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風暴【萬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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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風暴【萬字大章】

禮部尚書李至剛確實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能讓堂堂一部尚書,這種中樞頂級大佬被送進詔獄,事情當然不簡單。

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由夏原吉給姜星火細細講了,其中錯綜複雜的利害糾葛,讓姜星火都有些爲之側目最要緊的是,這件事究其根本其實跟姜星火是脫不開干係的。

李至剛這上半年本來還是很風光的,因爲如之前所述,他接了個大活——操辦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忌辰。

這是永樂元年最重要的廟堂活動,沒有之一。

李至剛若是安心去辦這件事,沒人敢動他,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李尚書是個不太能閒得住的人,對其他事情,哪怕跟他的本職工作無關,他也得發表點意見。

大佬也是人,說的通俗點,李尚書比較喜歡蹭熱度顯自己。

顯然李尚書完全沒有汲取洪武朝、建文朝兩次入獄的經驗教訓,在嚐到提議將北平府改爲北京順天府的甜頭後,又開始故態萌發揣測上意了起來。

而這件事的起因,是姜星火當初關於“輿戰三策”的後續,也就是永樂帝試圖以御史來鉗制言路,爲變法革新創造一個良好的輿論環境。

永樂帝座下有一鷹一犬,這裡面的“鷹”,也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陳瑛,自然是幹這件事最好用的工具人。

陳瑛剛提了左副都御史,手下缺兵少將,正好最近在國師祈雨過後,國子監裡面輿論分爲了不同的幾個派別,吵得還挺兇,於是他向永樂帝請命,從國子監裡挑點人來做御史,充當馬前卒。

對於這種事,永樂帝自無不可。

陳瑛選了監生孔復、楊鈍、張文明、李時秀、蔣彥祿、歐彥貴、何器、劉先等八人,直接提拔爲爲監察御史,然後又湊了原有的八個御史,把兩京十四布政使司(建文四年拆分新增了黃淮布政使司)的人手湊夠了,命手下的監察御史們分別前往巡視,重點監控輿論。

永樂帝很重視這件事,因爲自從找一堆宿儒修了《永樂大典》/《大明百科全書》以後,罵他的人明顯少了,所以本着讓所有噴子都閉嘴的念想,朱棣親自見了這些即將被派出去監控輿論的御史們。

陛辭的時候,朱棣說的挺情真意切的:“朕乃君父,百姓皆是赤子,父母於赤子,先寒而備之衣,先飢而備之食,適其溫飽之宜,避溫就燥以處之,無所不盡其心,人主爲民,父母理亦當然。朕居深宮,一飲一食未嘗不念及軍民,然在下之情,不能周知,爾等爲朝廷耳目,其往用心諮訪,但有有司不言者,悉具奏來,軍民之間,何利當興,何弊當革者,亦悉以聞。”

事情到目前爲止,尚未失控,最多是國子監的監生們,看到陳瑛提拔的都是支持變法的同學,心裡有些忿忿不平,說些怪話罷了,也倒也沒什麼.眼紅嫉妒別人的崛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原本大家都是同學,憑什麼你一飛沖天直接進都察院當官,從此以後在內居家是嬌妻美妾享受自在、在外出巡是儀仗開道威風凜凜?

但是這時候李尚書坐不住了。

每天忙到半夜纔回家的他,某天晚上仍不忘喝點小酒,然後挑燈夜戰揮毫潑墨,寫了一封二百五十五個字的小作文蹭熱度。

“論道經邦,必求賢才,興利除害,必開言路,昔高皇帝勵精圖治,聽納無遺,三十年間,化行俗美,皇上即位以來,悉遵成憲,廣開言路,博採羣謀,凡有可行,無不聽納。

然無知小人,往往假此爲名,或搜求細事,鉗制諸司,或懷挾私譬,陷害良善,或妄稱奏訴,躲避差搖,或馳騁小才,希求進用,甚者無稽泛言,煩瀆聖德,雖稱興利除害,其實假公營私。

誠宜榜示天下,果有益國便民之事,雖百工技藝之人,皆許具實陳奏,若官吏人等貪污、顛倒曲直、酷虐良善,及婚姻、田土、軍役等事,必命自下而上陳告,若有假以實封建言,暮越上司,徑赴朝廷幹冒者,治以重罪。”

——這下壞了!犯衆怒了!

