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情況下,到了這個時候,君臣之間早該碰碰面了。
但是萬曆皇帝在內宮裡不想出來,所有人就只能靠猜測了,宛如在迷霧裡慢慢摸索。
只有趙閣老認爲自己是個例外,別人在迷霧裡,而自己已經開了全地圖,還怎麼輸?
卻說近期大出風頭、被稱爲義士的黃正賓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進了錦衣衛北鎮撫司。
只是批判了首輔而已,又沒有涉及皇上,怎麼會勞駕到錦衣衛?
聽說嘉靖朝名臣楊繼盛因爲彈劾嚴嵩被下詔獄,難道自己要當楊繼盛第二?
可楊繼盛好歹是正經的兩榜進士,而自己啥也不是,這名望能刷得起來麼?
理刑廳中,負責審案的指揮同知用力拍案,驚醒了還在懵懵懂懂的黃正賓。
“是誰指使你彈劾首輔?從實招來!”駱思恭喝道。
黃正賓習慣性的說出標準答案:“在下揭發首輔之罪過,全憑胸中一腔熱血,並無人指使。”
精細的駱思恭立即斥道:“膽敢信口開河!你那彈章裡的內容,很多都是閣老之間的機密事情!
你一個小小的中書舍人,雖然人在內閣,但並不是閣老的親信長隨舍人,日常不過打雜辦事而已,哪裡能知道如許多內幕?”
黃正賓一時也不好解釋,只能啞口無言。
駱思恭緊逼說:“故而一定是有人支持你,若再糊弄本官,定叫你嚐嚐北鎮撫司刑具的滋味!”
黃正賓用盡最後的傲氣道:“天下人論天下事,並不需要別人指使!”
駱思恭也不繼續廢話,揮手就讓左右旗校擡刑具。
捱了幾下夾棍後,黃正賓已經疼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學楊繼盛了,連聲叫道:“招了!全招了!”
眼見錦衣衛要動真格,這楊繼盛誰愛學就去學吧!
再說自己連個正經功名都沒有,刷了聲望也很難變現啊!
能把首輔彈下臺,已經值了!真沒必要在錦衣衛繼續強行裝逼了!
駱思恭拿了供狀,立刻就往內廷走。
他心裡美滋滋,如此迅捷的審出結果,簡直就是白撿的功勞,上頭大佬們一定會稱讚自己辦事得力。
因爲廠公孫暹避嫌,本次專案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全權負責,所以駱思恭直接去了會極門廊房。
坐在火盆邊的陳太監拿着黃正賓供狀,翻了幾眼後,疑惑的說:“四輔趙志皋?”
駱思恭答道:“黃正賓確實招供,是趙閣老指使他揭發和彈劾申首輔。”
陳太監又問道:“是不是屈打成招?”
駱思恭如實回答說:“開始他不招,於是就上了夾棍,然後他才招供出來。”
陳太監很隨意的放下供狀,“若再繼續拷打下去,黃正賓熬不住時,說不定又要招供是受三輔王家屏指使。
那麼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駱思恭:“.”
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沒意義啊。
陳太監便起身去毓德宮,到了時候,發現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也在。
“首輔申時行、次輔王錫爵都已經上疏請辭,如何批答?”張誠對萬曆皇帝請示道。
到底是慰留,還是批准,都只能由皇帝做出決定。
萬曆皇帝陰沉着胖臉,問道:“他們沒有再說別的?有沒有就密疏公開表過態?”
張誠答道:“並沒有。”
軟榻上的萬曆皇帝忽然坐直了身體,大發雷霆的說:“朕讓申時行不到五十就入閣,五十出頭就做了首輔!
如此深恩厚德亙古少有!但申時行就是這樣對待朕的?終究還是不肯死心塌地的站在朕這邊麼?
左右密疏也已經泄露出去,就不能破罐子破摔麼!”
陳太監暗暗感慨,皇上這真是有點一廂情願了。
或許是今年冬至立儲這個承諾帶來的壓力太大,皇上也病急亂投醫了。
發了一通脾氣後,萬曆皇帝也感到疲累了,揮了揮手說:“他們既然求去,都批了吧!”
張誠和陳矩兩大太監對視了一眼,齊齊感嘆,萬曆皇朝的第三個時代要來了。
張居正那十來年,是萬曆朝第一個時代,申時行當首輔這八年是第二個時代,以後就是第三個時代了。
既然靴子落地了,就要開始收拾爛攤子。
張誠又請示道:“今後內閣如何安排?”
