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所謂的去請辭,不過是去告狀而已。
這若是傳去,倘若這陳凱之添油加醋,又不知要惹出什麼風波。
趙王現在正在待罪之中,因此格外謹慎,見陳凱之一副慍怒的樣子,忙開口說道:“陳凱之,陛下並非是這個意思。”
陳凱之撇了陳贄敬一眼,冷漠以對,其他宗室似乎也明白了陳贄敬眼下的難處,便紛紛上前來勸。
對這些拉偏架的人,陳凱之是最厭惡的,不過他卻換上了一張笑臉,便道:“但願陛下不是如此作想。”
那小皇帝已經摸不着頭腦了,一副怔怔的看着陳凱之,只是目光之中卻透着濃濃的厭惡之意。
陳凱之很明白,這小皇帝已經是恨上自己了,不過也沒關係,不管怎麼樣,這小皇帝都會跟自己作對的,畢竟是趙王的親兒子,他不可能會是明君,自然是向着趙王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許多人已經開始魚貫入宮了,今日這場酒宴,便連太皇太后也來參加,宮中格外的重視,陳凱之等人正午在宮中吃過了飯,不過吃的不多,宮裡的飯菜,味同嚼蠟,陳凱之吃着很不喜歡。
當然,陳凱之也知道,這宮中分爲大膳房和小膳房,大膳房相當於是宮中的大食堂,每日做的雖都是雞鴨魚肉,可因爲要氣派,往往一次進用數十上百道菜,現炒是不可能的,大多是清早就做好,而後一直放在那兒溫着,等傳膳了,方纔一個個端過去,這等不是新鮮的菜,即便用最好的食材,味道和口感也是差的很,因此宮中才有小膳房,貴人們想吃什麼了,讓小膳房去做便是了。
而陳凱之很倒黴,很悲催的,吃的便是大膳房的菜,因爲肚子餓,所以對於夜裡這場晚膳,陳凱之很是期待,聽說承文殿那兒已是開了席,百官以及請來的學候、學子們也一併賜宴,俱都到了場,宗室們方纔一齊魚貫過去,陳凱之坐在蘇芳不遠的地方,蘇芳側目看了陳凱之一眼,朝陳凱之笑吟吟的點了個頭。
陳凱之也朝他一笑,接着落座。
至於那位懷義公子,則高高坐在樑王和趙王之間,與人親切談笑,偶爾,他的目光會朝陳凱之掃來,陳凱之便假裝視而不見。
這時,宦官們朗聲道:“太皇太后、太后、陛下駕到。”
這一聲唱喏,頓時令殿中肅然起來。
隨即,小皇帝當先,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魚貫而來,衆臣紛紛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都平身吧。”太后笑吟吟的道。
待陛下等人落座,太后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似乎二人已經交換了眼色,太后便咳嗽一聲,那小皇帝像是早被招呼過,於是便有模有樣的朝着懷義公子開口道:“世公子至洛陽,朕心甚慰,今日朕在此設宴,爲懷義世公子接風。”
懷義公子忙是起身,隨即朝小皇帝拜下,道:“陛下如此厚愛,學生心中難安。”
小皇帝一時不知如何接茬了,抿着一張小嘴,愣愣的看着。
倒是一旁的慕太后笑吟吟道:“懷義公子不必多禮,世公子遠來是客,還請入座。”
懷義公子方纔落座,衆人竊竊私語,俱都誇獎這位世公子禮數週全。
在許多人心裡,衍聖公府便是天下的楷模,是禮教的化身,一時,誰不高看他們一眼,而且這位世公子將來便是衍聖公的繼承人,尤其是不少沽名釣譽之徒,都希望得到這位懷義公子的格外青睞。
那陳入進和陳贄敬對視一眼,陳贄敬一直有一股無名火壓抑着,朝陳入進頷首點頭。
陳入進便笑道:“世公子,久聞衍聖公府有許多經世大儒,而世公子飽受薰陶,言傳身教,最擅觀人,不妨就請世公子品鑑一番,如何?”
一聽這個,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這是要評人。
評人是大儒們最擅長的事,一場酒宴,將一些晚生後進叫來,觀測他的舉止,最後對他作出預測,東漢時起就開始流行了,到了如今,也是長盛不衰,陳凱之當年,便也參加過這種活動,陳凱之只是微微的笑着,他的眼睛,卻是朝慕太后看去,慕太后也是帶着微笑,和陳凱之交換眼神。
好戲要開場了。
懷義公子朝陳入進淡淡一笑:“看來樑王是要考一考我了,這樣也好,權當宴中作戲吧。”
他說的是作戲,有娛樂的意思。
可這宴會中的百官和大儒,卻無一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畢竟懷義公子雖非大儒,卻絕不是普通人,得他一句評語,若是好評,則三生受用無窮。
懷義公子笑吟吟道:“但請樑王出題。”
這時候,殿中有人長身而起,衆人定睛一看,卻是潁州郡王陳賢讓,這陳賢讓乃是樑王之子,他自告奮勇的道:“就請殿下,爲小王看看。”
衆人興致勃勃,都捋須,想要看結果。
懷義公子微眯着一雙眼眸,上下打量着他,旋即便一副淡定的問道:“可是潁州郡王嗎?”
