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人, 雅善已收起最初的慌亂,倒是小德子變了臉色,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王爺”還真的是王爺啊!只是惠王爺隱瞞身份來此, 難道是公主的行動走漏了風聲?
“請問您二位誰是賣古董字畫的王爺?”小德子正揣測着, 雅善已與座位上的兩人周旋開來, 她索性配合演這場戲, 佯裝不與綿愉相識, 大家就如初次見面,相互寒暄。
春海忍不住偷笑,綿愉看了一眼邊上的空座, 神色無常地說:“坐吧,李爺。”
雅善了然地點頭:“敢情您就是王爺?失敬失敬。”她拱手作揖, 毫不客氣地坐下了, 又瞧了一眼他身旁的陌生臉孔, 問:“這位爺怎麼稱呼?”
“在下鄱陽蘇氏,表字震伯, 一介書生罷了。”蘇孟暘恍然笑道。
雅善笑道:“原來是蘇先生,難怪我聞着您身上沒半點兒銅臭味兒呢!”
“想來是在下身上翰墨的酸臭味兒蓋過了銅錢臭味兒了吧!哈哈!”蘇孟暘打趣道。
雅善被逗笑了,這一笑間卻也露出女子的嫵媚勁道,蘇孟暘一時傻了眼,總覺得這眉眼似曾相識, 就是絞盡了腦汁也沒半點頭緒。
“聽夥計說, 李爺做的是茶葉買賣?不知是哪家商號?”綿愉見蘇孟暘一直盯着她, 禁不住插了一句嘴, 口吻仍是那般漫不經心。
雅善一愣, 倒沒想到他連她喬裝的身份都打聽到了,她轉了轉眼珠, 想起了在廣州十三行聽來的軼事,信口拈來:“也沒什麼商號,就在廣州的牙行裡學做了幾年買賣,還端不上臺面兒呢!”
“李爺說笑了,聽說如今的廣州那可都是呼風喚雨、點石成金的富貴地,瞧您這氣度,想來也做着大買賣吧!”
雅善瞧了一眼今天這一身打扮,沒什麼特別,就衣料光鮮點罷了,她笑笑,“沒想到蘇先生還會給人看相啊!”
蘇孟暘也跟着笑,此時戲樓的夥計正好上茶來,蘇孟暘瞅了一眼茶盞,說:“李爺您嚐嚐這茶,瞧瞧味道如何,能跟您那兒的茶葉比嗎?”
雅善恭敬不如從命,托起盞託,也沒仔細到這茶水是滾燙的,綿愉瞥了一眼,提醒道:“慢點兒,別燙着。”
雅善頓了頓,看了看綿愉,以茶蓋撇了撇浮在水上的茶葉,輕輕吹氣,聞了聞,慢慢嚐了一口,搖頭惋惜道:“茶是好茶,只是水不夠甘甜,香味達不到清幽,真真浪費了。”
綿愉也輕輕呷了一口,似有同感,但沒發表意見,只是驚於這丫頭什麼時候也懂得品茗了?
蘇孟暘亦是一臉惋惜,嘆道:“今日正是爲這兒的茶水慕名而來,不成想竟令人失望了,李爺,以後想要喝壺好茶,看來還得麻煩您了。”
“蘇先生,好說,好說。”王府裡雖少不了御賜的貢茶,可也不好請他上門做客,雅善只好與他打馬虎眼兒了。
不過迴避歸回避,雅善看得出這位蘇先生是個談吐風趣的讀書人,是個值得結交的新朋友,剛開始的緊繃感到後來都煙消雲散了,大家喝茶吃點心,說些輕鬆的笑話,看看戲臺上的表演,時間過得很快。
談到後來,蘇孟暘稱還需回家照看妻兒,就先告辭了,只留下雅善與綿愉面對面坐着,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夥計又來換茶,雅善已經喝了許多盞,綿愉淡淡一掃,道:“你什麼時候學會品茶的好壞了?”
雅善身軀一震,與他四目相對,她剛纔只顧着迴應蘇先生,卻忘了現在的身體從小就不學無術,什麼吃的喝的都是一股腦兒吞下肚,哪裡知道茶的好壞……
“喝得多了也就知道好壞了,倒是哥哥,你不愛看戲的,怎麼大晚上跑這兒來了?”她隨便扯了一個理由,又反問他。
綿愉卻沒她那般做賊心虛,直言道:“蘇兄約我來這兒說點事兒,沒想到會遇上你偷跑出來。”
瞧他揭穿自己,卻沒有責備,雅善心虛的同時也感到奇怪,但心裡盤算道:“哥哥,今晚這事兒,你會替我保密的吧?”
“什麼事兒?”他明知故問。
雅善說:“就是我偷跑出來的事呀,我就是在王府裡閒得發慌,太后又讓人盯得緊,我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你就編出阿瑪託夢的理由?”他挑眉道。
雅善連連擺手,說:“不不不,這不是我編的,阿瑪真有託夢給我,只是不是什麼位列羅漢,他老人家說、說……”
“說什麼?”見她支支吾吾,綿愉忍不住問。
雅善低下頭,咕噥道:“阿瑪說,咱們的關係不如小的時候那樣好了,他擔心,說額娘也擔心……”
“阿瑪爲何這樣說?還是……”他忽然湊近她,兩兩對視,彼此的呼吸也能聞到,“是你告訴他的?”
