱險,萬事小心謹慎!”
宋端見王景範不願多說也只得點點頭不再繼續深問,去西北是王景範早就與他商議的事情,宋端這等出身出頭太難,呆在京師這等魚龍混雜之地是沒有出路的。見王景範每次見他都是要提醒他莫要因爲自身武藝和學過兵法而心存輕視,心中也不禁一凜,時刻警醒自己。
連綿一冬的大雪和凜冽的寒風雖然讓貧民感到這個冬天分外難熬,每天街頭都有流民因爲天氣太過寒冷而被凍斃,不過有朝廷的救濟還是湊合的熬了過去。王景範上《乞罷上元節張燈》折讓皇帝和羣臣之間的立儲之爭中間有了緩和的餘地,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支持,尤其是韓琦、富弼、歐陽修、包拯等人出面公開讚許更是讓王景範愈發的聲名卓著,但這些都遮掩不了死在嚴寒之下的貧民。
不管冬天有多麼的寒冷,每年都會有凍死的災民,這數字的多少最多讓有良知的士大夫們多一些嘆息之聲之外並不會有什麼其他的作用。即便是首倡將上元燈節的費用節省下來以賑災民的王景範,也只是盡力救濟一部分災民,而對於災民的死亡人數心中也沒有多大的觸動,只是有些傷感而已。
與其他人一般,王景範的視線都已經集中到貢院的科舉考場上,畢竟與自己關係密切的俞樾、文傳和狄氏兄弟都參加了這次省試,按照新的成例所有省試入圍者都是要授進士的,這就讓今年的春闈更加引人注目。
就在新一科的進士貼榜出爐之前,大宋朝野被御史中丞包拯彈劾三司使張方平,並且接連否掉了準備接任三司使的有着“紅杏尚書”之稱的端明殿學士、知益州的宋祁。一時間御史臺立刻成爲焦點,如果說三司使張方平貪小便宜吃了御史臺的彈章而黯然退場是罪有應得,而包拯公然違逆皇帝陛下的心意否決了宋祁的任命讓皇帝在百官面前下不來臺,更是讓所有人見識到了包拯的老辣——“關節不到,閻羅老包”包拯在離開開封府成爲御史中丞之後,非但沒有韜光隱晦反倒是愈加犀利。在嘉佑年裡皇帝不止一次被駁面子,但都是在立儲問題上百官人多勢衆皇帝無可奈何,不過在三司使這樣重要的人事任命上皇帝還是頭一次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時任三司使張方平,字安道,曾被人稱爲“天下奇才”,歷任翰林學士、權知開封府、御史中丞直至兩任三司使。三司總領鹽鐵、度支、戶部三事,經理帝國財賦、土木工程、百官俸給的出入,自從鹹平六年三部合一之後,三司使位高權重地位僅次於執政,大殿羣臣議事班位僅在宣徽使之下,而在通往帝國權柄執政大位的道路上,三司使亦是可以直接升任執政,又號稱“計相”——在實權上,三司使已經有相當實力可以發出自己的聲音了,不同於言官針對某個官員,這個“聲音”是針對整個大宋帝國的,甚至在一些特殊情況下,皇帝和他的執政們在做出某項決定之前還要看看三司使的眼色,否則在財政上得不到三司使的支持很可能要碰一鼻子灰。
張方平能被人稱爲“天下奇才”,他自身的學問自然是不錯的,以制科考試的難度和取士的數量而言,如非迫不得已一般學子少有去考制科的,成績最好的莫過於去年剛剛去世的參知政事吳育——他曾是賢良方正科的第三等次等。而張方平在制舉考試中成績固然不如吳育,但他也創下過兩次通過制舉科考試的壯舉,這份才情可謂是天下少有,估計後面也不會有哪個狂人如他一般這麼考制舉。
去年京師榆林巷柳綠酒坊東家劉保衡積欠官府大批小麥酒麴摺合現款多達一百四十多萬貫,這個數字聽起來很嚇人,不過若是放在十幾年前這並不算什麼,酒坊經營上就是如此短期欠款高的嚇人,回款也快得很。不過劉保衡的運氣非常不好,正巧趕上帝國財政極度緊張,皇帝任命張方平爲三司使就是爲了解決朝廷財政用度緊張的,張方平這個快刀手四處出刀爲朝廷補充財政,諸如酒坊之類正是他下手的目標,而劉保衡的後臺又不夠堅挺,這便被張方平窮追猛打只好廉價變賣家產抵債。