李尚書本來是想蹭個熱度,結果開團衝的太猛,把自己陷進去了,回頭一看,隊友一個敢跟的都沒有。

就是陳瑛這般如張湯、主父偃一般古之酷吏的人物,可都不敢公然說要給“假公營私的諫言”的人治罪!

這是古代宦場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因爲“爲國爲民的諫言”和“假公營私的諫言”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李至剛喝醉的時候想的很好,但實際根本不可能,很容易就會導致一旦有政爭發生,那麼所有人都被扣上“假公營私的諫言”的帽子。

這樣一來,誰還敢進諫?可不讓官員進諫,那就是剝奪了官員的話語權!

而聯想到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做的勢頭兇猛的變法浪潮,再結合永樂帝派出御史巡視兩京十四布政使司的舉動,官員們自然而然地會考慮,這是不是永樂帝授意李至剛上書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後我們連任何意見都不能正常表達了?

李至剛酒後寫的這封奏疏,無疑是破壞了廟堂遊戲規則的冒失舉動,而且馬上就帶來了極爲惡劣的影響,既包括對他本人,也包括對於變法。

保守派的反擊很快就到了。

都察院不是左副都御史陳瑛一個人的天下,相反,在都察院裡,有着另一股足以跟他抗衡的勢力,領頭者就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黃信。

黃信,江西彭澤人,洪武朝由太學生任御史,然後在都察院系統裡埋頭苦幹多年,建文朝升任右副都御史,如果陳瑛不空降,想來是該黃信提拔成左副都御史的。

其實看看簡歷都知道,江西人,右副都御史,跟陳瑛不對付,反對變法。

這可是明初,“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這十個字都說爛了。

當這些要素湊齊了以後,他到底代表什麼階層來發聲,一目瞭然.自然是在江南士紳被姜星火嚴重打擊後,馬上在變法規模擴大後,就會面臨利益受損的江西籍貫地主階層,以及大部分江南士紳聯手進行的反彈。

當然了,黃信也不是傻子,他既然覺得有可能這件事是永樂帝授意李至剛乾的,那肯定不能直接上書對噴,那相當於梗着脖子上去給朱棣砍,還是要講究點鬥爭策略的。

於是,黃信讓手下河南籍的御史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位於河南布政使司的殷商太師比干墓及祠堂坍壞了一部分,但當地官府久久沒有修理,請朝廷催促一下,讓他們按照‘攤役入畝’的規定,出點錢僱人修一修。

遇到困難地方解決不了,就託人找關係,找京中老鄉幫忙發聲讓朝廷重視、督促一下,這種事在明代的廟堂裡,非常非常的常見,壓根就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而且如果稍稍換位思考一下,地方官府不修也有不修的道理,之前便說過,中原腹地剛剛遭受了四年靖難戰爭的摧殘,現在正忙於重建,活人住的地方都修不過來呢,哪有人力物力給死了數千年的比干太師修墓修祠堂?

而且從另一件小事也能看出河南布政使司財政的緊張情況,之前在朱元璋的墓前,朱棣跟周王交談,事實上已經反映了,就算是周王復國重新在開封修王府這種大事,還是得皇帝親自過問,河南布政使司才能摳摳搜搜地撥出兩萬石做額外補貼,兩萬石什麼概念?當初姜星火在常州扮作糧食商人暗訪,人家一家米耗子米店的存貨都不止兩萬石!

所以說眼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錢袋子已經是捉襟見肘,絲毫不誇張。

這封奏摺,內閣經手的楊士奇、黃淮等人沒注意到有什麼異常,大皇子朱高熾審閱的時候也沒注意到有什麼異常,到了永樂帝那裡,朱棣自然是掃一眼就過去了。

“屁大點事,別浪費朕的時間,交給河南布政使司找人隨便修一修。”朱棣當時大約是這麼想的。

至此,黃信安排這位河南籍御史要走的全部流程已經走完了,接下來就是靜等結果。

很快結果就出來了,河南布政使司哭窮,修不了。

在非原則性的小事上,大明地方的各布政使司,並非是朝廷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相反,互相踢蹴鞠纔是常態.當然了,如果皇帝龍顏一怒了,那肯定還得乖乖幹。

