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鄒駝子,李承訓回到房間,見李恪若有所思的摸樣,遂問道:“恪弟,想什麼呢,”
李恪遲疑着道:“無名皇兄,我想起來了,那突厥老人好像是頡利可汗,”
“不錯,是他,”李承訓暗佩他這般年紀便有如此的眼力和心思,
李恪輕嘆道:“我是去年在父皇要斬殺他的時候,在法場見過的,如今看來,竟又蒼老許多,”
“是啊,他若大把年紀,背井離鄉,日夜睡在街口的帳篷裡,吃睡都不得安穩,又每日思念故土,怎能不憔悴,”李承訓也跟着感嘆,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李愔插話道,“他屢犯我大唐天威,在邊關壞事做盡,也是他的報應,”他話音很衝,隱含着輕蔑之意,
李承訓知他說的不假,可對於一個英雄末路的老人,何必計較那麼多,戰爭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不是參與戰爭的就一定是罪犯,也可能是不得已,但一個孩子能懂得多少,因此,他便也沒分辨,便喝了一口酒,
“愔弟,話雖如此,可咱們得有慈悲之心,他既已淪落到這般田地,過去的就算了,一會兒咱們過去看看有什麼能幫他的,”李恪畢竟年長,懂得分寸,
“我纔不去,” 李愔依舊固執,“父皇封他官職,給他俸祿,他卻不知感恩,偏要如此獻世,壞我大唐風貌,”
李承訓見二人爭執起來,連忙道:“來,恪弟,愔弟,咱們不說他了,喝酒,”
李恪瞪了一眼李愔,端起酒杯,“好,無名皇兄,請,”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李愔兀自不服,撇着嘴回瞪了他一眼,也是舉杯相隨,
三人從頡利可汗的話題上移開,繼續推杯換盞,
又幾杯酒下肚,李承訓見李恪話語更多,明顯有些醉了,他心中記掛自己方纔安排鄒駝子的事兒,便無心再與二人攀談,便勸解道:“不如今天就這樣吧,再晚回去,怕是宮門要關了,”
“無名皇兄,咱們兄弟出來,就沒打算今日回去,”李恪喝得醉眼朦朧,還待分說,卻被李承訓攔住話頭兒,
“今日已喝得不少,咱們改日再聚,恪弟,你且記住,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咱們兄弟性情相投,卻難免會落人結黨營私的口實,”
李恪聞言一怔,壯着酒膽高聲道:“咱堂堂男子漢,何懼危言,”
李承訓見他醉意濃烈,心知多說也無用,可與他這樣糾纏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於是抓起面前的酒罈子,“來,恪弟,再幹一個,”
李恪紅着臉膛,也端起面前的酒罈,“好,幹,”
這一口酒,就好似那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李恪終於再也擡不起頭來,口裡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趴到在桌子上,昏睡過去,
見李恪醉倒,李承訓對李愔道:“好好看着你哥哥,我出去找人幫忙,”
“是,無名皇兄,” 李愔忙扶住李恪,輕聲喚他,他是不小心聽到李恪與姐姐汝南公主說話,說是約了李承訓來天香樓喝酒,便軟磨硬泡的要跟着來,想看看這被後宮諸位兄弟姐妹列位傳奇的人物,可他年僅九歲,自是沒有什麼酒量,便以水代酒,當然不會醉,
鄒駝子早已在樓下等候多時,見李承訓從包間出來,匆忙走了上來,正要說話, 卻見李承訓擺手示意他噤聲,便生生的把話頭給嚥了回去,
“人多眼雜,先把他們兄弟送到客房去,”李承訓走到他身旁,壓低聲音道,
“主人放心,請先移步到‘槐花’包間,這裡讓駝子處理,” 鄒駝子同樣把聲音壓得極低,畢恭畢敬地道,
“嗯,先跟我進來,”
李承訓回身進入房內,把醉倒的李恪,和懵懂的李愔交給鄒駝子妥爲安排,才又踏步出了房門,他並不擔心兄弟倆的安危,因爲鄒駝子是精明人,既然已知這兩人是皇子的身份,巴結還來不及,怎可能會加害,
天香樓的所有包房都是以花卉名稱命名的,最高檔的包間是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次一等的是牡丹、芍藥等寓意吉祥的花卉,而槐花則是最下一等的包房,
夥計們都很熱情, 聽說他要去槐花包間,便一路送到門口,才點頭哈腰的離開,
李承訓見這包間在天香樓最低層,靠近柴房附近的半地下室中,若沒人注意,還真不好被人發現,心中不禁苦笑:這商人唯利至上,即便主打高端的天香樓,也安排了這等包間,顯然是爲那些想要面子,又手頭拮据的人準備的,
