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上,世界一片寧靜,那些殘留在夜色之中的嘈雜變得越發明顯起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一陣犬吠和啤酒瓶碰撞的聲響,聽覺和嗅覺似乎都更加敏銳了,藍禮可以清晰地嗅到鼻翼底下那淡淡的菸草氣息,混雜在凌晨時分的潮溼和清冷之中,縈繞在指尖。
思路總算是清晰了起來,藍禮終於明白了缺少的拼圖是什麼。但藍禮沒有滿足於此,而是進一步深思了下去:爲什麼會遺失了這塊拼圖呢?
顯然,剛纔的思索不是表現派演技,如果按照學院的表演派思考方式和脈絡,那麼藍禮剛纔的表演就是成功的,細節可以再慢慢雕琢,但情緒的刻畫和演繹都是正確而準確的,對於電影來說已經足夠充分。
但電影和戲劇最大的不同就在於——
戲劇的深度和內涵更多是通過劇本本身來體現的,比如說莎士比亞的戲劇,臺詞以及情節,大量大量繁瑣華麗的語句將隱藏在字裡行間的歷史、哲學、文化等底蘊全部展現出來。這主要還是因爲戲劇舞臺的限制,舞臺和觀衆的距離,使得演員的表演細節很容易就會淹沒在整個空間裡。
電影的深度和內涵則十分複雜,導演的鏡頭、劇本的文本、演員的表演等等都是構成部分,歸根結底還是導演的鏡頭構圖,如何充分利用演員的表演、畫面的架構、光線的投射以及臺詞的深度,呈現出劇情的核心深度,毫無疑問,導演就是整部作品的絕對掌舵者。
藍禮剛纔的演出,對於戲劇來說已經足夠,那些表情的細節都捕捉不到,但在電影拍攝之中,尤其是託尼的鏡頭,以超級大特寫將表情的每一個細膩變化都真實地記錄下來,那麼遵循着之前的表演,劇本文本的核心思想就將會變得模糊不清。
於是,藍禮順着角色的脈絡一路摸索、追尋,探索出角色的生活狀態,然後構建出角色與故事之間的共鳴,乃至於角色與整個劇本思想的聯繫。這不是表現派,更多是方法派。
當然,重新投入表演之後,表演方式依舊是表現派——重點不在於藍禮是否能夠以方法派的方式對亨利的經歷產生共鳴,而在於託尼的鏡頭需要藍禮停留在這一個狀態上,在絕望的生死線上苦苦掙扎,從麻木到震撼,悲傷、絕望、痛楚、迴避、閃躲,然後重新迴歸麻木,最後再一次震撼,繼而改變。
託尼的重點在於記錄整個情感的細膩變化,以一種顯微鏡的方式記錄下來之後,折射出整部作品的思想深度和高度。
所以,表現派依舊是藍禮的首選,只是情感的出發點卻必須稍稍做出調整:因爲悲傷而崩潰的情緒,因爲絕望而崩潰的情緒,這是大相徑庭的兩種表演方式,眼神、表情以及動作的變化將會賦予角色不同的觸感。
如果僅僅只是單純遵循着方法派的情感驅使,那麼爆發出來的情緒足夠濃烈和兇猛,同時也在正確的軌道到,但細微的差別卻無法區分,不要說層次和深度了,就連起承轉合都會顯得模糊,整場戲的三段式結構、兩個轉折,根本不會展現出來。在託尼的顯微鏡之下,這樣的表演就會略顯粗糙和刻意,丟失了那種僞紀錄片的真實感。
只有表現派演技才能達到藍禮的要求,也才能經受得住託尼的考驗。
但,有趣的是,藍禮再一次將兩種表演方式結合了起來,而且還是與此前任何一部作品截然不同的表演方式。這,行得通嗎?
