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在他心裡總覺得方應物年少輕浮吹牛皮。想要影響天子心中的觀感和判斷,並藉此打擊到東廠和尚銘,這豈是容易的事情?
在這方面東廠反而佔有優勢,要知道,東廠是可以不經任何程序、直接向陛下密奏事情的,而尚銘本人入宮面聖也遠比一般大臣容易得多。
所以要比拼影響帝心的能力,那簡直是與東廠的最強項比拼,王越並不看好方應物。
可是在汪直離京之前明確表示過,京中有關對抗東廠的事務由方應物暗中籌劃主持,王越老大人雖然不理解,也只好姑且聽之。
方應物離開後,並沒有去縣衙,又回了家。在家裡等到寄居在方家的項成賢回來,方應物便拉着項大公子往外走,“今夜我請你吃酒,就去教坊分司衚衕!”
項大公子又驚又喜,“你不是顧忌體面,從來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去麼?今天怎的轉了性子?”
“少廢話,跟着去便是!”方應物頭也不回地說。
卻說到了衚衕裡面,天色已經黑了,方應物隨便揀了一家門面最大的進去,對着迎客的老鴇子問道:“你們這裡最出色的姑娘是誰?”
老鴇子答道:“這位公子可算問着了,敝處名聲最大的自然是綺香姑娘了,那真是遠近聞名,放眼京師也數得上。只不過眼下正有客人,只怕沒空見公子。”
方應物又問道:“客人是誰?”
老鴇子猶豫片刻,看方應物器宇軒昂絕非凡人。便如實答道:“是夏侍郎公子及他的同鄉友人。”
方應物想了想,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帶我去見見!”正所謂養移體居移氣。方應物當了一段時間父母官大老爺,言行舉止之間便霸氣初露了。
那老鴇子自然是火眼金睛般的人物。能看得出方應物不是一般人。便一邊陪着笑,一邊領着方應物向內院行去。
項成賢也跟隨在後面,只覺得今晚方應物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又說不出什麼,只能跟着看。
到了地方,透過小軒窗卻見有三四個人在小廳裡擁妓調笑,飲酒作樂。方應物舉目一掃,果然看到中間那個美人極是出色,想必就是所說的綺香姑娘了。
此後方應物對方應石吩咐幾句。然後方應石大踏步進去,姿態囂張的說:“我家公子點名請這位綺香姑娘作陪,還請幾位行個方便!”
裡面幾位冷不丁遇到這等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哪裡忍耐得住,紛紛指着方應石破口大罵起來。也有幾個侍候的家奴圍過來,對着方應石動手動腳。
方應石等了等,便衝上前去,登時好似虎入羊羣、風捲殘雲一般,他已經好久沒有打得這般痛快淋漓了。
最後方應石提着主座上的公子。步入門外來到方應物身前。方應物點點頭,很敷衍的說:“這位是夏公子?今晚得罪了,借你身邊的美人一用,你就早點回家去罷。代我向令尊問個好!”
項成賢看得目瞪口呆,方應物簡直囂張高調無法無天,他這是要做甚?難道他不顧忌自己的體面和名望了麼?
驅趕走了夏公子一行。方應物指着廳內,對老鴇子道:“此地太亂。另尋個安靜去處,叫綺香姑娘陪我飲酒!”
隨後方應物不知是恢復了本性還是變了性子。在酒席上大呼小叫肆意調笑,將身邊這個叫綺香的名妓挑逗的氣喘吁吁羅衫半解,一雙明眸都快要滴出水來,正所謂鴇兒愛鈔、姐兒愛俏
坐在對面的項成賢一時恍惚,還以爲回到了在江南的時候,也只有那個時候的方應物纔會如此風流快活,到了京師就近乎絕跡了。
想至此處,項大公子不禁感慨道:“方老弟,你已經很久沒有席間作詩了,今晚如此快活,可有詩詞記之?”
方應物愣住了,突然流下了幾滴晶瑩的眼淚,緩緩的沿着俊秀的臉龐滴落在胸前。看在旁邊綺香姑娘眼裡,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忍不住憐意大起,想着今晚不收他銀子了。
隨後只聽得方公子提起筷子敲着酒盅吟道:“清階素食我何求,此間心情只故丘。不爲尋花添酒債,時因送客動鄉愁。榆林舊業微蟬翼,塞北窮途揖馬頭。風塵吹去狀元詞,淚灑三生月倚樓!”
氣氛到了,其他人紛紛不明覺厲的鼓掌叫好
作爲焦點人物,方應物出現在花街柳巷裡,還與別人大打出手,這立刻就在京師官場傳開了,隨着傳開的還有那首七律。
這首詩乍聽起來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蒼涼氣,但其中含意晦澀難明。不過京師中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硬是將這首詩一句一句解讀出來了,
榆林舊業微蟬翼,指的是方應物在榆林建功立業;塞北窮途揖馬頭,指的是方應物獻計奇襲威寧海;風塵吹去狀元詞,指的是方應物本來唾手可得一個狀元時,卻被別人很不光彩的搶走了。
再搭配上微蟬翼、揖馬頭、風塵吹去這些詞連起來看,詩中便充滿了抑鬱之氣,隱隱含着遭受不公的意思。或者一言蔽之,就是朝廷不公!
衆人這才恍然發現,朝廷或者陛下對方應物這個功臣實在虧欠良多。只不過方應物看起來少年得志,大家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他所被虧欠的,美其名曰不可拔苗助長。
往遠裡說,方應物的幾件大功勞給了個正六品知縣就打發了,一個幾乎到手的狀元還被強權黑了;往近裡說,這次方應物被東廠欺負上門了,朝廷諸公也沒什麼聲援和表示,只顧得爭搶果實
大概是樁樁件件累積起來,又因爲近日被東廠加害,還被他父親方清之“嚴於律己”的主動代爲請辭,故而導致方應物情緒大爆發了。
難怪方應物在眼下這個時候萌生去意,高唱“時因送客動鄉愁”和“涕淚三生月倚樓”了。至於在青樓楚館裡打架爭風,那只是年輕人憤懣之下發泄情緒而已,都算小事了,不值一提。
話說回來,這麼一看方應物很值得同情,真要讓本來就被虧欠良多的方應物栽在東廠手裡,簡直就是朝廷的恥辱,是道義的恥辱!
只有東廠提督尚銘能感受到,這是方應物賭上了所有名譽來與他一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