“天下奇才”出手自然是不同凡響,張方平一邊從朝廷的角度追討欠款,另外一方面則是趁着欠款人急着還債壓低價格收購欠款人的資產。加上他下手的目標多是些軟柿子,連店鋪帶後臺一起打包清理,一時間三司政績斐然,朝廷財政固然沒有徹底解決困境,但總好歹是喘了口氣。只不過廉價收購欠款人的資產是張方平個人所爲,包拯彈劾他就在“以權謀私”這一條上了。
劉保衡哪裡敵得過張方平的手段,只得將相當一部分家產廉價賣給了張方平,本來這個過程已經被張方平操弄的無比熟練,沒成想中間卻出了個小岔子——劉保衡的姑姑不知其中底細,見侄兒賣了店鋪賣房子卻沒見錢便以爲侄兒自己私吞了,於是向官府告了一狀說侄兒非劉氏親生有意敗壞劉氏家業,這中間自然也就把張方平收購劉氏房產一節給牽連進去。
若是普通的案子開封府出手已是足夠,但這中間牽扯到了計相張方平就非同一般了,本來言官有“風聞言事”之權,更何況這白紙黑字的買賣契約有張大人的名號?!御史臺迅速出手,閻羅老包親自操刀“身舉大計,而乘勢賤買所監臨富民邸舍,無廉恥,不可處大位”。
當張方平的快刀遇到包拯這把鍘刀的時候,兩者根本就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對手。當初是皇帝陛下爲了緩解朝廷財政特意啓用張方平,而張方平也確實不負衆望緩解了朝廷的財政壓力,皇帝自然親自出面向包拯求情,朝廷百官除了少部分看熱鬧的之外也多爲張方平說話,而包拯強硬的態度再一次驗證了“閻羅老包”的招牌,衆人皆在老包的嚴詞責問之下敗退,“天下奇才”被貶出知陳州。
緩解了朝廷財政壓力的“快刀手”張方平被貶出京師之後,三司使這一重要職位自然是一天也不能空下來的,皇帝擬任命端明殿學士知益州的宋祁。包拯再次出列反對——曾經右司諫吳及就對宋祁在定州不治縱家人貸公使錢數千貫,而在益州更是奢侈過度,這就使得包拯對宋祁沒有半點好印象,直接就是一個“遊宴無度,非主計之才”,隨後更是拋出其兄宋庠(xiang,音同“祥”)是執政,兄弟兩人分掌政、財,則“權任太重”。
“伯丈莫要爲此傷了精神,三司使一職位高權重,人人皆知三司使顯耀榮光,卻少有思之其危境重重,稍有不慎黯然去位者甚多……”王景範笑着搖搖頭說道。
韓絳左手輕撫茶几案面,眉頭皺成一個“川”字,白天大殿議事之時,自詡見過不少風浪的他也不禁爲之心懸。張方平與他有舊,不過這份交情未必有多深厚,且張方平在柳綠酒坊上栽了跟頭亦不能全怪罪在包拯的頭上——正如王景範所言三司使位高權重乃是通往兩府執政的捷徑,多少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呢,尤其是自以爲有能力升任三司使的傢伙,若是張方平辦的首尾乾淨自然不會有人跳出來,可是一旦出事相信他們都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只是各自都會在出手前掂量一下能否承受得住操作此事的後果。
相對於張方平,宋祁被包拯彈劾就涉及到韓絳的利益了——宋祁不僅與他私交深厚,更是與歐陽修關係非常,兩人共同撰修《新唐書》,且侄兒韓宗彥更是歐陽修的長女婿。韓絳處在翰林學士的位置上正是向上奔發的時候,人人皆爲三司使通往兩府執政捷徑,他韓絳何嘗不想由此步入執政?只是韓絳對自己的仕途有着自己的小算盤,現在往上一步就要直接面對韓琦等人,這些大佬不退他韓絳是沒有出頭之日的。在韓絳眼中宋祁升任三司使對他而言是最有利的局面,憑藉宋韓兩傢俬交,在一些事情上很容易讓韓氏家族受益,可惜這步好棋讓包拯給斷了。
看着王景範略顯不屑的笑容,韓絳倒是知道包拯對這個侄女婿另眼相看,心中一冷說道:“見覆以爲包希仁能坐得穩這三司使一職?!”
