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隱世後墨再出山
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諸侯之地,也是大禹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聖地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爲“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鳥雀羣落萬千,專司禹冢之耘護,春拔草根,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地越人部族追殺無赦。當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環繞的大冢前時,一時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雜陳,彷彿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這裡。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卻沒有一根雜草,疏鬆堅挺,毫無千年風雨沖刷痕跡,五色土斑斕明豔,乾淨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僕役護持禹冢?”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遙遠的民間傳說。
通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縱有官府僕役,如何謀生?”
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瀰漫了過來。魯仲連擡頭之間,驀然便見萬千飛鳥貼着地面向禹冢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起起落落地銜起地面的落葉枯草,盤旋飛舞着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大片出了山林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噫——”魯仲連長長地驚歎一聲,盯着鳥羣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通吏笑道:“越地荒莽,原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
“禹冢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由衷讚歎了一句。
“先生,過了禹冢山,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纔是五泄峰,須得趕路也。”
“好,走。”魯仲連答應一聲,跟着通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淨的山林。
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深深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着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通吏笑道:“此水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搖頭:“我卻如何曉得?”通吏指着遙遙山溪道:“一奇鑄得神劍,山左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是西施族人當年的村落。三奇衆山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如何?”魯仲連饒有興味。
“這末了最是令人不解。”通吏認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人物在此出奇,此後便不奇了。人云,奇後不奇。”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歐冶子之後,若邪溪不能鑄劍。西施之後,若邪溪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裡早已經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衆山倒影麼?”
通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衆山倒影只怕是傳聞,先生莫得涉險。”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着話已經大步向山崖走去。
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有一棵亭亭大樹,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白雲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彷彿生在雲端的天樹一般,當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能在孤石生長?”通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原是少見。”魯仲連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一手用長劍撥打着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着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攀上了山崖。通吏遙遙看去,白櫟樹梢恰恰在魯仲連腳下。此時,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堪堪地落在了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通吏不禁大大讚嘆了一聲。
此時白雲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着一片碧藍,潭水四周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着一汪碧水,那碧藍明亮的潭水中涌動着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衆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如醉如癡,“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感慨中來,拔出長劍在合抱粗的白櫟樹幹上一陣刻畫,跟着雙掌一振,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水!
正在此時,穀風長嘯,一團烏雲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直覺一股旋風捲來,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伏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風捲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已是漆黑如墨,森森駭人,哪裡還有窺之如畫的仙境?
“山雨將來,先生回來——”通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線般飄了過來。
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腳蹬手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通吏面前,已經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通吏笑道:“先生形跡,不像觀畫之人了。”魯仲連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盡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趕到五泄峰。”
萬山叢中風雨無定,魯仲連兩人一夜半日的路程,經歷了七八次風雲變幻,次日午後趕到五泄峰,衣服還是半乾半溼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地方,當真折騰死人。”通吏連忙一噓,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泄峰有山神耳目。”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着魯仲連諧謔玩笑,通吏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是麼?那走!”魯仲連也是惦記着心中大事,說得一句,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長長地驚歎了一聲,身子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雲壁立,夾着一條山溪,飛珠濺玉直泄山谷,望若垂雲,卻是兩百餘丈一道大瀑布懸空。一泄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臺,垂雲白練隆隆跌入平臺,又是直泄山谷數十丈,如此連環三泄,跌入最後一道巨大的平臺,瀑布宛如白練鼓風,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如何叫一個‘泄’字?忒煞風景也。”
通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泄’,土語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魯仲連耿耿不能釋懷。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魯仲連思忖良久,哈哈大笑:“還是五泄峰了,泄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通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非同尋常!”
