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鍾之外，白帝陷入了沉默。
李慕看着他，催促道：“你怎麼了，你說句話啊……”
白帝想了很久，說道：“吾乃妖皇。”
“不，你不是。”
“不，吾是。”
……
李慕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講道理，你只是一具屍體，你應該有自己的人……屍生，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應該被白帝的記憶所綁架，這會讓你失去自我，對了，你知道自我是什麼嗎？”
白帝沒有回答，看了李慕一眼之後，轉身離開。
和這個人類說話，會讓他煩亂，甚至產生自我懷疑，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不再和他們交流，盤坐在妖皇宮門口，閉目調息。
白帝妖屍避而不談，李慕試圖和他講道理的計劃，宣告失敗。
李慕等人只能待在鍾裡，得到了白帝的記憶之後，成爲洞府空間的主人，此屍在這裡，是不可戰勝的，至少對李慕這些人來說，不可戰勝。
當然，他也打不破道鐘的防禦。
不過，就這麼耗下去，吃虧的還是李慕他們。
對方本質上是屍體，不吃不喝不睡，幾十年也可以。
但李慕和六宗長老，幻姬，以及那幾只妖族不同，他們的肉身，是活生生的身體，修行者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可以做到完全辟穀，不飲不食，但前提是有天地靈氣。
引天地靈氣入體，才能保持他們肉體不滅，但這裡什麼都沒有，憑藉體內殘存的法力，可以辟穀數月，數月之後，肉體便會死亡，只餘元神，他和柳含煙李清，就是真正的陰陽兩隔了。
那時候，倒是會和蘇禾成爲真正的同類，說到蘇禾，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如果知道他變成鬼了，她到底是會難過，還是會高興……
他也可以像和千幻上人一樣的奪舍重生，但那不是李慕想要的結局。
李慕目光掃視，這裡倒是還剩下一頭熊，一條蛇，必要時刻，或許可以採用緊急避險，抓一隻烤來吃，那隻蛇妖還是算了，烤了他，李慕以後還怎麼去見白大哥和他的兩個侄女，至於那頭熊，他身上傷痕累累，有些地方已經發黑，顯然是中了屍毒，大概率活不成了，中毒的熊掌，李慕也下不去嘴……
不知道狐狸腿能不能烤……，李慕看向幻姬的那一瞬間，小白可憐兮兮的小臉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才立刻打消了這個罪惡的想法。
看了一眼坐在妖皇宮門口，不動如山的妖屍，李慕盤膝坐下，嘆了口氣，這具屍體，是要把他們熬死啊……
有了道鐘的保護，所有人都暫時放下了心，盤膝坐在地面上，療傷的療傷，休息的休息。
幻姬坐在李慕的側後方，時而擡頭看他一眼，目光中的情緒很是複雜。
李慕對她已經有了兩次恩情，但也和她有不可化解的大仇，如何報恩與報仇，她已經想了很久，也沒有想通。
小時候，族裡的長輩告訴她，“妖生煩惱化形始”，那個時候，她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直到現在，纔有了一些體會。
怎麼同時報恩和報仇，這真的是一件讓人煩惱的事情。
幻姬的側前方，李慕雖然在閉目，但卻沒有停止思考。
在這處洞府，和此妖屍戰鬥，取勝的機率無限接近於零。
別說是他，就算是邋遢老道進來，也未必是此屍的對手。
在這裡和白帝妖屍動手，就等於上白雲山和玄機子約架，跑到神都和女皇鬥法，甚至還要更嚴重一些，兩個實力相當的修行者，在外面可以鬥得平分秋色，但在其中一個人的壺天洞府，另一人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
李慕以爲自己已經夠謹慎夠穩妥，拿到道頁萬無一失，但誰想到，這裡有這麼大的一個驚喜在等着他。
他的身上，還有幾個當做底牌的東西，但也都不會比金甲神兵符強上多少，而後者，在這空間之中，每次想要靠近妖屍，便會被他挪移到遠處，如此重複數十次，就在剛纔，已經耗盡靈力，徹底消散了。
一起消散的，還有幻姬召喚出來的那隻強大的妖魂。
李慕嘗試着拿出傳音符，聯繫玄機子，發現根本沒有迴應。
他又拿出靈螺，傳音女皇，也徒勞無功。
他將手縮在袖中，默唸九字真言，沒有反應。
他又換成斬妖護身訣，依然不行。
就連無往不利的《道德經》，也首次失效。
這空間沒有靈氣，連天地之力都沒有，完全是一個死寂之地，他以往用來保命脫困的手段，一個也行不通。
李慕繼續思考，耳邊忽然傳來陣陣低吼。
他睜開眼睛，看到那隻熊妖蜷縮在地上，極度痛苦的樣子。
看到這熊妖的樣子，魅宗和幻宗之中，有不少人立刻驚懼出聲。
“他中了屍毒！”
“這屍毒很霸道，用法力根本無法驅散，妖宗一人，就是中毒而亡……”
“在他屍變之前，得快點解決它，不然我們所有人都會有麻煩！”
……
妖皇洞府的所有妖屍，都是三千年的古屍，屍毒非普通殭屍可比，連元神和妖魂都難逃攻擊。