但是皇帝沒那麼容易生氣,大部分事情也不是皇帝非要布政使司幹,皇帝只是承擔了中轉的作用,把其他部寺或地方的請求通過聖旨等形式轉達給布政使司,事情往往跟皇帝一文銅板的關係都沒有。

修比干墓這種事情一看就不是皇帝授意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員們當然能推則推。

但消息傳回南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黃信總攻的時刻到了。

這是一次標準的借題發揮,數十名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的奏疏,如雪花般淹沒了內閣,而且這次內閣的舉動也頗爲值得玩味解縉、胡廣、楊士奇、胡儼,甚至包括金幼孜,這五個江西人一聲不吭,直接把奏疏都遞了上去,遞到了永樂帝那裡,然而永樂帝卻並沒能及時看到。

黃信這次以必死的決心,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攻擊性,他的奏疏是這樣寫的。

“君子爲國不爲身,故犯顏諫淨死且不避。

小人爲身不爲國,惟讒韜面艘,以苟富貴。

明君樂諫淨而國以興,昏君樂才韜而國以亡。

桀紂殺龍,逢比干,明效具在。

而後世人主,如秦隋之末,皆不監覆轍,國安得不亡哉?

陛下當以是爲戒,臣工當以君子之道自勉,庶幾共保大明之洪業。”

隨後,陳瑛和他剛剛提拔的一衆御史,也被以“騷擾地方”的名義彈劾了。

至此,圖窮匕見。

修比干墓是假,藉着“比干”這個歷史上最早出名的諫臣,來反駁李至剛的奏疏,攻訐纔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這就是廟堂大佬們手段高明之處了,整個攻勢暗藏殺機,卻又偏偏不到圖窮匕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到刀鋒閃爍的時候,想要阻止已經晚了。

然而你以爲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反擊手段了?錯,最精彩的連環計還沒到呢,只能說李至剛下獄下的不怨。

正巧朱棣那幾天去江北的鳳陽留守司視察軍務好吧,根本不是什麼正巧,人家就是掐着這個時機來的。

被彈劾的陳瑛畢竟是驟升高位,狠倒是夠狠,可惜經驗還是欠缺了點,頓時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越急就越容易犯錯,陳瑛本來就沒朋友,這時候能找來商量事的,就一個紀綱。

特務頭子能給他出什麼好主意?那自然是直接從物理層面讓人閉嘴。

於是兩人琢磨了一下,試圖還是用去年威嚇這些江南好臣的老辦法,直接把領頭的抓了,剩下的自然不敢吱聲了.這個辦法在去年對付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時候,已經充分顯現了威力,屬於是路徑依賴了。

當然了,他們也沒有那麼蠢,找的藉口還是很靠譜的,用的還是調查是否涉及建文餘孽的事情。

但是這次紀綱和陳瑛失算了,因爲黃信已經預判了他們的預判。

黃信不僅坐在府裡大大方方地等紀綱上門抓人,而且自己把自己的“罪證”準備好了。

黃信貪污受賄,牽扯起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連帶起了南京城裡不少遊走於官員、勳貴之間的掮客。

這裡面,就有李至剛的岳父。

是的,李至剛的岳父不乾淨,這不是什麼新聞.他從洪武朝就開始了,背後當然有李至剛的影子,這是南京城裡很多人都知道的、公開的“秘密”。

等朱棣回來,意識到手下鷹犬幹了蠢事的時候,木已成舟,整個朝堂都知道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刑科都給事中周等手裡捏着鐵證,上書彈劾李至剛管教家人不嚴,有公器私用的嫌疑,朱棣無奈,把李至剛下獄,讓紀綱停職思過。

諷刺的是,李至剛跟黃信是對門,住的就是當初姜星火和卓敬的牢房。

事情到了這裡,黃信等人的反撲可謂是大獲全勝。

作爲變法在朝中的重量級支持者,好吧,李至剛支持變法,當然不是因爲他認同姜星火的理念,只是他能從中得到權力以及更加靠近永樂帝。

但無論如何,李至剛被搞下獄,在京中變法與守舊的衝突愈發激烈的時候,顯然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