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滿山迴盪,卻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聽去,但覺柔情幽幽,卻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濫兮抃草濫予
昌互澤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縵予乎
昭澹秦踰
滲惿隨河湖
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是不懂。”
通吏笑道:“我用雅言給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恥詬
心幾頑而不絕兮 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魯仲連聽
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嘆:“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通吏笑道:“《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
“這人卻在哪裡?”魯仲連怔怔地望着餘音嫋嫋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岩上,兩手嘴邊一圈,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彷彿在身邊,仍是不見人影。
“在下臨淄外墨。”魯仲連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法異,則觀其直。”
“賞,上報下之功也。”
“同,異而俱於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笑語還在山谷迴盪,一個白色身影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盯着對面山林,突覺眼底白影一閃,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紗裹身長髮披肩,半身隱在花草之中,活活一個仙子在前。
“你?是方纔與我對話之人?”魯仲連終於開口了。
少女一陣笑聲:“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魯仲連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傳來冰冷真切的聲音:“小技耳耳,豈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說話。
魯仲連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魯仲連請見南墨鉅子。”少女一點頭:“這個通吏,不能入山。”魯仲連躊躇道:“我不諳越語,沒有通吏豈不誤事?”少女笑道:“誰與你說越語了?自找累贅罷了。”通吏在一旁笑道:“無妨無妨,先生自去便了。”魯仲連道:“荒險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險山地?也只你說。”說罷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棧。”“客棧,當真?”魯仲連與通吏皆感大奇,異口同聲地驚訝發問。
少女也不說話,白影一閃,倏忽到左手崖下,說聲:“看好了。”腳下一跺,地面齊腰身的草木隆隆分開,赫然顯出一條寬可容車的石板道。石板道盡頭是一面光潔的巨石,巨石右側一個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個大鈕釦。少女上前在鈕釦上“啪”地一拍,轟隆一聲,巨石下方滑開了一扇大門。少女指點道:“這是客棧,機關最是簡單,就這兩處,客官記下了。客棧內一應物事齊全,你只闔上山門,自是萬無一失。”
通吏只驚愕得發愣,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開眼開眼,先生便去了,小吏樂得生受一番這山腹奇趣。”魯仲連也不想耽擱,對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請帶我入山。”
少女遙指瀑布:“五泄之後,跟上了。”只一轉身,輕盈飄上了方纔魯仲連看瀑布的山頭。魯仲連大是驚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飛昇自如的輕身功夫,況且還是個纖纖少女,當真匪夷所思。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氣大步登山。上到山頂,少女咯咯笑道:“還千里駒呢,山龜一般。”魯仲連大喘着氣道:“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還罵人!”魯仲連臉紅道:“我是說,你雲霧飛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來幫幫你,否則呀,日落也到不了。”魯仲連一擺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峽谷對面麼?”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笨走,日落還不定能到,來!”說罷將脖頸上搭着的白紗拿下,一伸手綁在了魯仲連腰間的牛皮鞶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魯仲連生平第一遭與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勝心極強卻要被一個少女“提攜”,不覺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只點頭道:“好了,試試。”
少女笑道:“第一次,閉上眼了。”魯仲連高聲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澗麼,閉個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魯仲連覺得身子沉重時便恰到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去。魯仲連原是文武雙絕的名士,輕身功夫堪稱一流,今日卻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間白紗不能着力,卻總是不能如願,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繃得筆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於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在夾着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纔貼着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近於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要順着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着呢。”魯仲連卻猛然驚呼:“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一時之間,魯仲連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爲驚訝:“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師等煩了。”說罷向山坳深處去了。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魯仲連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閃道:“比神農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臺。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綠樹蔥蘢,將平臺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鉅子。”說罷一閃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魯仲連跟着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豁然明亮。魯仲連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佈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爲這天成奇觀驚歎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眼前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鉅子便來。”說罷飄然去了。魯仲連只一點頭,捧起石几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清涼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着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爲本的學派,又是紀律最爲嚴明的行動團體,按說最應該傳承有序,最應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後,墨家卻迅速分解,非但當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時星散爲各種墨派。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只是家貧難以求學,只有隨父母在漁船上漂泊打魚爲生。有一年,墨子帶着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雲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明少年收做了
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爲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學除暴。墨子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一撥人馬行動,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問見識不凡,劍術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爲暴政,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曲折,墨家與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派。
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爲潮流。對於歷來以天下安危爲己任的墨家,曾經有過的歧見又重新發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合六國抗擊暴秦。相里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局。
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了墨家總院。
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不下,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論政臺,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而後決斷。墨家本來就有濃厚的開放論戰傳統,論政臺一開,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學問,魯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臺,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歸總一句話:效法蘇秦,以合縱爲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秦法失之於苛細,不足效法。
魯仲連的侃侃大論,在墨家激起了強烈反響。鄧陵子當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愛天下,如何竟要擁戴嚴刑峻法?竟不能爲天下大義另謀大道?”接着振臂一呼,“扶持楚國變法者,左袒!”
呼啦一聲,墨家的南國弟子兩百餘人齊齊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誰也無法阻擋了。
誰知恰恰又是魯仲連挺身而出,站在鄧陵子面前氣昂昂道:“反對秦法,不等於扶持楚國!楚國舊族根基太深,不足爲變法表率。”鄧陵子打量一番這個偉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曉得,你是要說,齊國有兩次變法根基,墨家當扶持齊國爲抗秦盟主,是麼?”
