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結賬,一行四人收拾行囊,順着兵道走出關城,一頭扎進恆山山脈的莽莽羣山。
巍巍古恆山,莽莽松林海。
恆山山脈祖於陰山,發脈於管涔山,止於太行山,東西綿延千餘里,其間共百單八峰,以其巍峨的山勢分隔開雁門郡、代郡、太原郡和恆山郡,是北地苦寒通往中原繁華的咽喉要衝,自古便是兵家必爭,四戰之地。
這裡曾是李恪那位不曾蒙面的大父李牧抗擊匈奴的核心工事,不過他的駐紮之地要更東一些,大概就在李恪忽悠司馬欣的元岡道左近,雁門與代郡之交。
想到這兒,李恪不由暗自嘀咕。
不會忽悠來忽悠去,真叫他忽悠出個抗胡的英雄吧?
不知不覺,樓煩道就走到了終點,山林之中閭門垣牆,早食炊煙,預示着他們來到了進山前最後的歇腳地,雁門郡最南端的裡,後腰裡。
後腰裡和前腰裡都是句注鄉治下的裡,一南一北就堵在樓煩道兩側,相比之下,前腰裡略顯繁榮,後腰裡荒蕪至極。
通名驗傳,邁步入閭,後腰裡鄉民稀少,閭左屋舍不足一伍,閭右多謝,也不過三伍出頭。
按一戶五人的標準計算,整個後腰裡的大秦子民僅有百餘,而李恪看到的人數更少,里巷上攏共也就五六個人遊蕩,一個個面黃肌瘦,目光渙散,而且多是老幼。
“監門,鄉里們都在家中貓冬嗎?”李恪坐在哨所窗下,隔着窗戶,給看起來混得遠不如監門厲的可憐監門遞去個發酵粟餅。
那漢子道一聲謝,接過餅子便迫不及待地往嘴裡塞,邊塞邊說,以至於碎屑飛散,把同在窗下歇腳的小穗兒和旦驚得雞飛狗跳。
“今歲哪還有甚子人貓冬?雹災之後糧秣盡毀,雖說縣裡免了半租,各家倉室依舊空空,但凡有些力氣的如今都進山了,獵到鹿麋則生,遇見虎豹則死!”
小穗兒瞪着眼難以置信:“眼下才十一月,存糧便耗盡了?”
監門拍着胸口汲了一大口涼水,憤憤說道:“雹災來得如此早,哪有甚子存糧!我在納租之時,聽聞你們苦酒裡不僅沒有免租,還漲了租,想來黔首們這會兒吃人的心都有了,也就你們這些貴子,尚不知疾苦而已。”
李恪尷尬地摸了摸鼻頭,訕訕說道:“苦酒裡有貴人襄助,鄉里們受傭作活,多少好一些……”
“是麼……”監門遺憾地嘆了口氣,“後腰裡爲何就遇不到貴人哩……”
……
添滿水囊,洗漱食饔,李恪留下一斤粟餅答謝監門款待,四人就此推車出閭,取道羊腸,兜兜轉轉近兩個時辰,終於在體力耗盡之前,看到了藏隱在深山之中的句注軍市。
日方中天,勞苦地爬上山頂,肆無忌憚地張揚出光。
放眼望去,遠近皆是蔥鬱的常綠密林,叫人即便身在冬日,也不會覺得過分寒冷。
李恪站在山道的臨崖拐角,扶着棵歪脖大樹極目遠眺。
不遠處有一片平闊的四山之谷,四周與山道相連,開闊、平整,有柵欄圍邊,分隔內外,又在正南之處開設轅門,正中立下軍寨,轅門豎有一杆大旗,旗上繡畫一個“市”字,如血殷紅。
李恪深吸了一口長氣,看向癃展:“展叔,此地真是句注軍市?我等不會是進了什麼黑市吧?”
癃展撫着長髯啞然失笑:“公子多慮了,何處黑市能有眼前這人流如織的氣象。”
“但句注軍市是雁門郡數一數二的大市吧,爲何非得藏在這深山當中?爲了來這一趟,我幾乎將腿跑斷……”
癃展哭笑不得道:“山路難行,奴早說公子自去,何必非得帶上奴。”
“那不一樣!”李恪強辯道,“買來的臣妾往後要您管束,若是您不先過過眼,我如何能知道您與他們是否合得來?”
“不過僕從而已,身強體健便可,哪有合不合得來一說。”癃展搖頭苦笑道。
“相性可是重要數據……”李恪嘟嘟囔囔,吞字咽詞,“誰知道這路會這麼難走,居然生生走了一天半天?”
“奴是知道些究竟的,可您向田典打探,向監門打探,向辛童賈打探,唯獨不見向奴打探。”
“您早知道?”李恪滿腦袋黑線,恨不得把癃展一腳踹下山道。
“您忘了奴曾是行腳天下的墨者麼?”癃展沉吟,似是在搜索記憶,組織詞句,“雁門有三市,其中善無、臨治皆是秦據雁門之後方纔興起,唯有句注軍市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武靈王趙雍在位之時。”
“那豈不是……數百年?”
“確有數百年。”癃展肯定道,“數百年間,此地從未停止奴隸貿易,其來源常見戰奴、匿農、逃民之流,大多健壯,若是不挑選個囚籠一般的所在,須得多少護衛纔看管得住?”
“可藏得如此之深,客流不就少了嗎?”李恪好奇問道。
“客流……”癃展努力消化着這個生僻詞,半晌才說,“黔首窮民養不起奴隸,尋常人家餘錢亦不會太多。天下之民有十,如此便去掉八九,剩下一成只需知道此地有一處買賣奴隸的所在,而且身強體健,自然會遣人過來,遠近無礙的。”
“原來如此!”
李恪恍然大悟,感情句注軍市是做精品貿易的,根本就沒想過把奴隸賣給小門小戶的貧苦人家,如此交通自然就不重要,山明水秀才是其中關鍵……
小穗兒怯怯靠上來,輕聲說:“公子,我等是否該下山了?”
一聲公子,李恪一路過來的好心情立馬被砸了大半。他恨恨瞪了小穗兒一眼,扭頭對旦喊了一聲:“旦,歇夠了嗎?歇夠啓程了。”
說完,他大步而行,沿路下山。
旦推着癃展快步趕了上來:“恪,小穗兒這些日子到底是怎麼了?喚你公子,又喚我旦兄,還定要纏着我,讓我以後喚他爲遵,再不能喚小穗兒……”
“他發神經,你理他作甚!”李恪沒好氣地懟旦一臉。
旦委屈得不行:“我也不想啊!然自喬遷那日之後,我喚他遵他片刻便回,喚他小穗兒則如若未聞。我若有事找他,不喚不行啊!”
“一個兩個盡撒妖瘋!”李恪啐了一口,加快步伐,“我們再快些,挑完奴隸早去早回,再拖延下去,百里山路可尋不見客舍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