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抵達燕京的第四天。
晚膳後。
方孝孺剛回到下榻的房舍。
來到盥洗臺前,看着陶瓷燒製而成,潔白的盥洗盆,依舊忍不住微微愣怔。
擰開水閥,簡單沖洗一下。
把手伸入盥洗盆底部,用橡膠堵着的下水口。
抓住橡膠塞,在塑膠硫化定型時,留下的圓環狀小環,輕輕一拉。
嘩啦啦……
存在盥洗盆內的水,隨着拔出橡膠塞,順着連接盥洗盆的鐵管流下去。
方孝孺看着水流,在下水口,打着旋渦,迅速消失,怔怔出神。
四天時間,他走馬觀花看了很多很多。
之所以用走馬觀花來形容。
是因爲,可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如果慢了,根本看不過來。
在大明時,他從不敢想象,數十個十噸高爐,同時冶鐵的場景,數丈高的高爐,稍微靠近些,就熱浪逼人。
滾滾濃煙,沖霄之上九天!
恐怕,就是天上的仙人,都要爲此而震撼吧?
高爐後面,上千個鍊鋼的小高爐,一排排排開。
從高爐內出來的生鐵鐵漿,剛剛在模具中凝固成形,火紅的溫度尚未消散,就被一個個工人,用巨大的鐵鉗合力夾着放入後面一座座小型坩堝鍊鋼爐內。
他真不敢相信。
朝中那些人,看到這樣的景象,會有何反應。
總之,當時哪怕現場溫度很高,他卻感覺渾身冰涼。
據介紹,燕藩對鋼的使用量,已經達到了鋼鐵消耗量的五分之一!
而去歲,燕藩全年鋼鐵(鋼和鐵)消耗量,足足十五萬噸!
燕藩纔多少人口?
三百萬吧?
按照燕藩新的計量單位標準,平均每人消耗鋼鐵一百市斤!
這些年,一路走來,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只知道聖人大義的書呆子了。
很清楚。
人均消耗鋼鐵一百市斤。
對百姓的生活,產生多麼大影響。
也不怪,燕藩這些年,農作物年年高產。
就連普通百姓,吃白花花的大米,都不成問題。
燕藩的百姓,吃窩窩頭,並不是沒錢吃不起白花花的大米饅頭,而是中原文化傳統節儉的原因。
省下錢來,是爲了購買自行車、鐘錶之類,並非生存必需的東西。
或者,供孩子讀書。
他參觀期間,還見過,女子在美食街擺攤掙錢,供家中男人搞研究。
這樣的男人,還算男人嘛?
可這樣的事情,卻真真實實發生在燕藩治下!
當中原農村百姓,勉強吃飽了,還在變着法兒,想着怎麼吃好。
當中原城中百姓,這些年,隨着物價上漲,牢騷滿腹,壓力頗大時。
燕藩的百姓,竟然已經開始,追求一些,非生存必須的東西?
……
他看了楊八叔他們開辦的飛馬牌自行車廠。
更去看了,爲製造自行車,許多商人開辦的各種零配件工廠。
……
還有人滿爲患的大劇院。
既有元曲,也有中原南北各地的地方曲調。
同時,還有燕藩自己推行的‘舞臺劇’。
梁山伯與祝英臺,每天上午的九點、中午一點、午後三點,據說,晚上八點也會開場。
天天以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爲背景,連續演出不同的劇情故事。
劇情是連續的。
每一天的各個時間段。
都演出相同的劇情。
百姓只要購買了套票,就可以挑選自己空閒的時間,去看這種劇情連續,據說全部演完要一個月的舞臺劇。
還別說,挺有意思的。
他在一羣孩子的帶領下,在到處參觀休息時,已經連續看了三天了。
今天白天時間緊張沒去大劇院看。
這不,一會兒就要出去了。
這也是他來燕藩,第一次夜間出行。
據說,今晚就要演到最高潮處之一,梁山伯與祝英臺母親的矛盾衝突。
咚咚咚……
敲門聲將方孝孺思緒拉回現實。
楊榮穿着一身新式衣服,站在門口,笑道:“方大人,雍鳴小師弟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可以走了。”
方孝孺看着鏡子中,自己的一身新式裝束,笑笑,“好,走吧。”
等二人來到王宮宮門口時。
一羣孩子,已經在外面騎着車子等着了。
方孝孺看着擺放在旁邊,空着的兩輛自行車,笑笑,“世子,這應該是給下官准備的吧?”
