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門口,藍禮的腳步稍稍停頓了片刻,右手放在了門把手之上,卻突然有些恐懼,不敢進入其中;但他還是摁下了右手,“咔噠”,門鎖鬆開的聲響越發襯托出了整個病房裡的寧靜,如同驚雷般在耳膜之上炸開。
如果自己的動作就這樣把保羅驚醒了,那是不是好事呢?
隨即他就失望了,推開房門,躺在病牀之上的保羅依舊安詳而平靜,似乎時間就這樣被阻隔在了病房之外,始終不曾出現變化。他就這樣站在病房門口,靜靜地看着保羅,彷彿腳步正前方就是懸崖峭壁般,無法前進。
“嘿。”藍禮努力扯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就這樣木訥地站在原地。
視線不自在地打量着病房裡的裝潢和擺設,那些枯燥無味的傢俱卻依舊停留了視線,打量了許久,就好像初次進入朋友家中拜訪般。最後,卻依舊沒有聽到主人的招呼,於是只能自來熟地在病牀旁邊的沙發坐了下來。
視線依舊正在忙碌着,細細地打量着病牀周圍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是白色牀單也能夠捕捉到紋理的細節,一直到周圍所有的所有都已經研究完畢之後,這才侷促而謹慎地再次看向了保羅,然後就可以看到那張微微腫脹的臉龐。
之前藍禮站在病房之外透過玻璃窗探望過保羅,但現在近距離觀看,卻似乎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腦袋纏着厚厚的白色紗布,改變了整個頭型;不知道是因爲淤青還是因爲水腫,臉頰微微腫脹起來,以至於五官的位置似乎都發生了改變;雙眼緊緊地閉合在一起,那熟悉的藍色眸子也已經看不到光彩。
這樣的保羅着實太過陌生,根本就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樣,以至於讓藍禮就這樣愣在原地,腦海裡所有的思緒都暫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這樣靜靜地打量着保羅,然後在那雙眉宇輪廓之中尋找到了熟悉的痕跡,確認了這就是他的至交好友,不由自主地,鼻頭就開始發酸起來。
藍禮的嘴角輕輕扯出了一抹淺淺的笑容,掩飾着自己的狼狽和窘迫,清了清嗓子,一邊試圖整理思緒一邊遲疑地開口說道,“嘿,是我。”
剛剛與德里克-謝泊德會面的時候,醫生告訴藍禮,“你們需要和他對話。任何事,哪怕是生活裡的隨意小事,過去的現在的,又或者是接下來的計劃,這都沒有任何問題,他全部都聽得到,你們需要和他建立起聯繫,你們需要讓他明白,旁邊依舊有人在守候着他。”
這難道不是針對植物人的治療方法嗎?
但藍禮卻沒有提出自己的疑問,在內心深處,他恐懼着這種想法可能成爲現實。於是,他選擇了閉嘴,只是點頭表示明白。
從醫生辦公室一路走來,腦海裡紛紛擾擾的思緒數不勝數,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千言萬語和千頭萬緒就已經將整個大腦都塞得滿滿當當:
關於他們一羣小夥伴聚集合作的項目創意,關於迪塞爾的忍氣吞聲,關於梅朵最近一段時間的變化,關於他們之前提供幫忙的那個佛羅里達州小漁村,關於今年火奴魯魯北岸的衝浪大賽,關於冰島環島旅遊的計劃,關於自己在劇組吊威亞的特別體驗,關於痊癒之後嘗試高空跳傘的計劃,關於媒體記者的集體吃癟……
想法一個接着一個往外蹦,源源不斷地洶涌而出,幾乎就要滿溢出來。最近一段時間,他的生活和保羅的生活着實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一天一夜似乎也無法全部講述完畢,保羅還有許多許多事情需要立刻更新。
可是,此時坐在保羅身邊,所有的話語卻只是在腦海裡翻涌沸騰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好像傻瓜一樣。
今天拍攝“星際穿越”的時候,負面情緒全部都宣泄了出來,就如同清除了毒素般,藍禮終於尋找到了久違的平靜;可是,此時坐在保羅身邊,那種淡淡的哀傷還是瀰漫了開來,所有的平靜和淡然都只是暫時的庇護所而已,站在保羅面前,那種無助感就再次衝破了水面,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張了張嘴,藍禮嘗試着說些什麼,卻彷彿失去了聲音一般,最終只能無奈地耷拉下肩膀,重重地重新靠向椅背,滿臉哀傷地注視着保羅,許久許久,放任那股沉默而壓抑的靜謐在病房裡緩緩瀰漫開來。
扯了扯嘴角,藍禮努力保持着輕鬆的語調,“……嘿,說點什麼。”
腦海裡似乎就回響起保羅那憨厚而爽快的笑聲,“哈哈。還是你說點什麼。你知道,我一向都不太會說話。”
“我討厭醫院。不對,我痛恨醫院。但你們卻總是讓我不得不面對醫院。海瑟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都是損友……”
藍禮流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對着保羅開始吐槽起來。
“海瑟,她本來準備和我一起出席格萊美的,她本來準備在’美國偶像’舞臺之上表演’野獸’的,但她沒有等到,她甚至就連一句’再見’都沒有……
你現在也是這樣,明明是你先說我們一起籌備電影項目的,結果你又把所有事情丟給我了,這不公平。所以現在是怎麼樣?你準備等我把所有事情都準備完畢,然後你再加入,輕輕鬆鬆地就吃現成的?那說好了,我是第一男主角,你是第二男主角,你再慢一點,瑞恩和傑克就要把你的戲份都搶光了。
……我昨天和謝麗爾聊天才知道,你以前也是一個搗蛋鬼?你是不是曾經差一點就把你父親的車子拆了?而且還把整個車庫都差點引爆了。哈!上帝,你進入好萊塢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居然就變得如此無聊了?好萊塢真的太無趣了,你應該把自己的個性發揚光大,讓那些芭比娃娃們都活躍起來!
