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出房門,一陣急切的細碎腳步聲傳了過來,一個優雅窈窕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楊楓含笑頷首,道:“李小姐好!”
略爲清減的李嫣嫣眉心微蹙,一對美目爍閃着美麗的螢火,有些兒迷濛中溢出掩隱不住的喜悅,又帶着點忐忑,惶然,柔情萬斛,蘊着太多太複雜的情感。看着楊楓,李嫣嫣籠着一股說不出的憂鬱的臉龐慢慢浮上一團紅暈,咬着下脣低應了一聲,捺住撲撲亂跳的心,低垂下了眼簾。
一剎那,楊楓一怔,心猛地一顫,終於覺察到了些什麼。這種神氣情態,在郭秀兒身上他曾經歷感受過,在烏廷芳那兒也曾領略過,他不由得又深深看了李嫣嫣一眼。眼尾掃處,眉頭一皺,暗自凜然,那立於身後的尉繚神色漠然,陰沉沉的冷氣絲毫未變,眼光空茫而又悠遠,彷彿美絕人寰的李嫣嫣在他眼中與鍾離無鹽並沒有什麼兩樣。
視天下絕色如無睹,好可怕的男人!
楊楓輕一揮手,止住衛士們的跟隨,和尉繚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就只默默的,一前一後出了客棧,朝不遠處的城門走去。
他的心情早已從初見尉繚時猝不及防的震撼中平定下來,回覆了幾年來所形成的一貫的冷靜和強烈的自信。承上天眷顧,把尉繚這個求都求不來的天下奇才輕輕鬆鬆送到了面前,尉繚和范增,這雙璧組合怎麼看都不會弱於劉邦帳下的張良與陳平,有了他們,自己不啻虎得爪牙,脅生雙翅。一定得把他留下來,不止要留下他的人,還要得到他的心,對此曠世組合寄望甚殷的楊楓暗暗下了決心。只是,還有一個疑竇始終在他心頭盤旋不去。
尉繚肯隨汗明南下前來見他,無疑已有了投效他的意向,但事情的奇怪也就在這裡。尉繚是何許樣人,他可是歷史上秦始皇一統天下居功至偉的謀臣,知己識人,冷靜深沉,深不可測。旁的不論,單是他入秦後對嬴政的評價便可看出其眼光的毒辣——“秦王爲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易輕食人。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爲虜矣。”
無論是從所知的史書記載,或是朱英的看法,還是根據見面時的觀感,楊楓都毫不猶豫地把這個目前還籍籍無名的年輕人列爲平生僅見的可怕人物。可他自己目前不過是個小有名氣、卻無權無勢的趙國客卿,雖正在不斷地蓄勢,但積蓄的一些力量是隱而不顯的,尉繚絕無可能知曉,那麼,又憑什麼看中他,選擇他?不把這個問題弄清楚,楊楓始終難以釋懷。
之所以和尉繚離開客棧,楊楓既是爲了方便單獨與他談話,更是爲了給自己一點空隙,藉機理清思路。尉繚再了得,再高傲,也是人。是人,尤其是高人,定然有所追求,這就是他的弱點,把握住了這一點,自不難令其歸心。尉繚自身便是個深諳人性弱點的人,並擅長有針對性地做出種種設計。就是他,向秦始皇提出了以財物賂各國豪臣,亂東方六國合縱之謀,糜費不過三十萬金,諸侯可盡的毒計。於是郭開受金先譖廉頗,復譖李牧;齊相後勝得財阻齊王建救助韓魏,急劇地加快了秦國一統天下的步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尉繚,我不信探不出你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外表下隱着的是顆怎麼樣的心。”楊楓心裡盤桓着,脣邊浮現出一抹笑意。
出了城門,楊楓負手閒閒地沿着護城河前行,凝視着天際幾抹飛煙流雲,徐徐道:“尉兄吳起之儔,天下怪傑,楊楓早有耳聞。較之於無忌公子,無論胸襟眼光,才略氣度,乃至個人魅力,黃歇無不瞠乎其後。以尉兄知人識人的如炬慧眼,居然舍近圖遠,不亦謬乎?”