爲了自己的利益不受到變法的衝擊,叫嚷着“祖宗之法不可變”的守舊派,趁着馬上要到來的高皇帝忌辰,謀劃起了更大規模的反擊,而姚廣孝、卓敬等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倆人支撐着總裁變法事務衙門這段時間雖然在穩步推進考成法等變法舉措,卻因爲姜星火這個主心骨在江南忙着治水、建廠,也只能積蓄力量,暫時無力掀起新一輪的攻勢。

整個南京城,都是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便是連尋常市井百姓,都嗅到了這種危險的信號。

——————

姜星火聽完夏原吉的敘述,沉默了幾息,肯定地說道。

“李至剛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他們這是衝着變法,或者說,衝着我姜星火來的。”

姜星火的臉色凝重得彷彿暴風驟雨前的天空,看得出,他的內心已經做好了準備,應對廟堂上接踵而至的狂風巨浪。

夏原吉無奈開口:“李至剛是投機者,這其實是他早晚都會經歷的一劫。”

“我知道。”

姜星火點了點頭,說道:“可是我們別無選擇,變法的力量太過弱小,絕大多數支持者只要他站在變法這邊,無論他人品如何,抱有怎樣的目的,我們都無法拒絕。”

“姜師,變法不能沒有你。江南的事情,伱已經開了個好頭,我可以蕭規曹隨做下去的,只要待會兒把這些事情詳細交代給我就可以。可是京中的這次風暴,是真的兇險到一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的黃信的舉動,背後一定是有人在授意。”

夏原吉的眉頭沒有那麼緊蹙了,但語氣裡依然透露着濃烈的擔憂。

姜星火沒有回答,只是擡手揉着眉心。

那張曬成小麥色的面容上,此刻佈滿了深深的疲憊和痛苦,顯示出他現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我知道……變法就像是徒手在壓一把剛剛淬火完的刀,壓得越低,刀鋒彈起來就猛,越容易把人劃得鮮血淋漓,乃至死於非命。”許久之後,他低聲呢喃。

夏原吉聞言,嘆了口氣,又問:“那還堅持要變法麼?還是說,像慶曆新政一樣半途而廢?這次或許我們能應付過去,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危機只會越來越大,變法得罪的人,是會越來越多的。”

姜星火再度沉默,他的眼眸中,閃動着複雜莫名的光芒,讓人捉摸不清楚其真實的想法。

“變法,就意味着矛盾,意味着對抗,意味着犧牲……”夏原吉繼續說道。

“我明白。”姜星火輕輕頷首。

他當然懂,也十分清楚,這樣的決策對於變法主導者來說,將會產生怎樣的代價。

任何事情都不是沒有代價的,從直接的因果關係來說,正是因爲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闊斧地變法,打掉了白蓮教這個江南士紳的白手套,而且在徵糧、退田、控制佃息等一系列問題上,極大損害了江南士紳的利益,這不僅招來了江南士紳階層的厭惡和反彈,更招來了江南周邊區域,也就是下一步變法目標地區的相關勢力的警惕。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每一條路都是孤獨的。

想要走得長遠,就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如果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都沒有,哪怕僥倖走上了巔峰,最終還是難逃被歷史車輪輾軋淘汰的命運。

時代的浪潮如同是一把燒的滾燙的鐵錘,一錘子砸下去,誰能夠承受得住,誰活下來。

所謂的變革,本身就是拿鮮血澆灌出來的路徑,是從無數犧牲者的屍體堆積出來的血肉磨盤,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

但他仍然選擇變法。

“這些年,我見識太多悲劇,太多痛苦了……”

姜星火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剛剛講了太多話,嗓子稍微有些啞了,他用沙啞的嗓音緩慢而清晰地說道:“我不願意這些悲劇在我的手裡發生,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世界重蹈覆轍,所以,我要發動變革,哪怕迎接我的是從肉體到名譽的全面死亡,也值得。”

他的語調很輕柔,表情平靜而安寧,就像是在談論今晚吃什麼菜一樣隨意,但話中的意思卻無比堅毅,不可違逆。

夏原吉的神情毫無波瀾,只是再次確認道。

“姜師,你想清楚了?”