這幾天,這羣孩子教他學騎這種車子了。
就數祈嫿郡主和高煦殿下最調皮。
這兩孩子,給他把着後座,在他騎着走動起來後,悄悄放開,他緊張請求‘一定要把好時。’
這兩孩子口口聲聲答應着。
可殊不知,早撒手不管他了。
等他扭頭看到後面沒人把着,頓時慌亂時。
不是撞牆、撞樹,就是忘記剎車,衝到王宮內的景觀湖中。
一羣孩子,這個時候,就會捧腹笑的前俯後仰。
雍鳴點頭。
方孝孺笑着來到,分配給他的自行車旁,坐上去,雖然技術還不好,但被孩子們捧腹笑了幾天後,勉強已經會騎了。
“出發嘍!”祈嫿一隻手把着把手,另一隻手,擡起,直指前方大劇院方向,然後登着專門爲她量身打造的自行車,率先啓動。
“出發嘍!”
一些年紀小的,也跟着起鬨,大喊一聲,快速登着追上去。
方孝孺含笑看着,跑在前面這羣孩子。
大多數都已經成婚了。
雖然沒有從政從軍,但大多數都在燕藩的各行各業發揮聰明才智。
就像年齡稍大點。
和世子一起,跟他慢慢騎行的春曉、東旭、民豐、王靳宓、周潮這些年齡稍大點的孩子。
都已經有所成就了。
東旭研究出重力加速的具體數值、論證了速度和加速度的關係。
對這些,他也不懂,但據說對研究火銃、火炮產生了巨大作用。
決定火銃、火炮威力、射程的初速度論,就是東旭提出來的。
這些他聽的迷迷糊糊,不太懂。
但有一點他懂。
比如爲了研究重力加速度,東旭聯合匠人,結合中原已經發明的日冕,又根據十二天干地支六十甲子發明出的鐘錶!
他去沈家鐘錶工廠參觀了。
那種鐘錶,對時間的精確度量,實在是太準確了。
給陛下和王爺製作的那種鐘錶,每隔整點,還會發出叮叮咚咚的提醒聲。
……
夏原吉制定了燕藩度量標準。
……
王靳宓跟隨俞靖出海探索,尋找到一塊十分特殊的鋼鐵。
從而受到啓發,提出‘適用於不同用途的鋼鐵,一定在煉製過程中,高溫融入了其他礦石的’假想。
這一假想,尚未得到有效的理論依據。
還不知,這一假說,到底是否成立。
但這個大小夥子,還有其他成就。
王靳宓認爲,現在燕藩的百斤小坩堝爐鍊鋼效率太低。
結合中原早已出現的生鐵、熟鐵灌鋼法。
提出,可以直接將生鐵熔漿和熟鐵熔漿,通過兩條熔漿導槽,灌入一個可以轉動的高溫爐子內,高溫中進行均勻混合,就能大規模,大批量鍊鋼。
對此,他問過匠人。
匠人們都說,根據早已就有的灌鋼法,這種鍊鋼工藝,極有可能成功。
成功率至少八成!
現在,王靳宓正在和工人們,一起琢磨攻克一整套生產線。
這羣人的野心很大。
他們設想中,不是把生鐵塊和熟鐵塊扔進尚未攻克,可以轉動的爐子內。
而是希望,同時設計兩座高爐,一座冶煉生鐵,一座冶煉熟鐵,鐵漿流出來後,就第一時間流入可以轉動的高溫高爐內。
節省工序,提高產量同時,實現降本增效的目的!
他初聞整個設計規劃時。
就忍不住想,‘燕王麾下這羣人,怎麼就這麼敢想敢幹!’
生產線的設計、轉爐技術……
等等一切,都未攻克,就花了燕王三萬兩銀子。
後來他慢慢想明白了。
王靳宓以及那些鑽研的匠人,敢想敢幹的動力,來源於燕王!
這羣人,如果擱在大明,他們的想法只要說出來,恐怕就會被滿朝文武,扣上一個好高騖遠、誇誇其談的帽子。
……
民豐、春曉就更不要說了。
管着整個燕藩的醫療系統。
成千上萬個鄉土村社內的土郎中、懂點急救醫術的接生女子,就是他們培養的。
開發出很多‘中成藥’。
王妃說,燕藩這幾年嬰兒夭折率急劇降低,就是這兩孩子的功勞。
……
就是看起來,最不成器,喜歡研究植物、動物生長髮育,搞得滿屋子動物、昆蟲標本的周潮。
也有自己的成就。
提出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假說。
周潮認爲,同一種動植物,在不同生長環境中,爲適應生存,會表現出不同的性狀。
這一假說,只有少數孤證。
周潮就盼着,探索隊再次起航,他能收集到各種動植物標本,做比對研究。
雖然沒有完全論證,這一假說的正確性。
但燕藩農科司卻認爲這個假說是正確的。
他們在人工栽培藥草、農作物研究中,已經遇到過類似的問題了。
……
以前嘲笑燕王,辛辛苦苦培養了一羣孩子,竟然不讓這些孩子從政從軍,反而搞一些奇淫巧技雜學的人。
真該來看看!
