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是方敦孺的學生,他卻根本不拿你當心腹,這樣的事你卻要從我口中得知,你說說,你還抱着他的大腿作甚?在他眼裡,你可不算什麼。”郭冰咂嘴看着林覺搖頭。
林覺哪有閒心去考慮這些,只皺眉道:“還請岳父大人明言。”
郭冰道:“罷了,跟你說了也自無妨。嚴正肅和方敦孺向皇上稟報了第二部新法《僱役法》的內容和方向。其大致的意思是,減輕百姓的勞役,讓百姓將精力放在耕種經營上。乍一聽,這可是個大好事呢。”
林覺苦笑道:“這也確實是件好事啊。”
郭冰斥道:“好個屁!百姓不服勞役,你告訴我,誰來服勞役?築城挖河,開山鋪路,各地衙門內外的跑腿差事,鄉村街巷的打更值夜的事誰來做?那不亂了套麼?”
林覺笑道:“既有新法,必是有解決的辦法的,嚴大人和方先生不會搞一刀切,卻沒有解決之道的。”
“哼!他們的解決之道倒也簡單,全部不用服勞役,勞役之事由官府專門僱傭人手來做。將來所有的勞役都要僱人來幹。”郭冰冷聲道。
“這不挺好的麼?僱人來幹,閒散人員得到利用,百姓可以種田經商,這不是兩不耽誤麼?”林覺笑道。
“錢從哪來?你告訴我,錢從哪來?僱人不要錢麼?何爲僱傭?那是給供吃供喝給工錢的。以杭州爲例,錢塘縣每年冬天百姓都要出動加固錢塘江長堤,以防次年大潮和雨水。數縣出動人力數萬,要修一個多月。以前都是百姓們自己帶吃的帶喝的幹一個月,朝廷可不花一兩銀子,最多有些零碎的花銷罷了。現在呢?全部僱傭人手,數萬人吃喝拉撒外加工錢,粗略一算便要好幾十萬兩銀子。這銀子誰出?”郭冰喝道。
林覺皺眉道:“這銀子……難道不是朝廷出麼?”
“朝廷出?那還變什麼法?嚴正肅和方敦孺不是在皇上面前誇下海口,要富國強兵,變法可一勞永逸的解決朝廷財政問題麼?反倒往外拿銀子?再說,朝廷拿得出麼?那可不是小數目。勞役折現幾千萬兩也未必擋得住。常平倉所有折現的一千二百萬兩銀子,還是將倉內糧食全部折賣所得。嚴正肅號稱從此不再需要動用一兩朝廷的稅銀,難道他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麼?”郭冰冷笑道。
“那麼……這銀子……是要從百姓頭上出了?”林覺皺眉道。
“那可不是?嚴正肅方敦孺多精明,百姓免了勞役,便要免疫錢,供給官府僱傭勞役之人。除了這免疫錢,還要另加二成稱之爲免疫寬剩錢,此錢也可拿來放於百姓生息。你以爲嚴正肅他們會饒了這些百姓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服勞役,一律給錢。天下哪有白吃的飯。嘿嘿,這兩個人還是讀書人?一心鑽到錢眼裡了。聖賢書也不知道讀到哪裡去了,這不是給聖人蒙羞麼?”