萬曆皇帝打起精神,先對陳矩問道:“你那邊查的如何了?有何進展?”
陳矩奏道:“經錦衣衛審問,原中書舍人黃正賓揭發彈劾首輔申時行之罪過,是受四輔趙志皋指使。”
“趙四?”萬曆皇帝十分驚詫,那個平時毫無存在感的老實人還能幹這事?
司禮監掌印張誠忍俊不禁,點評道:“沒想到忠厚老實的長者也學壞了,算不算在內閣近墨者黑?
就是手法實在笨拙生疏,留了這麼大破綻,居然被輕易的查出來。”
然後對陳太監問道:“趙志皋的動機是什麼?他大部分時候都在附從申時行,這時候指使別人揭發彈劾申時行又有什麼好處?”
陳太監回答說:“我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趙志皋企圖盡力坐實三輔王家屏構陷首輔,竭力製造這方面的輿情,以緩解申時行的壓力。
只是趙志皋能力有限,或許是不善於鬥爭,所以最終搞得不倫不類,每日裡只能在內閣大罵王家屏。”
陳太監這個總結,還是挺符合趙志皋平日裡人設的。
萬曆皇帝突然看向張誠,問道:“你說!可能是誰發揭帖誹謗朕?”
主要是想聽聽張誠這個“局外人”的看法,或許旁觀者清。
張誠奏道:“若只說可能性,宮裡宮外有動機的人可太多了。
比如說,如果沒有揭帖,申時行和王錫爵或許還有一絲絲可能回內閣。
但揭帖一出,申時行和王錫爵就絕對不會回內閣了,那三輔王家屏就算徹底穩了。”
這個說法不難理解,如果只是密疏外泄,只要臉皮足夠厚,首輔次輔說不定還能賴着不走。
但明知被天子坑害,還不肯走人的話,那得是多大的心臟?
而後張誠又說:“就是宮裡面,也不乏受益的人。若揭帖被認可,那麼文書房內少監孫永豈不就無罪了?他乾爹東廠孫暹一定會很高興。”
旁邊陳太監聽得十分無語,不愧是老資格掌印太監,當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萬曆皇帝忍不住指着張誠罵道:“你們真是一羣混蛋!難怪連趙志皋入直內廷後,也要學着去陷害別人!”
張誠訕笑幾聲,“皇爺莫惱,臣只是不敢對皇爺有所隱瞞,把所思所想盡都說出而已。
就算說起趙志皋,他也不是沒嫌疑,一樣有可能發揭帖。”
本來密疏外泄之事可以模糊過去,查不出真相也沒什麼。
但揭帖發出來後,皇帝爲了自證清白就必須要查出一個結果了,這局面對趙老頭就很有利啊。
心虛的萬曆皇帝不耐煩的打斷了張誠,“你別說了!真成了洪洞縣裡沒好人了!”
然後又對陳太監施壓說:“流言日增,不能再拖了!你儘快平定事端!
朕只要結果!若做不好,你這秉筆太監也別幹了!”
陳太監萬般無奈之下,只能說:“密疏外泄之事或許與三輔王家屏相關,但他需要一些體面。”
讓別人背鍋,這是到目前爲止唯一的辦法了。
現在內閣就剩倆人了,如果讓趙老頭背鍋,別人也不能信啊!
難道趙老頭陷害首輔次輔,就是爲了讓王家屏當首輔?
萬曆皇帝毫不猶豫的說:“那就給他體面!”
陳太監又道:“王家屏名聲甚好,到時大概會有大批奏疏論救。”
萬曆皇帝很機智的說:“若大臣們都上疏救他,那就沒工夫再掰扯國本了,可謂是一舉兩得,到了那時朕再見機而作。”
陳太監:“.”
廟堂大事如同兒戲,真是莫可奈何!
換成五百年後的人一定會感慨,萬曆皇帝這是把朝廷當成單機模擬經營類遊戲玩了!
從內宮出來,陳太監又回到會極門廊房,錦衣衛官駱思恭還在這裡待命。
將黃正賓的供狀扔了回去,陳太監吩咐道:“招供不實!上大刑重審!
一定要挖出真正指使他的人!而後看好他,不要讓他自盡!”
駱思恭:“.”