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來看,方法派也好,表現派也罷,包括體驗派在內,歸根結底表演還是表演,核心奧義還是在於角色,以演員自己的理解,詮釋演繹出角色,然後爲電影服務。
表現派的優點在於精準、層次和控制,方法派的優點在於忘我、入戲和生動,體驗派的有點在於融入、真實和鮮活。每一種表演方式都有自己的優點和缺點,還有自己的特點,那麼,藍禮能不能取長補短,以自己的理解投入表演呢?而不是刻意區分不同的表演方式。
這是一個大膽的猜想。但藍禮也知道,貪多嚼不爛,他現在就連任何一種單一的表演方式都還遠遠不能說得上是大師,僅僅只能說是走上正軌而已,跑步都沒有學會,就想要飛翔,結局只能是粉身碎骨。他可以懷抱着飛翔的夢想,然後腳踏實地地打磨自己的走路、跑步技藝,終究有一天,他可以展翅翱翔。
深呼吸了一下,暫時把發散的思緒收攏了起來,重新開始思考剛纔這場戲。
整個表演的思路清晰起來之後,事情就變得相對簡單起來。這就是藍禮最爲擅長的部分了,情緒的起源、發展、轉變以及落腳,甚至情感的洶涌和沸騰,腦海裡瞬間開始變得喧鬧起來。藍禮沒有着急着回到劇組,而是原地兜着圈子,一次又一次地演練,反反覆覆地琢磨每一個轉折,大腦漸漸變得明亮起來。
不過,紙上談兵終究只是空架子,具體如何還是要實際演示才知道。
藍禮快步回到了劇組,絲毫沒有發現劇組壓抑的低氣壓,而是徑直找到了託尼,簡單交流了幾句話,藍禮表示先投入表演一次看看,不僅是託尼需要品味一下,藍禮自己也需要重新斟酌一下。他必須通過鏡頭來審視自己的表演,只有這樣才能對整個表演有更加立體的三維思考空間。
託尼點頭同意了。
薩米的視線始終跟隨着藍禮移動,惴惴不安,眼看着藍禮就重新回到了公車裡,她連忙也跑了過去,可是才跑了兩步,化妝師的呼喊聲就傳了過來,“停下,停下,你必須補妝!”
不同於藍禮,薩米是必須帶妝上場的,而且爲了角色,還必須濃妝豔抹。剛纔薩米哭得稀里嘩啦,妝容都已經花了,她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直接就想要出鏡,化妝師自然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事實上,藍禮也需要補妝。不是上妝,而是將之前臉頰上殘留的淚痕都擦拭乾淨,確保能夠以清爽的面貌投入新一輪的拍攝。屬於藍禮的化妝師也一路小跑着進入了公車,開始忙碌起來。
薩米的視線不斷轉動着,打量着周圍的劇組工作人員。每個人的身上都散發着極度疲憊、極度煩躁的氣息,卻又不得不壓抑下來,就好像一個準備噴發的火山,卻死死地壓制了下來,如果風平浪靜的話,可能也就無聲無息地壓了下去,但一點點風吹草動,這座火山就會以難以想象的威力徹底爆發。
這讓薩米越發緊張起來,喉嚨乾澀得可怕,甚至就連吞嚥口水的動作都有些不太連貫。“冷靜,這場戲的主角是藍禮,跟着他表演就好了,不用擔心。”化妝師都可以察覺到薩米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那無法控制的緊張在劇烈震動的瞳孔裡展露無遺,爲了拍攝能夠順利完成,他不得不勸告一聲。
薩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根本無法確定她是否聽進去了。
愣愣地看着躁動而壓抑的劇組,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顛簸和騷動,無處不在,每一個人的眉宇之間都沾染了一絲煩躁的不耐和輕視,薩米的心情不由緊了緊,即使看到了貝蒂鼓勵的眼神,薩米也依舊是皮笑肉不笑,心慌慌地走進了公車裡,猶豫着是不是要向藍禮表示一下歉意,卻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鼓起勇氣,默默地走到了公車末尾,準備投入拍攝之中。
很快,劇組就再次投入了拍攝之中。
第一次,薩米出錯,出現在了近景拍攝藍禮的鏡頭之中,表演還沒有開始,就中斷了。
第二次,薩米再出錯,提前搶了節拍,藍禮的第一段表演纔剛剛開始,她就已經開始投入表演,結果導演拍攝到的內容全部都是錯位的。
第三次,藍禮出錯,化妝師的處理太重了,在藍禮的鼻翼旁邊打了粉,導致鏡頭畫面上看起來十分怪異。
第四次,薩米又出錯,前面的拍攝十分順利,已經來到了後半段,但薩米卻忘記了臺詞,直接卡殼,導致藍禮前半部分的表演全部功虧一簣。
……
重新投入拍攝之後,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事情的進展不僅沒有順利起來,反而還更加困難了。磕磕絆絆地,一場戲不斷重複瞭如此多次,甚至一次完整的拍攝都沒有完成。劇組的氣氛不由更加浮躁起來——爲什麼還要繼續拍攝?採用之前那一次的完整戲份,這不就足夠了嗎?轉眼之間又是四十分鐘過去了,他們還是在原地打轉,這算什麼?鬼打牆嗎?
“薩米,冷靜下來,這場戲我們已經拍攝了四天時間,我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流程,大腦清空之後,順着直覺的慣性表演,這就足夠了。”
藍禮也察覺到了薩米的異樣,不由開口勸慰到,這似乎總算讓薩米冷靜了一些。接下來的拍攝又出錯了一次,然後就順利完成了,整個表演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看起來着實再好不過了,沒有理由要求更多。
但這只是工作人員們的想法,託尼呢?藍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