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是我一時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該如何?”沈洲擡起頭,臉上帶了幾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個大姑娘,就算遇到難處要避難,怎麼沒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謀面的你來?是真的忠心管家傳話,還是有其他人推波助瀾,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經在外頭,心裡有數就好。對方要有所求,總會開口。”
不管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還是另有幕後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錯,有了防備,總不會再被算計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這樣磨磨唧唧、毫無定力的性子,越是顯位,越是危險。真要是因私德不檢點被罷官,說不定還是好事,就算損了名聲,並不影響性命,總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紕漏,犯了律規國法被髮落要強。
沈洲帶了幾分沮喪道:“我當時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並不曾想這許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報。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樑家小哥兒是士人後代,可咱們家規矩,萬沒有將妾室親眷當正經親戚待的道理……那個小哥兒,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無需帶來見我……等到了南邊,還是分開來另外安置的好……該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銀兩,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後事情被翻出來時,寬厚些總不是錯處……”
沈洲皺眉道:“我也這樣想。”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曉自己處事不當,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氣,就無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囑咐,我也不會告訴老爺……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讓她淘氣。”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讓玲哥兒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們回來,連行李也沒有讓拆,明日歇一日,後兒就讓她們再啓程往南京去……”
徐氏雖覺得如今大冬日裡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馬上又趕路有些不仁厚,不過實是對於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陽穴,叫紅雲去九如院叫了沈瑞過來。
沈洲的事情需瞞着沈滄,卻不能瞞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後當家人,總要先知曉此事,對以後變數有個準備纔好。
沈瑞聽了這狗血情節,只覺得有些耳熟,仔細一想,這不是沈舉人與鄭姨娘的翻版麼?
不同的是,沈舉人是鄭姨娘秀才老爹的學生,與鄭姨娘姊弟算是師兄妹,輩分上不差;還有就是鄭氏進門時,雖是納妾,卻是主母無子,以“二房”的名義擡入府,該行的禮都行了,該給的體面也都給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鄭家卻是真的精窮,窮的女兒沒有嫁妝,兒子沒有讀書束惰,剩下一門婦孺,沒有當家人。沈舉人雖是納鄭氏爲妾,可在旁人眼中,不僅不受斥責,還有幫危助困之名。畢竟沈舉人當時二十幾歲,在世人眼中年輕有爲,沈家又不是尋常門第。
可輪到沈洲與梁氏,這秀才的女兒與進士的女兒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與樑父平輩論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爲妾,就算沒有觸犯國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風流罪過。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這一條沈洲是拋不掉。
“這兩年應是無礙的,三年後是個坎兒……”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幾門顯貴姻親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現下就想將沈洲的國子監祭酒搶下來,也未必會如願;三年後,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時,就保不準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爺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爺在南京熬滿六年回京……到時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撈個六部侍郎,也足以庇護一家老小,且在官場上照拂你一二……”
誰會想到,沈洲竟然這樣愚蠢,不牽連大家都是好的,實是指望不上。
至於“殺人滅口”的想法,徐氏與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過。沈洲現下錯處,是私德過錯,要是爲了掩飾前面的錯,一錯再錯,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雖說隨着梁氏的到來,徐氏與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還是就此爲止,並未再說與旁人,連三老爺、三太太也不曉得。就算告訴他們,也於事無補,只讓他們夫婦跟着白擔心罷了。
三太太雖聽說二房多了個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經妯娌,也無需交際應酬。更何況二房這些行李隨從,到京就休整了兩日,隨後就又啓程南下了,兩下里也並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辦完喜事沒幾日,沈玲帶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頭天色矇矇亮,沈滄睜開了眼睛。這些日子,他嘴巴里長了橫骨似的,只要醒時,就咳喘不停,現下卻是覺得嗓子眼終於清亮,耳鳴眼暈的症狀也消失,似乎能聽到遠處傳來犬吠聲。
徐氏上了年歲,本是淺眠,可這些日子實是太累了,此時還沒有醒。
沈滄側過頭,透過昏暗的光線,望向身邊的髮妻。
徐氏側身,對着丈夫而臥。
屋外東方漸白,房裡也逐漸清晰起來。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還是有所察覺,徐氏緩緩地睜開眼睛。
看着滿臉溫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道:“老爺醒了……”
沈滄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兒我不再吃藥了……”
徐氏忙要反對,卻是察覺到不對,一下子坐起身來。
“老爺”徐氏剋制着滿心慌亂,卻依舊是帶了顫音。
沈滄的模樣,實是反常,不僅不咳不喘,且雙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滿了生機。明明之前還是久病的人,怎麼一下子精神起來了?
迴光返照?
沈滄也坐起身來,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讓老二、老三過來用早飯……
徐氏沒有應聲,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淚卻是在眼眶裡直打轉。
沈滄放開妻子的手,低頭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換身衣服,骨頭都鏽住,想要下地走幾步……”
這大半月來,他一直臥牀,昏睡的時候多,醒來的時候少。
外間置夜的婢子早已經醒來,聽到裡屋動靜,斷了熱水進來。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隨後自己簡單梳洗,又給沈滄擦了臉,去立櫃裡取了一套寶藍色壽字紋新夾衣出來,服侍沈滄換上。
沈滄臥牀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幾步,卻需人攙扶。徐氏並不叫人,親自扶他走到外間,在南窗下的羅漢榻上坐了。
“今年還沒下雪……”沈滄叫人推開窗戶,向外眺望,眼見碧空如洗,不由帶了憂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隸向來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雖說近三年沈滄在刑部,可之前在戶部多年,操心操慣了的,就是到了現下,依舊不由自主地去關注天時。
徐氏抱了大氅過來,給沈滄披上,道:“老爺莫要太擔心了,二叔不是說了麼?上京時山東一直在下雨,河間雨水也足……這還沒進冬月,下雪的日子還在後頭……”
沈滄聽了,神色稍緩。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裡練拳,見正房來人傳話,連衣服也顧不得換,抓了一件披風就去了正院。
柳芽與春燕都是面色沉重,憂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來,在門口正與沈瑞碰了個正着,兩人顧不得說話,一道往正院來,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終身遺憾。
進了院子,就見正房一側窗戶開着,沈滄臨窗而坐,徐氏站在旁邊,夫妻兩個正說着話。
這樣情景,與想象中那種臥牀不起交代遺言的畫面實是不相符。
沈瑞與沈滄卻是絲毫不覺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見到兩人來了,沈滄很高興,對沈洲道:“老二不是最愛羊肉小餛飩,方纔你大嫂叫廚房去準備……”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兒愛吃白菜餡,你母親叫廚房做白菜蒸餃……”
雖說沈滄“紅光滿面”,可現下誰會有心情惦記吃喝呢?
沈洲低下頭道:“大哥愛吃茴香餡餅,大嫂可叫人預備了?”
沈滄“哈哈”兩聲,帶了得道:“還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預備去了……家裡別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幾筐……”
徐氏坐在一邊,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與小叔子真的閒話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滄全無心事的模樣,心裡分外糾結。
如今該交代的交代的,該安排的安排,能將壽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滄也心滿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這麼安心,會不會堅持的日子能更長些?
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老爺一家到了。
三老爺面上全無血色,額頭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帶急色,四哥兒還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後邊。
聽着屋子裡的說笑聲,三老爺紅着眼圈,倒是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