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挑女子道:“不錯,今天下午拿到的,說若是謝仲舉照着樑王的心思行事,莫要多管江南一帶,便以此爲交換條件。”
雙鬟女子驚道:“歷朝歷代的宮女,只有老死宮中,從未有將宮女放出宮的先例。”
高挑女子嘆了一聲道:“樑王出入宮闈如同自家一般,什麼事情辦不到?這條件倒是頗爲誘人。”
雙鬟女子急切道:“姐姐,這機會千載難逢啊,那你便讓謝仲舉答應了他吧!”
高挑女子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深宮九年,任是誰也不想留在裡面,只是……唉,讓我再想想吧。”
那雙鬟女子道:“姐姐還想什麼?爲了謝巡按的終身大事,你可也應該答應啊。”
高挑女子“噗哧”一笑,伸手向那雙鬟女子腰間撓去,道:“小丫頭,莫非是你想嫁人了?”
雙鬟女子被她胳肢的連連發笑,忙抓住她雙手湊上前去嬌聲道:“好姐姐,那你讓我嫁了謝巡按吧?”
那高挑女子忽的“呀”了一聲道:“妹妹快禁聲吧,莫要吵醒了人,出來散散心倒也不錯,只是該回去了。”說罷和那雙鬟女子迤邐遠去。
直到她們在黑夜中消失了身影,伴隨的溫聲軟語方再也聽不見,林劍瀾和袁行健方從假山石後走了出來,剛纔大氣都不敢出,此刻立時便都長長呼了一口氣,對視了一眼,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林劍瀾心中暗道:“那高挑女子看樣子恐怕是謝巡按的夫人吧?似乎那雙鬟麗人也頗爲囑意他,然而他的正室並不介意,反倒感情頗爲融洽。”
見袁行健似乎在皺眉沉思,四周一片沉靜,沒了那女子笑語,更顯壓抑,便道:“沒想到謝巡按已經有了家室。”
袁行健“啊”了一聲,方回過神來道:“謝巡按少年得志,前途遠大,長相也十分英俊,自然會受到女子青睞,再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並不算是什麼毛病。”
林劍瀾道:“我何嘗說過這是毛病,羨慕還來不及,只是竟又與宮女有染,他夫人也並不計較反而爲他盤算,倒真是讓人想不到。”
袁行健道:“唐宮自武后專政以來宮闈廷風穢亂,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皇室尚且如此,何況謝大人也是個良臣,人無完人麼。”
林劍瀾笑道:“袁兄一直在爲謝大人說話呢!”
袁行健道:“聽那女郎之言,似乎他並不圖一朝之歡,而是真心想將那宮女想辦法弄出宮來,說不定是一樁良緣也未可知。”卻聽林劍瀾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忙問:“林少俠爲何嘆氣?”
林劍瀾道:“唉,我以爲謝巡按會如同幼時聽說書的一般,英雄救美,與那位小惠姑娘結一段良緣,原來另有所愛,不免有些失落。”
袁行健哈哈大笑道:“這些說書的編出來的故事不過是爲了聽客高興,莫不是開頭悲悲切切,結尾花好月圓,你也相信麼?”
二人邊說話邊緩步前行,看書房燈光越來越近,林劍瀾心中暗道:“天已這麼晚了,這位謝大人仍自通宵達旦處理公務,真真讓人欽佩。”聽袁行健輕輕釦了扣門,道:“謝大人可曾安歇了麼?”
裡面忽傳來“砰”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聽謝仲舉匆忙道:“袁兄麼?請少待片刻。”
又過了一會兒,房門方被打開,謝仲舉將二人請至屋內,道:“真想不到二位這般時候還未安歇。”
林劍瀾道:“你準備的那一罈子酒怎麼夠袁大哥喝?我二人又出去痛飲了一番,從後門進來後見你這屋中還亮着燈光,便來叨擾了。”見桌上放了左一攤右一攤的公文紙張,散亂不已,掃了一眼上面字跡工整秀麗,有若干列銀兩數目,心知這是謝仲舉還在爲白天的事情整理造冊。
涼風吹入窗戶,吹的這些紙張嘩嘩輕響,謝仲舉急忙彎腰,撿起了一個鎮紙壓在桌面上,再起身時神色卻有些慌亂,道:“二位從花園過來麼?可曾見到過什麼人?”