林覺呆呆無語,自己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果然,這第二部新法的目的不僅僅是鼓勵生產,同時也是斂財於民的一種手段。以前可以勞役相抵,現在勞役不用服了,但卻必須以現銀相抵。這便是逼着百姓要在土地上摳出錢來。雖對生產有積極作用,然而卻是更加具有壓迫性強制性的一種手段。
“本來,這些倒也罷了。百姓不服勞役便給錢,卻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畢竟老百姓也不能不管朝廷的死活。可是,除了向那些原來本該服勞役的收錢之外,嚴正肅和方敦孺居然要從原來免除勞役的那批人身上搜刮,這是何道理?他要設立一個收錢的名目叫做‘助役錢’,以前無需承擔勞役的官戶、寺觀戶、幼郭戶、女戶、單丁戶和未成丁戶,需得按定額的半數交納役這一份錢。混賬,這不是搶錢麼?那些女戶單丁未成丁戶有錢出麼?和尚道士也要出錢,官員也要出錢,這不亂套了麼?讀書人辛辛苦苦的讀書當了官,到頭來反倒要出勞役錢,這是什麼道理?自古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現在讀書做官的也要變相的服勞役,還讀書幹什麼?這世上還不分三六九等了麼?”郭冰兀自憤憤不平的說道。
林覺心中發涼,嚴正肅和方先生是有膽量的,爲了打破社會的不公平,他們終於向特權者開刀了。但這同時也意味着,他們動了既得利益者的奶酪。這場變法這麼快便進入了深水區,這是林覺始料未及的。林覺認爲,要想變法成功,需得循序漸進,徐徐而入,逐漸的爭取大多數人的同意,最後纔會展開攻堅作戰,進入深水區。但很顯然,正如嚴正肅所言,他們絕不會是那種慢慢來的人,他們要用猛藥醫治這個國家。矛頭已經直指痼疾之處,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更可氣的是,這助役錢的數額居然是跟所擁有的田畝地產掛鉤,這還了得?即便是隻交半數,本王一年要交的助役錢居然多達數十萬兩,這不是明搶麼?咱們大週上下官員誰沒有職田和買下的田產?那是要從這些人的口袋裡搶錢。本王算是看明白了,嚴方二人這是在殺富仇富,是要將本朝的官員們一個個變得赤貧如洗他們才高興。他們是變相的要我們將田畝吐出來,他們的用意就在於此。這不是變革勞役,而是在變革田畝之制,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舉。這兩人鬼心眼太多,還以爲別人看不出來。”
林覺暗暗點頭,確實,郭冰倒也不完全是情緒的宣泄,他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官員要叫助役錢,此項錢款跟所擁有的田畝掛鉤,那便有效的規避了對於那些鰥寡孤獨女戶單丁未成丁戶的剝削。因爲這些百姓都沒有多少田產,交尋常人家的一半助役錢也沒有幾個錢。而官員和大地主富戶卻不同了。擁有的田地越多,便需交越多的助役錢。雖只半數繳納,也是一筆巨大的數額。王府一年繳納幾十萬兩銀子,從另一方面也說明,樑王府所兼併的土地和田畝之多。雖然不知道這幾十萬兩銀子是怎麼算出來的,徵收的比例是如何規定的,但此刻確實可以看出,這正是矛頭直指兼併和擁有田畝大戶的一次大動作。
倘若田畝成爲了累贅,成爲了每年要繳納大量助役錢的憑據,那麼兼併田產便不再是什麼好事。擁有大量的田畝也未必是件好事。想要少交銀子,其中一個選擇便是將田畝數量壓低,壓低到一個可以接受的數額。這便是變相打擊土地囤積兼併的問題,緩解人多田少的壓力,有效的讓更多的閒散百姓迴歸土地耕種。這怕纔是此法的真正目的。
至於說什麼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讀書人做官的會爲了面子去反對這項措施,其實都不是緊要之處。真正要反對的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人,是被動了利益之人。
“岳父大人,你這消息來源可靠麼?按理說,第二部新法尚未制定,小婿身爲檢校文字官尚未得到制定條款的命令,怎麼會有這麼多內幕的消息爆出?”林覺皺眉道。
郭冰冷笑道:“你倒懷疑我的消息來源,本王的耳目難道不如你麼?除非嚴正肅方敦孺將這些事憋在心裡,不說出來。他們只要一開口,無論是跟誰說的,我都會很快知曉。你也不要問我從何處知曉,我也不會告訴你。總之,你等着瞧便是,第二部新法很快就要制定,你很快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到時候你不久明白了麼?”
林覺皺眉不語,論消息來源,自己顯然是不如這位樑王爺的。嚴正肅和方先生也不是那種大肆宣揚之人。他們最大的可能只是將新法的主張跟皇上稟報。那麼泄露消息環節十之八九便是在皇宮之內。皇上自己大概率的不會在新法頒佈之前說出去,或許他私底下會徵詢某些人的意見,這些人很有可能會走漏風聲。不過這機率也不大。皇上自己告訴郭冰的機率便更小了,因爲郭冰根本就被排斥在國事之外。
那麼這消息的來源只剩下最後一個可能,便是來自皇上身邊的人。嚴正肅和方敦孺覲見皇上的時候,必是有內侍在旁侍奉的,這些人最爲可疑。倘若真是內侍泄露了這個消息,那也就是說,樑王郭冰或許已經將耳目安插到皇上身邊了。這事兒想想,頗有些可怕。
這不是重點,消息的來源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是否是真實的。很顯然,從郭冰的反應來看,這消息十之八九是真的。否則郭冰不至於反應過激。這也能解釋爲何上午方先生單獨跟自己說的那些話,說什麼樑王跳出來說了一些話,讓自己來問問清楚云云。幾下裡印證下來,消息的準確性基本上是可以確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