還有梅朵。梅朵……
梅朵真是一個大姑娘了,你知道嗎?昨天我和梅朵前往便利店買東西,居然有小夥子向她要電話了,結果被我呵斥跑了。哈哈。梅朵當時看我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怪物一樣,這都必須怪你,我只是在代替你履行責任而已。如果不是因爲擔心你,我肯定要慫恿梅朵點頭的,那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
沒有任何規律也沒有任何思路,就這樣雜亂無章地嘮叨着,甚至沒有任何意義,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話語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說着說着,眼眶就這樣溼潤了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在胸腔裡緩緩氤氳開來。
“保羅,我……”
話語就這樣卡在了喉嚨裡,腦海裡涌動的所有思緒都成爲了一團亂麻,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找到頭緒,“我……”
保羅,我還有很多很多故事想要和你分享;保羅,最近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你確定不想要了解一下嗎;保羅,生活的變化太快太快而值得留念的事情太少太少,但至少還有一些事情值得你爲之戰鬥;保羅,梅朵真的需要你陪伴在她身邊;保羅……我真的想念你。
“保羅,我想念你。”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重若千鈞,停留在了舌尖之上,遲遲發不出聲響,最終只是化作了氤氳的水汽模糊了視線,然後就這樣侷促地僵硬在原地。
時間就這樣在指尖停駐了下來,藍禮的思緒就開始模糊起來,事故發生已經是三天前還是五天前的事情了?但他卻已經記不清楚,一天接着一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們就如同置身於驚濤駭浪之中,被波濤推着前進,以至於根本忘記了識別方向和辨別位置,當反應過來時,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方位了。
“我的朋友,許久不見;重逢之際,我將訴以衷腸;回首往事,長路漫漫,重逢之際,我將徹夜長談。重逢之際(See-You-Again)。”
短短數日,卻恍若隔世。
停留在保羅身上的時間似乎永遠凝固住了,而停留在他們身上的時間則似乎以光速飛逝。他不知道,梅朵深深地沉浸在了自責中,一夜之間就突然長大了;他不知道,全世界都正在震驚他的意外事故;他不知道,他的空缺居然如此之大;他不知道,他的沉睡改變了身邊每一個人的生活,他不知道,藍禮的世界正在岌岌可危……
如果未來有緣重逢,他希望他們能夠安坐下來促膝長談,靜靜地講述着那些有趣的無聊的生活瑣事,從相識的起點,到友誼的萌發,再到情義的羈絆,他們是朋友,卻又不僅僅是朋友,他們正在成爲彼此生活的一部分。
“爲何離別如此匆匆,爲何告別如此無奈,爲何在我最無助的時候轉身離開?只有真正感受如此苦痛,才能明白應該如何開口。即使我明白你已經找到寧靜之地,但傷痛依舊揮之不去。”
他經歷過太多太多,卻依舊不明白應該如何學會接受。從楚嘉樹到海瑟再到保羅,他以爲自己已經學會了成長,但離別的課題卻依舊太過艱難,就如同遺留在胸口之上的傷疤,癒合速度緩慢了十倍百倍,甚至永遠都可能無法痊癒。
他需要他們留下。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未來也是這樣。僅僅憑藉着他一個人的力量,他無法繼續走下去。
“勇往直前,請給予我勇往直前的強大勇氣。”
注:重逢之際(See-You-Again——Charlie-Puth,Piano-Demo-Ve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