這些孩子提出來的假說、生產工藝雖然還沒有論證、落地實現。
他已經有種心驚動魄感。
這就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景象啊!
“方叔,在想什麼呢?”
聞聲,方孝孺扭頭,看着白大褂搭在車把手上,穿着一身新式女裝,亭亭玉立,成熟穩重的春曉。
春曉、民豐白天很忙。
臨近傍晚,纔來王宮和他們一起吃飯。
這不,工作服都還帶着。
笑着搖頭,“就是感慨你們這些孩子的成就,當初,很多人聽說你們師傅,不安排你們去從政從軍,反而安排伱們搞一些雜學、巧計,都在嘲笑你們師傅……”
春曉淺笑,“其實,小時候,我們也不理解,不過後來慢慢理解了,師傅師孃不想我們從軍從政,是怕我們往後在權力這個旋渦遇到危險,師傅、師孃對我們的偏愛太多了。”
她知道,合適的時候。
師傅肯定要給他們榮譽加身。
方孝孺看着穩重、幹練的春曉,笑着點頭:“是啊,你們能遇到燕王、王妃,真是極大的運氣,可咱們中原,還有無數的孩子,才勉強能吃飽飯……”
春曉幾個年長的孩子笑笑。
這幾天相處,他們早知曉,這位方叔叔,想讓他們影響師傅,不要對大明太疏離了。
他們幼年時期就與方孝孺相識。
他們跟隨在師傅、師孃身邊長本事時。
方叔對那時還留在土橋村的父輩多有關照。
可師傅和大明朝的事情,他們不能摻和。
這些年,中原對師傅做了什麼,設置了多少障礙。
他們都很清楚。
是中原許許多多精英層牴觸、仇視、巴不得師傅遠離中原。
不是師傅不想管中原的事情。
哎!
方孝孺看着孩子們又笑着沉默,無奈嘆了口氣,轉移話題,指着路邊,鐵柱子頂部,玻璃罩中,亮着的長長火苗,好奇詢問:“這燈一直這麼點着,得耗費多少燈油啊?這些天,在宮中瞧着,就一直想問了,只是,新東西太多了,看的方叔眼花繚亂,一直沒時間詢問。”
雍鳴把金豆子護在懷中,笑着介紹:“方叔,除了建造這些路燈時花錢後,後面就不用花錢了,這是沼氣,咱們燕京有七十萬人口,每天人和牲畜產生的糞便,數量大的下人,自從燕京開始建設時,阿爹就在南北兩岸,遠離海灣處,建設了兩座十分大的堆肥廠……”
“堆肥廠產生一種氣體,十分刺鼻難聞,但可以點燃,從堆肥窖中產生的氣體,通過類似輸水的鐵管管道,輸送到一根根路燈上,每當晚上時,堆肥廠有專門負責點燈的工人,就會用鑰匙打開那個鐵匣子,裡面有一個閥門,打開閥門,可燃氣體就往上走,箱子裡還有一根繩子,繩子連接燈罩內火石打火機括,只要一拉,就能點燃……”
方孝孺動容。
從雍鳴的解釋中。
可以得知。
這個堆肥廠不但養活了數百人,因爲從事的工作比較不體面,酬勞很高,比工廠的工人都高。
但堆肥廠還能盈利!
因爲每年產出的龐大堆肥肥料,是種地百姓最喜歡的!
中原有多少座大城池!
別說數十萬。
只要有數萬人的城池,恐怕就能搞這種堆肥廠和路燈系統了!
地方官府能夠盈利的同時,還能養活很多百姓。
同時,大明的黑夜就被點亮了!
看看燕京晚上,一家幾口出來乘涼,賣糖人以及各種零嘴小攤販,這能創造多少財富啊!
可……想要建設這樣一套系統。
需要大量的鐵。
還要有橡膠!
這都不是大明所具備的!
同時,地方官府來搞,無法像燕王燕藩這樣,搞僱工身股制,官辦堆肥廠,官僚權力得不到限制。
恐怕,到頭來,只會造就一批貪官污吏吧?
大明,無論是政治環境,還是技術條件,都不具備這樣搞的條件。
方孝孺突然生出一股,極其強烈的絕望感。
明明有良方,有榜樣?
爲何大明就無法效仿?