剛推門而入,他便感到側旁有衣動之聲,忙一個轉身,使自己面朝對方,正見對方一拳攻到,便伸出一掌拖住對方的臂肘,
他現在僅有百獸拳防身,而接觸的人又多爲賈夫人、宋管家等武林高手,因此已養成習慣,出招從不用盡,只是試探性的攻擊,確認對方武功平平後,纔會後招跟進,
見那人動作遲緩沒有章法,李承訓料定對方即便會武也不甚高明,於是反扣擒拿,同時“蛇式”遊走到對方身後,把對方的手臂擰在其後背上,按倒於地,
那人俯身貼地,關節受制,也真是硬朗,掙扎了幾下,疼得額頭冷汗直流,竟硬是未吭一聲,
“大俠請手下留情,”旁邊響起一個語調生硬,蒼老的聲音,
李承訓鬆手起身,口中說道:“頡利可汗,我是李無名,”
“什麼,”頡利可汗明顯一驚,隨即桌上的酥油燈亮了起來,“哎呀,還真是恩公,”
“可汗,向來可好啊,”李承訓抱拳微笑,
“快,雲羅,給恩公行禮,”頡利可汗說着,便要當先跪拜,卻被李承訓一把扶住,
“可汗切莫如此多禮,來,咱們坐下說話,“李承訓把他扶到桌旁,
那叫雲羅的少年,長得乾瘦嬌小,想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至,但雙眸透亮,一看便是聰明堅毅之人,他見頡利可汗如此狀態,便憤憤地站立在老可汗的身後,眼中依然噴着怒火,
李承訓心中奇怪,按說頡利可汗已經說了自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爲何那少年還如此仇視自己,
“雲羅,這便是爺爺與你常說的恩公,若不是他爲咱們一族人證明了清白,爺爺丟了性命事小,咱們突厥在帝都一脈,也將揹負千古罵名,快,過來給恩公磕個頭,”頡利可汗,說得不快,但言辭中那種熱烈之情,呼之欲出,
那少年皺着眉頭,極不耐煩的上前一步,抱了抱拳,算是行了禮了,
“你這孩子……”
“可汗,算了,咱們談正事要緊,”李承訓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他做好事,從未想過需要別人的感恩戴德,只是按照自己的心去辦事的,
“恩公,千萬莫怪,這是我孫兒阿史那雲羅,這些年在帝都沒少受到漢人的欺侮,因此非常牴觸漢人,”頡利可汗忙解釋道,
李承訓恍然,原來這孩子非是對自己仇視,而是對所有漢人都沒好感,這也難怪,不由嘆道:“剛纔我見到這孩子被那幾個人打,想他充滿仇恨也是理所當然,”
“哎,”頡利可汗搖頭嘆息道:“因前幾日,我感染風寒,家中無錢買藥,這孩子有孝心,便來天香樓做‘胡偶’,”說着,老人家雙目含淚,疼惜得撫摸着依偎在他身前這少年人的頭髮,
“胡偶,”李承訓頗爲不解,他想起曾經看過的唐史資料,唐時的確曾流行一種胡偶遊戲,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據說當時大唐天朝子民,對於西域胡虜並不尊敬,經常作怪取笑他們,有一種“打胡偶”的遊戲蔚然成風,
人們常常在酒宴上擺放一個頭戴寬沿帽,藍眼睛,高鼻樑的小木偶人,用它來表示喝醉的胡人,當這種滑稽的小木偶跌倒時,如果它倒的方向指向哪位賓客,則這位賓客就必須將杯中的酒喝乾,
這種遊戲上至達官貴族,下至文人墨客,常常樂此不疲的在各種場合玩耍,甚至在妓院裡用這種木偶人取樂,
然後有趣的是,人們一方面嘲弄、取笑着這種木偶,另一方面也正是他們,在苦苦思戀着大都市酒肆中那些楚楚動人的胡女侍者,還真是反映出人類的貪婪,
史書記載,這種木偶多爲木製,也有布制的,可從未記載過用活人做木偶的,但事實卻是如此,
按照頡利可汗的講述,酒客們用錢僱傭突厥人做玩偶,按照規則,將有大漢把那突厥人舉起摔在地上,以最後胡人倒地的方向,來確定誰來喝酒,
聽完他的講述,李承訓氣得手指咯咯作響,這便是盛世,盛世沒有戰亂,人民安居樂業,但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便也隨之而至,但總有一些社會底層者會受到剝削,沒有辦法,特權階級要享受,便不能讓所有人都成爲特權階層,
“可汗,我有一計,可以讓你迴歸草原,但需要冒險,你可願一試,”李承訓其實最是心軟,他已決定幫助頡利可汗逃回草原,想這老人遲暮之年,也掀不得什麼風浪了,
史書記載,頡利可汗在貞觀八年初抑鬱而終,現在正是他一腳踏入鬼門關的時候,若不救他,他必死無疑,即便要救他,也不知能否救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