林劍瀾與袁行健對視一下,終覺沒有必要說謊,便道:“謝大人有家室原不必隱瞞我們,剛纔在花園中見夫人與一位女子散步,只是覺得相見殊爲不便,所以就和袁大哥迴避了一下。”
謝仲舉面上一紅,道:“我本爲巡視江南,還要帶上家眷,太過尷尬,因此未曾告與二位知道。不知……袁大哥和林公子可曾有家小了麼?”
林劍瀾道:“聽夫人言談頗爲賢惠,通達人情,我可沒有謝大人這樣的福氣,還未成家,不知道袁大哥可有夫人?”
袁行健道:“這些年四處奔波,有哪位紅顏願意和我一同受罪?我也懶得受這份羈絆。”隨即哈哈一笑道:“這不過是我自我安慰之言,其實袁某頗爲羨慕謝大人有如此賢惠的夫人相伴左右。”
謝仲舉道:“袁兄儀表堂堂,文武雙全,只是心繫太湖百姓,不曾操勞過此事而已,大丈夫何患無妻?”三人皆是一笑,謝仲舉心知二人深夜來此,並不爲了談論什麼男婚女嫁之事,忙轉身倒了兩杯涼茶道:“無人伺候,只能以涼茶待客了,二位深夜前來,必有要事吧?”
袁行健正色道:“的確有些事情,只是說之前我想確認一下,謝大人仍有報國之心麼?”
謝仲舉愣道:“這個自然,袁兄爲何有此一問?”
袁行健道:“那報國之心與求得美人歸相比呢?”
謝仲舉又是一愣,不知袁行健所言何意,林劍瀾在一旁道:“我們雖未與尊夫人見面,但卻聽了她與那女子的對話,曾透露謝大人有意將一位宮女接出宮來。”說到此處卻有些不自在,道:“我與袁大哥當時避無可避,不是偷聽也是偷聽,還望謝大人莫要怪罪。”
謝仲舉呆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展顏一笑道:“袁兄莫非是擔心我受那樑王的收買麼?”
袁行健道:“自古尚且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帝王,謝大人少年風流,紅顏深宮寂寞,若答應了樑王成就一段美事,也是人之常情,我也頗能理解,只是……”
謝仲舉道:“只是什麼……?”
袁行健道:“若是這樣,袁某想傾心相交吐露衷腸一番心意,就要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謝仲舉正色道:“縱然將那宮女接出宮來,卻要重新置三吳百姓於貪官惡霸的蹂躪之下,不但對不起從小對我期望頗高的父親,就是她知道了,也會瞧我不起。”說到此忽露齒一笑,望着袁行健道:“更重要的則是我若這般與樑王沆瀣一氣,便會錯失了袁兄這樣的俠義之士,這代價卻未免大了些。”
袁行健本來聽了謝夫人花園的一番談話,心思本有些沉重,卻被他輕描淡寫的幾句化解,言談之中卻對自己這個江湖“賊寇”頗爲看重,愕然擡頭,見謝仲舉站在桌邊,此刻仔細打量,見他已換下了官服,一襲素色衣裳,夜裡風涼,肩上還披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原來他身材竟這般瘦削,但卻別有堅強風骨,似內裡蘊涵着無盡的力量般。
林劍瀾道:“謝大人既然以表明立場,袁兄便可將肺腑之言相告,可是謝大人卻需替我勸勸他。”
謝仲舉不知林劍瀾說的何意,袁行健卻站起也走到窗前,直視自己雙目道:“那恕袁某再多問一句,謝大人白天在堂前說太湖義軍中凡有百姓願意歸鄉耕種者,俱都歸還被兼併的土地並贈與返鄉花費,更可抹去曾做匪類之名,這話可當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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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仲舉點點頭道:“我並無這樣的權勢敢擅自許諾,既說出此話,袁兄應該知道這是當今聖上的授意,我在江南一帶會沿路巡查各鄉各鎮,考覈政績,平復民憤,儘量將這層意思傳遍鄉野。”
袁行健道:“江南道大大小小鄉鎮無數,若要跑遍,恐要一年半載。”
謝仲舉皺眉道:“這便是我爲難之處,這並不是一朝一夕才能達成,若半年能見成效已經算快的了,可樑王與來俊臣勾結,朝堂之上亂言惑主,聖上既不想信他們,卻又不能全然聽我,只給下三月爲期,因此我在小村鎮中只能略做停留,這樣安民效果便會大打折扣。”
袁行健低頭沉思半晌,沉聲道:“百姓揭竿而起,莫不是因爲受各種苛政、惡霸逼迫太甚,若能使他們重回故園,還一處大好江南山水,當真是百姓之福,我願助一臂之力,讓謝賢弟成此大功。”
謝仲舉搖頭道:“袁兄身份你我皆知,不做攔阻,小弟已經是萬分感謝,哪還能讓你助我?”
