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之局,一夕數變。
自昨夜接到僞王趙柏的戰書,王離興奮到雞鳴才睡。
他本以爲今天會見到楚趙兩股勢力的全部軍隊,總數大約在十五六萬,雖說較北軍的戰力還是少了一些,但爲北軍正名卻是足夠。
所以他今天才帶上了麾下全部的戰卒。
可是食時出營,戰場列陣,本該比他更早行抵的對手卻久久不至。
他開始隱隱覺得不妥,不知楚趙兩軍究竟是哪一軍怯了,還是說兩軍皆怯,不敢來了……
王離打定注意,依照戰禮候至日中,若還是沒有對手應戰,他就揮軍直攻趙軍行營,先滅了一個僞王再說。
結果,趙軍在最後關頭列陣出兵。
這個變故說不上好或不好。
楚趙聯軍當中,趙處弱勢。將不及項籍,名門之後,謀遜色范增,智冠嶺南。
王離眼中,趙軍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那個敢於在北軍面前高舉免戰牌,爲國戍邊的王后,餘者無論兵力佔土,都只能說聊勝於無。
幸得這個小小的僞趙,今日竟給了王離大大的驚喜,憑着區區六七萬人,彭越居然勝了涉間……
王離終於感到了興奮。
動用三萬鐵騎,裨將楊奉子領軍對眼前的戰局來說是有些牛刀殺雞,這是他給彭越的獎賞。
一個錯生鄙陋的才士雖不得揚名,卻也值得這樣的獎賞。
大軍出陣,萬馬奔騰。
王離正準備欣賞彭越的落幕,豈料,彭越居然又給了他新的驚喜……一支伏兵。
還是一支士氣高昂,裝備精良,全軍皆由騎卒與戰車組成,直奔他這個上將而來的精銳伏兵!
彭將軍,壯哉!
王離在心裡第一次承認了彭越將軍的身份,且將他高看到與自己對等的階級,頭一次,他將彭越視作了對手。
可惜啊……
王離扶着將臺的欄杆,看着不遠處飛奔急進的鐘離騎陣,低聲自語:“區區兩三千騎卒,百餘架戰車,實不足以令我陣腳動搖。”
“令,親衛騎兵出陣,平滅敵襲。”
深藏在王離後軍的五千親衛得令出陣。
他們是頻陽王氏的忠信家將,老的曾跟隨王翦、王賁征戰疆場,年輕的則是那些功勳勇士的後輩子侄,每一個都堪稱家學深厚,弓馬嫺熟。
王翦時期,他們的兵種是近似魏武卒的重甲步卒……
王賁時期,他們是縱橫疆場的鐵甲車士……
王離時期,鐵騎橫空,王府當即花重金將他們改造爲鐵騎,戰馬裝束的級別遠勝於北軍的騎兵,甚至優勝於雍軍的破狄和平戎兩支騎軍,是按着大雍軍售的最高標準,王軍鐵騎的標準整治的。
衝壓的鐵盔,拋光的鐵鎧,內襯的皮胄,玄黑的披風,還有飾紋繁複的鐵質裙甲和腿甲,三層牛皮縫製的全身式馬鎧,以及代表秦騎身份的騎弩,代表先進與流行風尚的嵌甲圓盾、繯首雙刀和紅麾馬槊,自然少不了如今已經成爲騎軍標配的雙邊馬鐙和四蹄馬鐵。
這樣一支五千人的騎軍乍然出現在戰場之上,分合之間便與鍾離昧那支窮盡了趙柏全部家當的趙國希望撞在一起,其結局自然是……一面倒。
人仰馬翻!
裝備、訓練、戰技、攻守全不佔優,此番就連志氣和士氣都在伯仲之間,鍾離昧自然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
就在距離王離本陣僅剩一里左右的咫尺之地,趙國最後的希望被死死摁在地上摩擦。一槌,兩槌,三槌,四槌……
一百架戰車只在交錯間就被馬槊絆住輪轂,車傾人仰。
三千騎軍一個照面便有千人落馬,緊接着三四個呼吸,又有數百人身首分離,餘者潰逃。
鍾離昧被六七個中年騎士打馬圍住,將一對銀錘舞得虎虎生風。
他畢竟是世上一流的猛將,每一擊都能佔據優勢,可偏在絕殺之際,總有兵刃襲殺腦後,逼得他棄攻就守,眼看着目標回氣,不一會兒依舊是生龍活虎,圍馬殺將。
絕望。
深深的絕望在不知覺間已籠蓋在聯軍上空。
死生不過時間而已……
聯軍最後的殺招已破,而那強大的,無可匹敵的北軍騎卒近在咫尺,再有片刻就能斬下大夥的首級,系在馬頸,邀作戰功。
戰場上第一次出現逃兵。
有個年輕的重甲步卒喪盡理智,慘叫着把兵刃丟給自己的對手,扭頭就跑。
他很快就被對手刺死了,但他的行爲刺激了身邊的同袍,使越來越多的人轉身就逃。
他們從彭越的身邊跑過去。
彭越舉着劍,想砍下去,卻又無力砍下去。
敗矣……敗矣……
棄志者五十步,棄敵者百步,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彭越苦笑了一聲,隨手棄劍,與戰場之上,跽坐。
“吾王!”