……
楊榮見方孝孺滿臉低落消沉,好奇問:“小師弟,用打火石點火?打火石能點火,是不是也能用在火銃上,點燃火藥?”
“小師兄!”雍鳴不由衝楊榮豎起大拇指。
“厲害!小師兄厲害!”金豆子坐在車樑上,調皮大喊。
衆人全都被逗笑了。
楊榮訕笑撓頭,“我就是經常和太孫在咱們土橋村練兵,接觸火銃比較多,所以纔有此一問。”
方孝孺已經回神,好奇詢問:“世子,你們燕藩陸軍火銃換裝了?”
雍鳴搖頭,“點火石,也就是燧石,被使用於路燈後,火銃廠的匠人們,受此啓發,的確研究出了燧發槍,不過,現在我阿爹只是讓譚叔他們,組建了一千人的隊伍,使用這種新式裝備,阿爹說我們燕藩,暫時用不着這些,先組建一支實驗隊伍,尋找不足,繼續改進,多餘的錢,花在刀刃上,支持研究、改善民生……”
好強烈的自信!
世子雖然沒明說。
但他也從燕王的計劃中,感受到了燕藩的自信和霸氣。
燕王認爲,即便是使用現在已經列裝的火繩火銃,燕藩陸軍,也足以傲視天下!
與其匆匆忙忙列裝不成熟的燧發槍。
還不如把錢投入研究、改善民生上。
實現厚積薄發!
……
一行人,談論着,不知不覺來到大劇院。
祈嫿一羣年紀小的孩子,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買好了瓜子,椰子、以及各種各樣乾果。
方孝孺挺好自行車後,和孩子們一起排隊。
他都已經習慣了。
燕京灣的百姓也習慣了,燕王的孩子、學生排在他們後面,也只是向世子、郡主等人問候後,就繼續安靜排隊。
燕藩的百姓,已經適應了,燕王一家不在乎權威的一面。
但……
同樣不影響,百姓對燕王、對燕藩的支持和向心力!
相反,做了燕藩的百姓,都擔心,再次成爲大明子民。
可想而知,燕藩上下的凝聚力多麼強大。
方孝孺一邊琢磨,一邊跟着人流入場。
進入大劇院後。
水泥磚石砌成的臺階,一層比一層高。
買了普通套票的百姓,帶着孩子,就在臺階上席地而坐。
小聲議論着,等着梁山伯、祝英臺舞臺劇開演。
方孝孺跟着雍鳴等人,來到大劇院半環的二層。
進入面向舞臺,全開的包間內。
沒有桌子。
與下面的水泥地唯一的不同,就是鋪了一塊羊毛毯子。
這種羊毛染色後,編織出各種漂亮圖案的毯子,也是燕藩搞出來的。
燕王感念當初百萬蒙古百姓,跟隨他南下。
這種編織工藝搞出來後,就派人送給藍玉和張玉這兩個掌管示範區軍政、民政的最高主官。
如今,這種毯子,已經成爲示範區又一項經濟支柱。
這種兼具保暖性和美觀的羊毛毯子,如今已經成爲,大明絲綢、瓷器、茶葉外,又一代表性文化。
爲示範區蒙古百姓,心向大明,產生了很大推動力。
以前,被丟棄的羊毛,現在都能利用起來,賺錢。
無人問津的羊毛,如今卻因爲小小工藝,登上了富貴人家的大雅之堂。
……
“各位觀衆好,三分鐘後,梁山伯、祝英臺大舞臺劇,第二十幕即將開始!”
整個大劇院瞬間安靜。
方孝孺看着臺上,鞠躬的英俊大小夥子,不由笑了。
朱老四學生……楊傑!
這梁山伯、祝英臺的大舞臺劇劇本,就是楊傑根據東晉梁祝傳說,增加了國仇家恨、愛恨情仇,擴充編纂而成。
並且,這大小夥子,還是梁山伯的扮演者。
好評如潮!
這些天,他無數次聽到燕京的百姓,議論楊傑演的好呢!
楊傑報幕後,轉身匆匆離開。
三分鐘後。
“伯母,我爲什麼就不能和英臺在一起?”
沼氣燈映照中,未見人,紅色幕布後,突然響起不甘、憤懣、哀求、對這個世道,有太多太多無法理解的聲音。
巨幅紅幕布緩緩升起。
兩個人緩緩出現。
一箇中年女子,一個年輕讀書人,都穿着東晉時期的衣服。
梁山伯滿臉倔強憔悴,剛剛受刑,脣角蒼白乾裂,一雙明亮的眼睛,蓄滿淚水,卻沒有流出來,緊盯着祝英臺母親。
祝英臺母親臉上微微不忍一閃而逝。
方孝孺瞬間心都提到嗓子眼兒。
在新編梁祝中。
祝母也是一個,沒有與所愛之人,走到一起的可憐人。
‘新編梁祝,給祝母設計這樣一個背景,祝母剛纔面露不忍,會不會這版新編梁祝,因爲祝母感同身受,給梁山伯、祝英臺一個大圓滿美好結局?’