白天大殿百官議事,包拯上書彈劾張方平得手,接着又否了宋祁,這在旁人身上自然是令人驚駭不已的,不過想當年閻羅老包有着比這更輝煌的“戰績”——當年寵妃張美人的伯父張堯佐從“三司使”到“節度使”再到“宣徽南院使”,每一步都被包拯力行阻擊,雖然這三個官稱中只有“三司使”纔是最實在的,但正是因爲包拯毫不含糊的進諫終於迫使皇帝罷免了張堯佐的官職。相對於張堯佐,張方平被老包盯上遲早會被貶官。真正讓韓絳感到心冷的是皇帝居然任命包拯爲三司使,而包拯居然答應下來!
已經近五十歲的皇帝坐在御案之後,在他身前不過一丈多遠便是低首恭立的包拯。剛纔包拯彈劾張方平力拒皇帝說情之時,皇帝非常不自然的將身體往後縮了縮——身爲大宋帝國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經歷過劉太后垂簾聽政,見識過諸多慘烈的政治陰謀,但在他內心中還是有些懼怕言官,尤其是那種真正不怕死仗義執言的傢伙,而眼前的包拯正是他內心中少數這麼兩三個有資格讓他“害怕”的言官。
“臣不才備位,乞豫建太子者,爲宗廟萬世計也。陛下問臣欲誰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無子,非邀福者。”數月之前包拯鏗鏘之言猶在皇帝陛下的耳邊迴盪,饒是將“虛僞”當做家常便飯的皇帝亦是不禁動容。
皇帝知道包拯在來京師之前先回了一趟老家,不是爲了養病更不是爲了省親,而是爲了佈置自己的墳墓——包拯在老家建造了幾個墳墓,他沒有厚實的家底不可能建造諸多防止盜墓花樣的複雜墳墓,便建造了幾個空墓來迷惑盜墓賊。包拯得罪的人太多,更要命的是上到皇親國戚,下到貪官污吏,中間有多少人等着將包拯挫骨揚灰的人多的數不勝數。對於這樣一個大臣,高高在上的皇帝心中也不禁心存敬重,官場上人人都知道所謂的言官不過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所謂“七鬥王逵”、“四彈張堯佐”之類都在皇帝陛下的容忍範圍之內,況且前者有官逼民反,後者則是外戚自重,無論是史書上寫的還是皇帝陛下親眼見過的,眼前這個包拯在他的眼中已經遠遠不是一個帝國大臣這麼簡單了。
垂拱殿是大宋皇帝平日聽政的地方,開封本是大唐的一個節度使所在,大宋立國於此直接便將原來的節度使府邸擴建成皇宮,皇宮的格局本身就先天不足,而垂拱殿更是如此,其氣度格局遠不如大唐帝國。垂拱殿的格局是如此的小,反倒是成全了這些當臣子的——皇帝不會高高在上,平日辦了惹怒公憤的事情難保沒有“耿介”之臣上前對皇帝“動手動腳”,十五年前七鬥王逵包拯便是在這裡給皇帝“洗臉”的。
不過此時的垂拱殿似乎只剩下了皇帝和包拯兩人,其餘百十號人似乎直接變成了空氣。沒有十五年前的激憤言辭和巧言開脫,更沒有君臣之間如同市井商民一般拉拉扯扯,包拯略顯佝僂的身軀和皇帝陛下陰冷凌厲的眼神使得這座並不大的宮殿如同凝固一般。
慢慢的包拯的身軀挺立起來,皇帝的沉默和大殿中這詭異的氣氛讓原本以爲是一次普通的進言感到有些意外,他擡起頭看到對面的皇帝鐵青的臉色,心中“咯噔”一下,但瞬間便又平復下來。看着包拯平靜如水的目光,皇帝暗自嘆了口氣自己站起身來,而旁邊的太監則是被剛纔的氣氛給嚇傻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最終太監還是醒悟過來,將頭低的更低,將腰彎的更低,雙手及時的攙扶皇帝的手臂,順着皇帝的力量引領其繞過御案。皇帝緩緩的走到包拯身前,這短短的距離讓兩府的執政們腦門上都滲出了一層白毛汗。
皇帝的目光依舊冷峻讓人不堪直視,在他漫長的皇帝生涯中也就兩三個人能夠撐得住他這樣的打量,顯然在這座帝國的權力心臟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包拯。一想到這裡皇帝心中更是有些傷感,但是他處在帝國權力頂端時間已經太久了,生命中除了日夜期盼有個兒子繼承皇位之外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他的表情有一絲改變的事情了。
皇帝慢慢的轉過身掃了一眼他的大臣們,轉身在太監的攙扶下走向文德殿。就在所有人都心中不禁長舒一口氣的時候,已經走到門口的皇帝突然出口緩緩而又有力的說道:“你看別人都不行,你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