“正是!”魯仲連昂昂高聲。
“後生,再過十年,你要改了主意,還可以來找我。”鄧陵子輕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陰荏苒,齊湣王即位秉政,魯仲連的拳拳報國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終於,魯仲連開始回味蘇秦對屈原春申君的期望,開始回味鄧陵子對楚國的激賞,也開始尋覓真正將變法當做生命的強毅人物。幾年下來,魯仲連終於認定:山東六國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個,那便是屈原。屈原雖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卻在楚國與日俱長,只要扶持屈原當政,楚國便可撐持天下與秦國分庭抗禮。魯仲連與春申君謀劃了一個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來完成。
魯仲連想到了墨家,想到了當初力主扶持楚國的墨家大師鄧陵子。鄧陵子創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則,魯仲連一直都不明白:鄧陵子南下十餘年,爲何扶持楚國變法的大事始終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獨有,魯仲連品嚐得出?”一個蒼老舒緩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魯仲連驀然回首,一個清越矍鑠的白髮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魯仲連,拜見南墨鉅子。”老人笑着一伸手:“無須客套,仲連坐了說話。”魯仲連一拱手:“謝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礅上。老人走進廊柱下,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飛鴿書,不想你隨後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間,魯仲連一個激靈。這個當年以凌厲激越著稱的墨家大師,眼下顯是一副出世風骨,魚龍變化,令人實在難解。心念閃動,魯仲連肅然拱手道:“啓稟鉅子:仲連與春申君謀劃得一個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國,領袖天下。”
“難得也。”老人沒有絲毫的驚訝,捋着長長的白鬚悠然笑道,“十餘年之後,千里駒還是回來了。不錯。老夫沒有看錯齊國。”
“當年不聞道,原是仲連褊狹。”魯仲連坦然道,“今日方悟,仲連願追隨大師,共同扶持楚國,爲天下一張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搖頭嘆息:“刻舟求劍,晚矣!”
“大師此言,仲連不明。”
老人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楚王昏庸顢頇,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國,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縱有當年刻痕,然沉舟側畔,如之奈何?”
“大師差矣!”魯仲連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雖久經滄桑,多有悲愴激憤,然卻雄心未改,今秋還上書楚王,力主變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輔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還有……”魯仲連驟然壓低了聲音,“以屈原當年暗殺張儀、斷然與秦國開戰之膽略,安知他不會取而代之?”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笑了,似輕蔑又似嘲笑道:“魯仲連啊,你可曾讀過屈原的《懷沙》篇?”見魯仲連搖頭,老人輕聲吟哦:“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爲類兮!”吟哦得罷,喟然一嘆,“如此灰冷頹喪,談何雄心未改了?”魯仲連一陣愣怔,沉吟道:“賦詩作詞,原是傷懷者多,大師似乎太當真了。”老人大是搖頭:“言爲心聲。老夫雖與屈原只一次謀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詩情有餘,韌長不足。總歸一句:屈原者,奉王命變法可也,要他抗命變法甚或取而代之,異想天開也。”
魯仲連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師如此說法,後學不敢苟同,告辭。”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並沒說不幫你啊。”
“大師不出山,如何幫法?”
“仲連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總院,弟子大體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隨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調遣,如何?”
魯仲連大是驚訝,實在不解這老人心思。就實說,如此做法魯仲連是十分滿意的,甚至比鄧陵子本人出山更滿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動未必親臨,卻還要事事商討,他要不贊同,你便寸步難行。南墨弟子交魯仲連調遣,沒有了諸般掣肘,可放手實施謀劃,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歷來是行不越矩的,將大批弟子交到一個院外士子手裡,當真是非同尋常。心念及此,魯仲連不禁沉吟道:“大師究竟何意?不怕魯仲連失手麼?”
“老夫不欲出山,卻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嘆,“仲連啊,你但能證明老夫錯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無憾,只是太想犯這個錯了。”
“大師……”剎那之間,魯仲連猶豫了。
老人已經轉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飛到了亭外,正是方纔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隨魯仲連下山,南墨三楚弟子盡聽魯仲連調遣。”少女道:“請老師示下,南院事務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記得多報消息。”少女興奮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轉身又對魯仲連道,“你便帶她去。”魯仲連大是沉吟:“大師,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閃:“太小?只怕你這千里駒走眼也。去了,諸事毋憂。”說罷飄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還愣怔?走啊!”
魯仲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徑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