這一次,他的語氣比剛纔更加嚴肅。

姜星火點了點頭,語速不疾不徐地陳述道:“這個世界,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

夏原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挺得筆直,雙拳攥緊,眼眸中綻放出異彩,猶如即將迸射出熾烈岩漿的火焰般。

夏原吉靜靜注視着面前的年輕人,半響之後,緩慢地吐出四個字。

“我支持你。”

姜星火點了點頭並沒有出現什麼激動人心的場面,一切盡在不言中。

或者說,當詔獄裡的“秋先生”被他點醒,何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後,他們就已經是同路人了。

“姚廣孝、卓敬他們,也在等你回去。”

“回去就要反擊。”

姜星火說的乾脆:“老和尚弄清楚是誰在背後搗鬼了嗎?”

“還在查,他們做的很隱蔽,而且這次姜師的江南之行,做的雷厲風行,讓那些人坐不住,都害怕若是不聯合起來反撲,下一步變法從廣度上擴展到浙江、江西,再從深度上更進一步,那麼他們的利益將受到極大的損害.”

“推荀子重回聖人之位的事情,已經引起很大的反彈了,姜師你應該知道,這是詩書傳家的學閥,掌握的都是朱子解四書的那套,根子上是從孔孟來的,跟荀子相差萬里。”

“不過。”夏原吉肯定地說道:“幕後之人究竟都是誰,肯定快要查出來了。”

姜星火鬆了口氣:“換個角度想,也是個好機會,這次打下去,免得變法的廣度進行擴展時,還得面臨他們的阻撓。”

夏原吉點了點頭,提起了另一件事,說道:“國債已經發行了六期,南京周圍的幾個府範圍內,大明寶鈔的幣值和信用已經基本穩定了,貨幣改制徹底取消民間銅錢流通的試點,要按原計劃推下去嗎?”

這裡便是說,貨幣改制這種事情失敗概率高,按理說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但事實上,在姜星火的計劃裡,貨幣改制是變法接下來最重要的步驟之一。

因爲貨幣改制是統一的商品市場形成的必要條件,當然,其他條件還包括統一取消或降低關稅/厘金等商業稅、解除勞動人口人身自由限制、建設完備的水路交通網等等。

後面的幾項事情,是姜星火已經開始在江南切實落實的事情了。

隨着組織以工代賑進行治水進程的推進,一個嶄新的、以環太湖圈爲核心的,從不同河流分流入海的水路交通網,即將被建設完成。

除了農田灌溉,更大的意義就是人員、商品等要素,可以在江南暢通無阻地流通。

而剿滅白蓮教叛軍和建設大規模手工工場區的意義,則在於解除了江南士紳階層對於勞動人口的人身自由限制。

事實上,明代中後期之所以江南會出現紡織業極大發展,繼而產生萌芽,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張居正變法裡面一條鞭法,導致由徵收實物變爲徵收貨幣,這一點極大地促進了江南商品經濟的發展。

“貨幣改制要推,時間節點就在征伐安南的同時。”

姜星火給了夏原吉一個肯定的答案,同時說道:“我與你交接一下手頭最近做的事情,江南變法還是要不停歇地推行下去,你來主持這些事,我信得過。”

姜星火與夏原吉走回院子裡,此時士子們也是有眼力見的,曉得大概是出了什麼事,代表本地百姓要跟姜星火說的事情,也被暫緩了,院子裡就剩下了幾個人。

姜星火也不磨嘰,長話短說了起來。

“第一件事是水利,宋侍郎也是懂水利的,主要負責具體治水工程的是工部河防司的這位孫坤孫主事。”

宋禮和孫坤都是京官,自然是認識夏原吉這位大明財神爺的,此時紛紛過來行禮。

“這是葉宗行,字知行。”

姜星火拉過了葉秀才的手,給夏原吉介紹:“是個難得的水利人才,最近跟我學了爆破,本地水文地理熟稔得很,若是水利上有什麼拿捏不準的地方特殊情況,可以聽他的意見。”

“學生見過夏尚書。”葉宗行連忙作揖。

夏原吉微微頷首權當回禮:“姜師能看上的人才,想來是真有兩把刷子.好好做事。”

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夏原吉就是主導這次影響深遠的治水行動的負責人,因此姜星火倒也不虞對方把事情做的壞了,自己都已經開了個好頭,治水只會越來越好。