若是在他法力巔峰之時，花費大力氣，還有可能祛除。
但接連經歷幾場大戰，這裡的所有人和妖，法力都在透支的邊緣，一旦中了屍毒，無法去除，只有等死的份兒。
那熊妖滿臉痛苦，目中盡是絕望。
最終，他似乎是做了什麼決定，伸出手，猛地拍向他的腦袋。
然而，他的熊掌，終究是沒能落下去。
幻姬攔下了他，冷着臉，沉聲說道：“妖族修行多麼艱難，你就這樣放棄了？”
熊妖的身上，已經散發出濃濃的屍氣，但他的眼中，還存有一絲理智，他咬着牙，艱難說道：“我，我沒救了，殺了我，我不想變成那種東西……”
幻姬沒有說什麼，只是將體內的法力，輸送進他的身體。
然而那屍毒太過霸道，法力根本無法清除。
李慕遠遠地看着，幻姬這隻狐狸，雖然對人類不怎麼友善，但對她們妖族，卻是真的好。
見法力無用，幻姬沉默一瞬，手掌之上，逐漸散發出金光。
李慕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她一個妖精，居然還懂佛法？
他在心中不由感嘆，有一個第七境的爹，是真的好，幻姬身上的寶物層出不窮，很多珍貴的東西，連他都沒有，還能妖佛同修，這代表剋制妖族的佛法，對她無用，生生將妖族的短處，變成了長處……
她年紀不大，修爲不淺，還妖佛雙修，壓箱底的寶物一個接一個，這纔是真正的妖二代。
在佛光的照耀下，那熊妖身上的屍氣，被驅散了一絲，但也只是一絲而已，根本減緩不了他屍變的速度。
照這樣下去，很快的，他將會徹底屍變，失去靈智。
李慕想了想，站起身，緩步走過去。
見他走過來，幻姬面色一變，拿起一柄短劍，指着李慕，警惕道：“你想幹什麼！”
李慕淡淡道：“再不讓開，他就真的沒救了。”
在幻姬愣了一瞬的功夫，他已經蹲下身，右手按在了那熊妖的身上。
李慕的手上，同樣散發出金光。
但他手上的光芒，比幻姬手上的光芒更盛，金光進入熊妖的身體後，此妖的體內，有無數的灰氣被逼出來，李慕另一隻手彈出一道雷光，將那團灰氣徹底剿滅。
做完這一切，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盤膝坐下。
體內的屍氣被逼出之後，熊妖坐起來，感受了一番之後，臉上露出大喜之色。
他遠遠地對李慕磕了幾個響頭，就盤膝坐在原地療傷。
李慕看向六宗長老和幾名供奉，問道：“你們之中，有人中屍毒的嗎？”
符籙派長老和幾名供奉都沒有受傷，其餘幾宗，也都無恙，唯獨丹鼎派的一名女弟子，被妖屍抓傷了手臂，屍氣入體，被她一直用丹藥壓着。
李慕將手覆在她的手臂上，幫她清除了屍氣，那弟子躬了躬身，說道：“多謝師叔。”
李慕揮了揮手，說道：“一家人，不用客氣。”
不一會兒，幻姬走過來，在李慕旁邊坐下，問道：“爲什麼救它？”
李慕反問道：“在你心裡，我們人類，難道只會幹一些殺妖取魄的勾當？”
幻姬反諷道：“在你們人類眼裡，我們妖族，不也是茹毛飲血，到處吃人的異類？”
在這個世界上，妖吃人，人吃妖的現象，都常有發生。
不管是人類和妖族，對於對方，都有些刻板印象，這無法避免。
李慕自然不會將所有妖族都一棍子打死，他家裡的那隻小狐狸，比絕大多數人類都要可愛。
而他之所以選擇救這隻熊妖，是因爲此妖身上的妖氣純而清，不是什麼惡妖。
倘若是魔道妖宗的那幾只妖物中了屍毒，李慕剛纔就不是用佛光救他，而是趁機送他們去見佛祖了。
李慕目光不經意的掃過幻姬胸口，發現左肩的位置，有一道傷口，纏繞着淡淡的灰氣。
他瞥了幻姬一眼，問道：“你也中屍毒了？”
幻姬別過頭，說道：“不用你管。”
李慕撇了撇嘴：“你以爲我想管你？”
幻姬冷哼一聲：“我不會再接受你的恩情。”
李慕一指鍾外，說道：“那你出去。”
“……”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幻姬不再和李慕鬥嘴，問道：“你還有什麼脫困的方法嗎？”
李慕搖了搖頭，問道：“你呢？”
幻姬同樣搖頭道：“能用的都已經用了，只能期望父親能找到這裡，破開空間，救我們出來……”
李慕輕嘆口氣，和幻姬一樣，他現在能指望的，也只有女皇了。
雖然這處洞府的主人是白帝妖屍，他在這裡的實力，能夠發揮出百分之二百。
但如果將比他更強的存在，引入洞府，就不是甕中捉鱉，關門打狗，而是引狼入室了。
不過，兩人的希望，都很渺茫。
這本來就是一處獨立的空間，白帝死後，這處空間成爲無主之地，會固定在一個地方。
但此刻它已經有主，也不知道被此妖屍操控着移動到了哪裡，白帝死之前，畢竟是第九境強者，這種強者的府邸，又豈是這麼容易被找到的？
靠萬幻天君或者女皇，不如靠他們自己。
李慕想了想，腦海中閃過一道亮光，忽然看向幻姬，問道：“你妖佛同修，佛法修到第幾境了？”
幻姬冷哼一聲：“這和你有關係嗎？”
李慕淡淡道：“如果你還想出去，就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你有辦法？”
“快點說，要不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喂那具屍體。”
“第五境。”
……
幻姬本來就是五尾靈狐，居然連佛法也修到了第五境，而她的年紀，應該和柳含煙差不多，這說明她的慧根，比玄度還要好。