袁行健笑道:“這你便不用操心,安然繼續巡視,靜候佳音便可。”
林劍瀾急道:“袁兄不可!”
謝仲舉見林劍瀾臉色大變,心知有異,忙擡眼問道:“袁兄?你到底想了什麼辦法助我?”
袁行健將臉偏過一邊,向窗外看去,緩聲道:“雖然義軍中大多都是沒有什麼見識的百姓,卻有情有義,若我和李頭目在一天,他們便未必肯棄我們而去,若我和李頭目親自發話將他們遣散,便可速速達成此事。過些時日便是以太湖義軍名義延請江湖中各位朋友的太湖盛會,到時我會公佈此事。至於以後就要靠謝賢弟的了,希望你能將這江南的烏煙瘴氣掃蕩一清。”
卻聽林劍瀾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麼?袁大哥爲何不將話說全?雖然百姓可得豁免,帶頭造反者自古就沒有別的出路,你原本也可憑着一身武功再隱跡江湖,但你要公佈此事,在綠林眼中,無異於你將義軍與他們一番心血賣與了朝廷一般,即便朝廷不殺你,江湖之中恐怕再也容不下你了!”
袁行健回頭強自辯駁道:“除卻江湖和朝堂,難道袁某就無處可去了麼?”說完卻愣在當場,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是好,半晌方苦惱道:“謝賢弟,你不必如此傷懷,我一條性命而已,值了。”
謝仲舉此刻眼中已蓄滿了淚水,略一低頭,淚水頓時流了下來,林劍瀾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想是難過之至,這番真情並非做作,心中雖不解爲何一個朝廷巡按將一個匪首的性命看的極重,但卻覺得他一心爲民,對綠林中人也並不輕視不屑。
謝仲舉撩起袍袖略微擦了擦眼睛,緩緩呼了一口氣,方有些平靜下來,道:“袁兄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豈是用他人之血染我身上大紅官袍的人麼?此事容我再細細思索,總有可行之法,袁兄莫要衝動行事。朝廷這邊,我會盡量奏明聖上其中內情,若是救不下袁兄一條性命,我……”說到此處,謝仲舉沉聲道:“小弟心中一直有個想法,只是太過唐突,又怕袁兄看不上我這個官場中人,若是不嫌棄,我願與你八拜結交,成爲金蘭兄弟,誓求同日而死。”
袁行健搖頭道:“謝賢弟爲民之心昭如日月,我已視你爲兄弟一般,卻不能和你結交,否則豈非拖你同上死路?”
林劍瀾笑道:“袁大哥且相信謝大人如何?招安太湖賊匪是大功一件,謝大人這個情未必就講不下來,即便朝廷不容你生,我也有辦法讓綠林容你。”
謝仲舉、袁行健二人面上俱是一喜,道:“你又有什麼辦法?”
林劍瀾道:“據我所想,謝大人每行一處,安撫百姓不過幾招,堂上許諾,招各村鎮的村長們四處宣講,張貼告示,可是麼?”
謝仲舉道:“的確也再無什麼其他的法子。”
林劍瀾道:“袁大哥有一點說的太過,百姓爲了能得一線生機才投靠太湖,現在聚攏的人多,是因爲太湖能供養他們一口飯吃,情義倒還在其次。這便要袁大哥下番功夫,其一,找可靠之人向外散佈流言,只說綠林各幫派不再捐助,同時慢慢減少軍糧配額;其二,對外封鎖消息,且莫讓綠林中知道了太湖中銀兩不足。若是銀兩接濟不上,漸漸糧食短缺,他們本都是良民,又沒有膽子偷搶,不消半月,人心便回慢慢渙散。這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