雅善沒有躲開,盯緊他說:“他在天上聽到我們吵架了,很多次。”
“那是你做錯了事。”
“我承認錯誤了,可是你非但兇我,還總對我忽冷忽熱,還……還欺負我……”也不知怎麼,說着說着,她的鼻音就重了,眼眶和臉頰也都紅了。
他心下一驚,又慌亂地收拾好情緒,道:“你出來很久了,我送你回去。”說着,他朝春海和小德子各使了一個眼色。
小德子上前一步,誰知雅善開始使性子,坐着不動,任性道:“我剛踢到桌腳了,腳疼,走不了。”
小德子蹲下身子,道:“奴才背您。”
“你後背受了傷,哪裡能揹人。”
小德子傻眼了,“奴才沒受傷啊……”
“我說你受傷你就受傷,站一邊兒去!”
小德子乖乖地靠邊,又無奈地看了綿愉一眼,綿愉對春海說:“你背公主下樓。”
“不!我不要奴才背,我要你背!”她指着他說。
“胡鬧!”綿愉正色道。
她擡高了下巴,像是與他卯上了,小德子與春海面面相覷,等着王爺做出抉擇,綿愉胸腔裡燃着一股無名火,彷彿一靠近她就要燒起來似的。
“是哥哥自個兒說要送我回去的,要是不揹我,今兒個我就賴這兒不走了,明早廟裡鬧起來,我就說是哥哥把我拐來的!”
她活像個耍賴的市井流氓,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騙人伎倆,技藝不高,卻令他甘拜下風。
他最終還是輸給了她,或者,關於她的一切,他都不曾贏來過。
他蹲下身子,她摟住他脖子,春海與小德子如看戲似的偷笑個不停,只是綿愉一記眼刀又嚇得他們一臉嚴肅了。
“你晚上吃些什麼了?”他揹着她,心猿意馬,只好說點什麼以分散注意力。
雅善如實道:“廟裡的齋飯,沒半點兒油水,你可別說我重了。”
綿愉露出久違的笑意:“滿嘴的花生味兒。”
“啊?”雅善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嘟囔着說:“你知道還問我吃了什麼。”
綿愉愣了愣,像是被將了一軍,無言反駁。
好在下樓的路途並不漫長,他邁出了戲樓大門,小德子與春海都已將馬牽來,綿愉扭脖子說:“下來吧。”
“我腳疼,哥哥就這樣揹着我走吧。”她忽然纏他上癮了,不捨得離開,原來分明害怕與他相見,甚至還存着一絲怨懟,可是一旦見面了,一旦靠的近了,也就不想分開了。
可綿愉還尚存一絲理智,“我總不能一直揹着你,你要是腳疼騎不了馬,我讓春海僱一輛馬車來。”
“我腳不疼,就是想讓哥哥揹着,還記得小時候嗎?哥哥也是這樣揹着我,那時候哥哥多好,那時候我們多好,誰知道一眨眼,我們怎麼就都不記得了呢?”
她把頭靠着他的後頸,樣子疲憊極了,他聽着心疼,也沒捨得再逼迫她下來,或許,他也可以在今夜沒人打擾的情況下,任性一回。
“春海,你和小德子去前面僱一輛馬車等着。”
春海和小德子同時“嗻”了一聲,消失在熒熒列星中。
一個大男人揹着另一個女扮男裝的人,若在尋常的地方,多半會遭人指指點點,只是在這魚龍混雜的南城裡,彷如司空見慣的景象,無人在意。
“哥哥,那位蘇先生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她伏在他肩頭,問。
綿愉目視前方,點了點頭:“他是我的臣僚。”
“哦?原來也是個當官的,我還以爲他只是個讀書人呢。”
“當官的難道就不是讀書人了?”
“這不一樣,他身上沒有官味兒,只有書卷味兒,我喜歡這味道。”就像是哥哥的味道。
“你還能聞到他身上擱着什麼味兒了?”
“哥哥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她嘟嘴,又挑了眉,興沖沖地問:“你猜他認出我是女子了嗎?”
“你以爲自己裝得天衣無縫,可人家又不是傻子。”蘇孟暘打量她的時候,他也看到了,左右耳各打了三個耳洞又不見喉頭,想是早看出來了而沒揭穿她罷了。
“那他還左一個‘李爺’,右一個‘李爺’,叫得這麼順口。”她撅嘴道。
“你什麼時候改姓李了?”
“哥哥什麼時候改姓王了?”她反問。
“你什麼時候改姓李,我就什麼時候改姓王。”
“這不是一個姓,就不是一家人了……”她忽然沉下眉,連聲音也沉了。
綿愉愣住了,一時聽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深意。
兩人一陣沉默,走了好些路,他也不喊累,幾條花街柳巷遠遠甩在了身後,眼看就要到街尾巷口,春海與小德子已經候着,綿愉忽然放慢了腳步,背上的人將他的脖子摟得愈發緊了,險些喘不過氣來,他剛要出聲,卻聽她細若蚊蠅的低訴:“哥哥後悔吻我嗎?”
一瞬間,如五雷轟頂,形神俱滅,那天衝動犯下的罪惡又如海水席捲而來,攫住了他的呼吸。
後悔嗎?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那樣做,他只知道他愛着雅善,這個名義上的妹妹是他此生唯一的愛,有時候,他也該爲這份愛做出點犧牲。
他自己的心意自然明白,可是她出此一問又是爲了什麼?
“哥哥,我不怪你的,我惹哥哥生氣,所以你是爲了懲罰我,沒有別的,也不可能是爲了別的,那實在太荒唐了,咱們可是親兄妹呢!”她像是在說一個笑話,卻遮不住心傷。
“雅善。”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心跳隆隆,有什麼呼之欲出。
她突然也緊張了起來,將他肩膀的緞子捏出了褶皺,然而等了半天,最終卻等來他一聲嘆氣:“馬車就在前面了。”
他到底還是沒能走出那一步,她的心,怎麼可能屬於他呢?
雅善沒有等來想要的答案,略感失望道:“放我下來吧,哥哥。”
這一聲“哥哥”喊得多麼溫柔,也就註定了他們的命運,一輩子相守,卻不容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