跟宮廷政治比起來,他們錦衣衛真是堪稱白蓮花了
第二天,陳太監邁着沉重的腳步,來到了會極門裡面的文淵閣,今天必須要出結果了。
真就如司禮監掌印張誠所說的,那張揭帖發出來後,事情就必須要有結果了。
一般大太監到內閣,都是帶着皇帝的旨意來的。
面對王家屏和趙志皋,陳太監開口道:“黃正賓已經招了,皇上龍顏大怒,下旨訓誡內閣。”
兩位閣老只能聽訓。
陳太監轉述說:“聖諭:爾等位極人臣高官顯貴,卻不思用心報國,終日互相傾軋,是何道理?”
趙志皋謝罪道:“臣糊塗!不該唆使黃正賓妄行上疏!”
陳太監詫異的看了眼趙志皋,他見過很多大學士,但真沒見過這麼老實的大學士。
幸虧這裡沒有外人,不然自己就編不下去了。
隨即陳太監假裝沒聽見趙志皋的發言,咳嗽一聲後又道:“黃正賓招供說,是受王三閣老指使。”
王家屏:“.”
不知不覺間,彷彿有一張大網越編越密,牢牢地將自己困住了。
更可怕的是,完全感受不到這張大網是什麼時候朝着自己開始張開的。
啊咧?趙老頭也沒想到這個結果,這真是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有些人居然比自己想的還沒節操,自己剛纔裝老實不會裝過頭了吧?
從昨天被趙志皋質問開始,王家屏就已經有點心理準備了。
如果皇帝真打算找人背鍋,最合適的人莫過於自己這個“最大受益者”!
但是看着不懷好意的陳太監,他還是不甘心。
陳太監又主動說:“這裡沒有外人,王閣老儘可暢所欲言。”
王家屏負氣說:“看來大璫要奉旨審判我?”
陳太監笑道:“閣老體位尊貴,正所謂刑不上大夫,怎麼可能加以審判?
皇上說了,一定要讓閣老不失體面。所以,王閣老不妨先做出個主動辭官的姿態。
否則的話,皇上本可以直接免掉你的官職,但那樣就太難看了。”
在首輔和次輔因爲不當言論被莫名曝光,導致被迫辭官的背景下,三輔王家屏身爲政敵,沒去接任首輔,反而也跟着請罪辭官,就會顯得意味深長了。
稍微操作一下,很容易就能讓密疏泄露事件的輿情指向首輔次輔的政敵王家屏。
而且大臣泄露政敵密疏,和天子主動泄露密疏相比較,不是一個量級的醜聞,影響力度肯定也小點。
平時愛惜羽毛的王家屏內心煎熬無比,要玉碎還是要瓦全?
反正都是要走人,實在不行就狠狠心,爲了名聲硬挺着,然後按規矩晉位當幾天首輔過把癮算了!
此刻趙志皋忽然插話,對陳太監說:“萬一王山陰不便留在內閣,可否讓他推薦一個入閣人選,以全君臣之義。”
陳太監頗爲驚奇,都這會兒了你趙閣老居然又幫王家屏說話和謀劃利益?老實人真能老實到這個地步?
不過陳太監稍加思索後說:“我會向皇上奏請,問題應該不大。”
王家屏的心思就沒法再動搖了,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現在主動配合,還能推舉一個自己人入閣,但要不配合,只怕連這都沒了。
那些“君臣父子”、“爲君分憂”的大道理先不講,就說自己如果堅持不配合,肯定要激怒急需洗白的皇帝。
那麼就算自己當了首輔,又能坐穩幾天?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被趕下臺,那就真一無所獲了。
“我今日就上疏向皇上謝罪!”最終王家屏咬牙道。
而後王家屏寫完謝罪辭官疏,直接交給了陳太監,然後就黯然神傷的離開文淵閣。
陳太監轉頭對趙志皋道:“恭喜了,趙首輔!”
趙志皋唉聲嘆氣的說:“內閣只有我這老朽殘存,千鈞重擔力微難扛,這可怎生是好?”
陳太監不禁想道,這兩年先後有五個人在內閣。
結果功臻化境的申時行、剛強的許國、機巧的王錫爵、清望的王家屏都走人了,只剩了這個風燭殘年的趙老頭,他真的是老實人嗎?
雖然都說趙老頭是林泰來扶持的傀儡,但被林泰來那種肆意妄爲、處處樹敵的狂野人物裹挾,並且一路狂飆突進,還能多年維持着不翻船,這本身就是一種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