李慕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道法雖然比佛法更加玄妙，但在對妖鬼邪物的剋制上，佛法顯然要強於道法。
一開始，李慕雖然也想佛道雙修，可他不像幻姬，有一個第七境的爹，同修兩道，最終的結果就是，一道都修不好。
無奈之下，他只能放棄佛道。
至今爲止，他的佛門法力，也不過是第一境而已。
僅僅用第一境的法力，念動心經，就已經極有效果了，倘若用第五境法力，豈不是會更強？
雖然這裡是白帝洞府，那妖屍又是飛僵巔峰，堪比第六境，但卻會被佛法剋制，如果李慕能動用的佛門法力，也能有第五法相境，也未必不能勝她。
李慕看着幻姬，問道：“要不要合作？”
幻姬目中微光一閃，問道：“怎麼合作？”
李慕附耳過去，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幻姬愣了一下，隨後皺眉道：“你要我元神上你的身？”
李慕意外道：“你居然還修了元神？”
妖物是不修元神的，它們有自己的修行方法，也不煉魄和凝魂，幻姬居然將妖魂凝成元神，說明她除了妖佛之外，還兼修道門。
幻姬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道：“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李慕點了點頭：“有。”
幻姬連忙問道：“還有什麼辦法？”
李慕道：“或者我上你的身。”
幻姬果斷道：“休想！”
李慕看了她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你以爲我想讓你上？”
被人附身，是修行者的一大忌諱。
李慕知道幻姬不會同意被他上身，所以根本就沒有提。
而他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上身了，在心理上，並不那麼抗拒。
在這種事情上，他第一次給了蘇禾，之後又給了她幾次，後來又給了女皇，但那都是在李慕對他她們已經非常信任的情況下。
李慕對幻姬，自然談不上什麼信任，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三個選擇。
要麼幻姬上他的身，要麼他上幻姬的身，或者兩人繼續在鍾裡等，等到那妖屍改變主意，自己放他們出去。
做出這個決定，李慕的心裡也經過了一番強烈的掙扎，最終才說服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被鬼附過，被人附過，也不差這一隻狐狸。
雖然這種想法，有些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但眼下，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幻姬低着頭，輕咬嘴脣，似乎是在經歷內心的抉擇。
她的元神，進入別人的身體，這對她來說，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她的仇人。
但想到要李慕的元神進入她的身體，對比之下，她瞬間便覺得，此事似乎也不是這麼難以接受了。
她最終看向李慕，咬牙道：“告訴我你的計劃……”
李慕道：“我需要借用你的佛門法力……”
片刻後，幻姬問道：“你確信可以？”
李慕道：“先試試吧，實在不行，我們也可以再躲進來，反正你也不損失什麼。”
幻姬沉思許久，點頭道：“好！”
李慕的右手散發出金光，說道：“爲了表示誠意，我先爲你治傷。”
幻姬低頭看了看，緩緩對李慕伸出手。
妖皇洞府內，李慕和幻姬就聯手一事達成一致，開始商議細節時，妖皇洞府之外，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
上一次圍剿李慕，魔道強者，本來就損失了不少，連魂宗大長老幽冥聖君都隕落了。
這一次，爲了得到天書與妖皇傳承，魂宗，妖宗，幻宗，魅宗，又出動了數十名強者，卻沒有一人回來。
包括萬幻天君的親生女兒，都被困在了妖皇洞府中。
得到此消息後，萬幻天君已經提前結束了閉關，離開魅宗，不知去向。
同時，所有的魔道中人，都收到命令，一有妖皇洞府消息，立刻向分宗彙報。
北郡，白雲山。
符籙派掌教的收徒大典，過不久就要舉行，這些日子，已經有不少別宗長老首座之流前來白雲山恭賀。
但就在這種時候，符籙派掌教玄機子，卻始終沒有露面，詢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已經不在山中。
神都。
百川書院，正在下棋的兩名中年人，忽然同時擡起頭，望向天空，面露震驚。
“發生什麼事情了，陛下居然離開了神都？”
“帝王離宮，簡直胡鬧……”
……
長樂宮，梅大人嘆了口氣，收起臉上的擔憂之色，說道：“傳旨各大官衙，陛下閉關修行，明日的早朝，不用上了，什麼時候上朝，再行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