因此,他只是簡單地跟夏原吉交代了一下,其餘的事情,宋禮自然會告知。

“江南治水,核心在三點,一是開河,也就是開鑿或疏浚黃浦江、範家濱、劉家港等支流;二是圩田,由於淤泥土質肥沃,士紳會在河流沿岸甚至河道上修壩建圩開墾良田,這也是爲什麼現在反對聲這麼大的原因清退圩田是真動了人家財路飯碗了,但無論如何,得堅持下去;三是海塘,海塘必須要修,不修海塘,我們疏浚的河流,最後在入海口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淤積報廢,用石囤木櫃法築土石塘,河流入海口都得修,而且每年都要清塘,這是百年大計。”

夏原吉默默地記了下來,點了點頭。

“我曉得了,還有其他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辦場,黃浦新城那裡,我已經建立了大量的棉紡織業手工工場區,用於生產棉紡織品的水力大紡車,工匠們正在批量製造,眼下已經造出很多了,黃浦江配套的水利工程,這段時日也都已經基本修築完畢.工場區都是婦孺,裡面有白蓮教裹挾的百姓,也有松江府本地前來做工的婦孺,這裡面可能發生的矛盾和問題很多,你要小心。”

姜星火認真囑咐道:“婦孺們天然便是劣勢,本地的青皮無賴,甚至軍隊的士卒,都是有可能鬧出亂子的.另外,婦孺本身也不見得安分,畢竟是新的製造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習慣這種集體勞作、規律生活的。”

“再有就是,江南的士紳們,尤其是從事紡織業的,以及個體紡織戶,都會受到黃浦新城手工工場的影響,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有人要攻擊新的製造方式,我們既要體諒有些受到衝擊的人的困難,也要堅決維護和保住這個變法最重要的成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姜星火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夏原吉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接下來大明的軍隊是要遠征安南的,而姜星火這一套“改變製造方式-開拓海外商品市場-傾銷新制造方式所產生的商品-大明獲取利益繼續下一個循環”的模式能否順利進行,直接決定了永樂帝對於變法的支持力度。

朱棣對於變法,從來不是無條件支持的,他是皇帝,他是皇權在人間的化身,如果變法不能幫助他達成自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目標,或者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變法帶來的利益小於造成的廟堂風險和實際損害,那麼朱棣的態度,很有可能會改變。

撕開所有溫情脈脈,這是冰冷的事實。

“我明白。”夏原吉應道。

“哦對了。”

姜星火忽然頓了頓,向樹上招了招手。

一個陰影從樹冠裡鑽出跳了下來,正是在放哨的趙海川他腹部的刀傷已經好了。

不過他跟曹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卻是着實尿不到一個壺裡去,正好藉着這個機會把他們兩個分開。

“若是在第二件事上,實在有解決不了的麻煩,讓趙海川幫你解決。”

姜星火叮囑道:“婦孺的問題,有了內亂,讓趙海川去找一個叫做唐音的女人即可,她是紡織女工們的小頭頭;地方的問題,有人在外面搗亂,那麼你讓趙海川去找一個叫做牛真的人,他手下有一批幹髒活的打手,規模不大,但處理一些你不方便讓軍隊和衙役、錦衣衛出動的事情,或許會有奇效這兩個人都是沒有退路的人,用起來方便。”

“其他開礦、抑制佃息、徹查‘新型徭役’、擡高荀子地位等等事情,都是細枝末節。”

姜星火長長地鬆了口氣:“總而言之,一是治水,二是辦場,這兩件事做好了,咱們變法就不再是無根之萍、無本之木,而是踏踏實實落了地,能把廉價的棉紡織品大規模生產出來,再低成本地運出去,順着大海,讓大明的商品運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夏原吉鄭重其事地說道:“姜師,江南改變製造力的事情,放心交給我吧。京中變法,還需要你主持大局,此去風波詭譎,還請務必謹慎。”

“俺跟師父一道回去,有俺在,任誰也不能傷了師父。”

剛纔一直默默旁聽姜星火講“知行合一”的朱高煦,此時似是想通了什麼,堅定地站在了姜星火身後,甕聲說道。

廟堂攻訐、儒教變革、科學啓蒙、解錮思想、貨幣改制、建立學校.