“繚不願於醇酒婦人中消磨一生。”尉繚的語氣淡漠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象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他的前途終身。
“月滿虧蝕,盛極必衰,黃歇安足託終身?”
“日月行天,月有盈虧之憾,日,則無此虞。”
楊楓長眉一挑,目光漸漸沉肅冷厲,“閣下佐的是周公,抑田氏?”
依舊是淡淡的語氣,尉繚道:“周公固佳,田氏亦未爲不可。一興一亡,譬如花開花落,誰又能說清楚田氏之齊與呂氏之齊有什麼不同,齊威王與齊康公有何相異。”
賈詡!楊楓的腦海裡突然跳出了這個名字,隱在袖子裡的手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尉繚和賈詡是完全相同的一類人,這種人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更沒有什麼天下蒼生的觀念。他們絕不甘於寂寞,在亂世這個大舞臺上粉墨登場,不動聲色、冷雋地把天下的命運分解爲他們的每一個謀略,每一步籌劃,去改變、去終結一個個大大小小,有名無名的角色的生命軌跡。在他們心中,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是與非,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沒有任何道義、情感的束縛,什麼都可以利用,也都可以捨棄。這一類人身在局中,心在局外,最是無情,也最是可怕。他們享受的是達到目的的過程,享受的是玩弄天下於股掌中的快意。說好聽些,他們有強烈的事業心,但換言之,只以自我爲中心的他們也是禍亂天下的根源。
楊楓兩頰略一抽搐,眼中閃着一片金屬般鏗鏘的亮澤。這個尉繚好比是把雙刃劍,砍出去的時候有一邊的鋒刃是對着自己的,但在這亂世裡,只要得到他的真心相助,卻也正是最得力的臂助。然而,以天下蒼生大義相激打動不了他,真摯的誠心相邀恐怕也難以讓他動心,只有表現出強者的才能和實力,纔可能使看似一切淡然,實則名心和好勝心未泯的他心悅誠服地甘心襄助。
輕笑了一聲,楊楓停住了腳步,道:“楚人躁暴,人道‘沐猴而冠’,正其所謂。黃歇得勢,卻不韜藏隱晦,亦不知運化,恃功傲侮,張揚無忌,置己身於風口浪尖處。休說周公,遑論田氏,其人不過慶封之流罷了,敗亡可期。尉兄不爲黃歇所容倒真是可喜可賀,否則餘殃波及,至死也不得乾淨。”
尉繚劍眉微皺,冷眼看着楊楓的側臉,冷峻平淡的眼裡終於掠過一絲詫異,慢慢地道:“楊公子見事極明,確實看得深遠。”
楊楓轉過身,神色湛然,沉穩地盯着尉繚的眼睛,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尉兄高才,豈反不能擇主。耳聞不如目見,尉兄不過受浮言所誤,一旦見識黃歇真容,自是避之恐不及,焉會屈身相事。”
尉繚微微一笑,眼裡卻無一丁點笑意,“楊公子謬獎了。”
楊楓目注蒼茫的天宇,輕聲道:“人生百歲,七十者稀。名隨身沒,庸碌一生,又豈是大丈夫所爲。”聲音漸轉昂奮,“現今周王室衰微,天下已非其有。七國爭雄,正是我輩男兒建功立業時,尉兄高才,株守蓬門,埋沒終身,則與村氓匹夫何異?健翮當試長風,尉兄何不一起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奮跡顯庸,既得以施展一身才學抱負,又可流芳千載,聲名播於後世,也方不負天地所生的有用之身。”
靜默一會,尉繚慢慢地道:“看來我真沒有來錯。公子沒有讓我失望。”
楊楓雙目微闔,突然道:“尉兄,以你的才具眼光心性,楊楓區區一介空頭客卿,如何能得尉兄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