他仰起頭一聲高喊,卻不知聲音可否傳至數裡之遠的行營,叫趙柏聽到。
“臣,敗矣!無顏自裁!請戮於敵!”
他深深下拜,叩!
“請吾王……恩許!”
許之一字,淚灑疆場,彭越仰頭靜靜地哭着,哭着哭着,卻聽見了殺場上驟變的喧囂。
戰場永遠是吵鬧的。
哀嚎,勇喝,請令,謾罵,勝者會徹斯底裡地笑,敗者的血會泊泊地流,總歸找不到片刻安寧。
可在戰場上處得久了,人的耳朵就能過濾掉大部分的聲音,只聽到鼓聲、金鳴、號令、呼喝以及……一些陌生的東西。
彭越所聽到的就是那些陌生的東西。
秦軍好似慌亂了……
有人令進,有人令退,有人令斬,有人令奔,各種各樣的號令相互衝突,以至於他堂堂大將在戰場中跪了許久,居然還沒有被人摘了腦袋……
有什麼……發生了?
彭越突然想起來,自己一直高昂着頭。
他猛地低頭,淚水把一切遮擋得朦朦朧朧,叫他如何也看不真切。
他又用衣甲擦臉。
鐵質的臂甲被砍過幾件,捲曲的茬口在臉上隔出長長的口子,血流滿面。
可他毫不在意。
他看見了……
戰場東面有一處緩坡,稱不上丘,僅僅是地勢的突起。
在他突起的脊線上,長長的,無窮無盡的人影顯現。
人影居首是三個如巨人般頂天立地的猛漢。
一人持畫戟,挺立如鬆;一人扛鍘刀,狀若山巒。還有一人雙瞳美髯,手中方天畫戟長達丈餘,卻並不比他顯得更高!
三人身後一杆大旗呼一聲揚起,有風過漳水鼓開旗面,顯露出幾個描龍畫鳳,一眼難辨的楚篆,【楚上將軍項】!
這是……項籍?
彭越趕緊又抹把臉,就像是嫌棄臉上的刮口形單影隻,必須要爲其奉上一個交叉的戀人。
楚軍……至矣?
還是說,勝機……又至矣?
“王離!”
緩坡上面,項籍將畫戟重重頓地,一聲高吼如驚蟄似崩天,竟能讓數十里方圓的戰場清晰可聞!
“王離匹夫!我乃大楚上將軍,魯公項籍!可敢!與我一戰!”
言罷,他舞動畫戟,疾奔衝坡,那一步步龍行虎躍,轉眼就跑出百丈距離!
那百丈的距離裡全都是人!
漫天漫地的雛軍將士從那天天際線中殺將出來,無窮無盡,無止無休,沒有戰陣,不見號令。他們僅以雙足狂奔,手中刃,身上甲,殺向秦陣!
看着這狂濤巨浪般的衝勢,彭越猛地打了個寒戰!
有秦卒向他伸出劍,他張開大手握住劍刃,任憑手掌鮮血之流,臉上卻是殘忍的笑意。
他捏着劍站起來:“劍正捲刃,幸得賜兵,敢問壯士何名?”
百戰的秦卒被他的笑嚇傻了,一邊盡力拔着劍,一邊顫聲應着答:“我……我乃……重泉尹牟。”
“牟君?我乃昌邑彭越,趙上將軍,亦是今日殺你之人,切記。”
彭越說着話,把尹牟連人帶劍拖到身邊,又張開空餘的左手,咔噠一聲擰斷了他的脖子。
利劍到手,彭越急進兩步,連連砍倒追殺趙卒的秦兵,直砍了四五個,終於在人羣中找到了涉間的蹤影!
他高高舉起長劍:“魯公兵至矣!兒郎們!將士們!隨我……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