“正是。”陳賢讓道。
懷義公子被萬衆矚目,顯得格外地興奮,整個人像是精神滿滿,卻故意賣關子似得沉吟,隨即,他一字一句道:“吾觀殿下,有過人之姿,不可多得,將來必是國之樑柱。”
這評價已是極高了。
陳賢讓忙是行禮:“多謝。”
他紅光滿面的退了一邊去,顯然是興奮不已。
衆人都笑起來,連太皇太后也都饒有興趣:“平時都見你們評這個評那個,懷義公子果然不愧是衍聖公府世公子,一語中的,但願賢讓當真能成爲國家棟梁。”
衆臣紛紛道:“世公子字字珠璣,想來不會有差。”
懷義公子眼眸依舊眯着眼,面上帶着似有似無的笑容:“卻不知誰還要品評?”
“學生願意。”
“我……”
“公子……”
一下子,許多青年王侯都爭先恐後,倒是年長的人顯得矜持了一些,都在捋須微笑。
陳凱之看在眼裡,心裡只是鄙夷,不過在這個時代,一切看的都是出身,懷義公子的出身,就註定了他代表的乃是權威,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影響人的一生。
這其實很好理解,若你是一文不名的小子,憑什麼能夠在這個世界出頭呢,可若是有一個衍聖公世子,未來的衍聖公對人說,此人將來必定是人中龍鳳,那麼,你的資歷就有了,拿着這個資歷,自然有許多人會來幫助你,因爲他們願意看好你的未來。
就如這些爭先恐後的權貴一般,若是得到隻言片語的好話,將來走到哪裡,這個評語都伴隨着你的一生,就如師叔一般,隔三差五就跟人說吾與某某談笑風生一般,又如上一世所謂的學歷和檔案袋裡的資歷,乃是人們不可或缺的裝飾品。
其實就是張口說胡話,但是他身份不一樣,就顯得胡話也是金玉良言了。
懷義公子卻是眯着眼,只是微笑,他突然道:“吾見許多人都興致盎然,唯獨是護國公陳凱之,卻是默然無語,護國公莫非對此,沒有興趣嗎?”
果然來了……
陳凱之心裡特別的不屑,可清雋的面容裡透着淺笑,目光微微一轉,調到懷義公子身上,不由淡淡開口道:“學生豈敢。”
宴會之中,有暗中知情的人,似乎都知道,這位懷義公子與樑王私交莫逆,現在突然懷義公子關注了陳凱之,心裡大抵就有數了。
這位懷義公子,顯然別有所圖。
懷義公子笑道:“無妨,那麼吾不妨來評一評護國公如何?”
早就知道這是要打上門來的。
陳凱之鄙視的是堂堂衍聖公府的世子,竟可以被人收買,可以和人沆瀣一氣,這衍聖公府,金光閃閃,可對陳凱之而言,衍聖公府越是光芒四丈,越顯得齷蹉。
陳凱之顯得很淡定,只是朝懷義公子淡淡一笑:“噢?還請賜教。”
懷義公子眼眯得越發甚了,挑了挑嘴角,雲淡風輕的說道:“吾觀護國公生平,尤其是護國公執掌錦衣衛以來,實是有諸多費解之處,讀書人該知所進退,有羞恥之心,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而君子豈可與小人混淆乎?護國公乃學候,理應爲君子,遠小人,而親名士,可以我觀之,卻是不然,護國公有君子之名,卻善用嚴刑峻法……”
衆人只聽這上半截,許多人臉色繃緊起來,也有人暗中竊喜,誰都明白,這位懷義公子可不是什麼好話,這分明是一場批判。
陳凱之卻是抿嘴微笑的聽着,彷彿並沒有察覺一般。
幾乎傻子都明白,接下來便該是一場激烈的批判了,尤其是這嚴刑峻法四字,對於一個儒者而言,本就是極大的批判。
陳凱之耐心聽,一面擡眸,與太后交換了一個眼色。
慕太后笑了笑,智珠在握的樣子:“且慢。哀家突然想到,還有幾位貴客,竟還沒有入宮,張敬,你去宮門那兒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