“要做的事情還真多呢。”

——————

“今日無事,色町聽曲。”

日本京都,李景隆正搖着摺扇,施施然地坐在一處色町裡,聽着歌舞伎們演奏着雅樂。

雅樂是日本古代歌舞音樂的總稱,最早來源於遣唐使從大唐帶回來的唐樂,後來也有些風格獨特的高麗樂融入其中。

當然了,歌舞不分家,雅樂套餐裡還包括了日本古代的傳統歌舞,例如東遊、人長舞、久米舞、五節舞等等。

至於色町,自然是漢語裡面的風月之地,再過上百年,會演變成爲受幕府保護的“遊廊”,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治維新以後,則會成爲著名的風俗一條街。

坐在李景隆對面的今川了俊,這個充滿了魅力的老男人,笑着招來了一個給他製作茶湯的藝伎說了幾句話。

旋即,用屏風隔斷的單獨包間外,傳來了老鴇誇張的喊聲。

“今日的消費,全部由今川大人包攬!”

男人們驚喜的大叫和對今川了俊的恭維如潮水般涌了進來。

李景隆押了一口抹茶,說道:“今川兄,你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啊。”

“大將軍閣下即將歸國,權當爲此小小慶賀了。”

今川了俊拍了拍手,正在演奏雅樂的歌舞伎們躬身紛紛依次小步退下,竟是半點動靜都沒發出來。

屏退了閒雜人等,今川了俊探了探身,低聲對李景隆說道:“我聽到了一則消息,從花之御所傳出來的。”

“哦?”

李景隆不動聲色地用摺扇擋住了他倆臉龐的下半部分。

顯然,這是被錦衣衛認口型認怕了。

“有幾個武士參與了明國江南由白蓮教發起的小規模叛亂,這些武士背後是支持海盜的那幾位西南沿海的大名,花之御所覺得這件事很敏感,強迫他們交出了一些海盜頭目,打算在你臨行歸國之前,當着你的面烹飪了,以免給明國戰爭藉口。”

今川了俊目光熾熱地看向了李景隆,試探性地問道:“大將軍閣下,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我不認爲這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李景隆輕飄飄地將此事揭了過去,他當然清楚今川了俊這位前“九州王”的意圖,日本內部的反對勢力,巴不得幕府與大明交惡大明出兵跟幕府幹一架纔好呢,有了混亂,纔有權力重新洗牌、分配的機會。

至於什麼日本的命運,抱歉,現在日本國內可沒什麼民族國家概念,日本這麼大點的地方,都能打出個南北朝、幾十個藩國來,你說他們能有什麼統一意識?

當然,李景隆不會讓今川了俊失望,畢竟對方不僅是最重要的幕府反對者之一,而且接下來會代表日本後小松天皇出使大明,跟他一道歸國。

“阿福。”

李景隆用摺扇拍了拍手,曹阿福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

“家主,您吩咐。”

“把之前姜先生寄給我的東西拿過來。”

曹阿福很快拿出了一片棉布.明顯是裁下來的那種。

“你猜猜這東西一匹售價多少?”

今川了俊看着眼前品質相當不錯的棉布,思考了片刻後,不確信地答道“或許要2-3錢銀子?”

日本緯度高,冬天很冷,他們也是要穿棉織品的,但是由於日本棉紡織技術比較拉胯,他們的製造成本跟大明比不了,所以一匹布,通常要在3錢銀子(0.3兩)以上,今川了俊是少數對大明有了解的日本高層,他清楚大明的商品價格會低一點,因此給了一個相對合理的猜測。

事實上,即便是以前的松江府,一匹棉布的價格也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銀1.5錢到1.6錢之間,即使最精緻的棉布,價格也不過是每匹值1.7錢到2錢之間。

然而今川了俊猜錯了。

李景隆給出的答案,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一錢。”

“怎麼可能?!”

今川了俊驚訝地出聲。

“爲何不可能?”

李景隆放下了手中的棉布,笑着說道:“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國師,姜星火,他的神奇之處。”

“我們來做筆生意吧,怎麼樣?”

兩人竊竊私語了起來,半晌過後,今川了俊拍着胸脯說道。

“大將軍閣下,國師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放心交給我吧,在您離開日本之前,一定辦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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