方孝孺入迷看着,琢磨着。
此刻,劇場內,所有人都忘記了嗑瓜子、吃零嘴小吃。
緊緊握着拳。
緊張盯着祝母的扮演者。
祝母神色突然冷硬,“你以爲,憤怒就能改變,你跟英臺的命運!”
“你以爲很不滿,胡人就能忍讓南邊的漢人!”
“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錯了時代!”
“生在這個我們漢室沒落的時代!”
“生在這個人人都這麼虛僞迂腐勢利的環境!”
“要怨就怨你們想法太多!年少無知到了以爲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
“以爲靠你們兩個就可以改變這個時代!”
……
轟隆!
祝母還在一句比一句尖銳教訓梁山伯。
方孝孺已經聽不到周圍聲音。
聽聞祝母這段話,腦海轟隆一聲。
這段話,讓他想到了大明!
想到了大明的現狀!
革新屢屢受阻。
來自燕藩的新風,爲何就無法北上渡海吹入大明!
祝母看似在教梁山伯認清現實。
可祝母實則是,喊出了對現實骯髒陳腐的絕望吶喊!
春曉心思細膩,看到方孝孺整個人呆滯,低聲道:“方叔,師弟新編梁祝這個劇本寫好後,請教過師傅,這段臺詞,就是師傅加上去的。”
方孝孺回神。
看着視線已經轉移到大舞臺上,認真觀看的春曉。
他當然知道,春曉這番表述,想表達什麼。
請求他不要難爲其師傅。
就如祝母所說,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風氣,不是靠一兩個人就能改變的。
“伯母,如果我們有千千萬萬呢!”
梁山伯的聲音響起:“如果誰都不做,這迂腐虛僞勢利永遠不會消失,我漢室江山,永遠無法重現昔日榮耀!”
“伯母成全我們,或許,就會影響很多人……”
……
一個時辰後。
“太好看了!”
“是啊,不知爲何,好像這種事就發生在自己身上!”
“東晉時期真的是太壞了,還好,咱們生活在燕王的燕藩!”
……
方孝孺聽着百姓議論,隨大流默默走出來。
看到有些女子,竟然在偷偷抹眼淚,卻說不清,爲何如此感同身受。
但他卻知道。
這些曾今生活在中原的百姓,就時時刻刻被迂腐虛僞勢利包圍着、壓抑着。
只是,他們的學識不夠,隱約感受到了,卻說不出來罷了。
“世子!”
方孝孺突然開口。
衆人齊齊轉身。
雍鳴不解看着方孝孺,“方叔,有什麼事嗎?”
方孝孺緊緊抓住雍鳴的胳膊,激動道:“能帶下官去見見楊傑嗎?我想,我找到改變大明的辦法了,我想邀請楊傑回大明指導,幫我組建這樣一個演技精湛的舞臺劇組,我要把他新編的梁祝,演給大明年輕的讀書人!”
“你父親,燕王那段臺詞編的太好了,一個人、兩個人改變不了這個時代,可如果千千萬萬的年輕人呢!”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
燕王建立大劇院。
支持自己‘不務正業’甘願當戲子的學生,搞舞臺劇的目的了。
通過舞臺劇,教育百姓!
確保燕藩,不會陷入中原數千年積累形成的迂腐虛僞勢利!
孩子們微微愣怔。
金豆子年紀小,不懂。
可其他人都明白,方孝孺這番話。
雍鳴略微沉吟,看着方孝孺,“方叔,你真的做好心理準備了嗎?師兄新編的梁祝,在咱們中原,可能會讓很多人不舒服,厭惡、敵視,你來做這件事,有沒有考慮過身後事?”
就阿爹給師兄修改,加進去的那段臺詞。
簡直把大明保守的官紳都給罵了個遍!
方叔自己組建演員班子,演梁祝。
必然被這羣保守迂腐、虛僞、勢利的人敵視,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
“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雍鳴看着方孝孺滿臉堅定,一副雖死無悔的模樣,暗暗佩服,抿了抿脣,道:“既然方叔決定了,那我帶你去見師兄。”
衆人再次折返,進入大劇院。
……
當夜。
徐妙雲寢殿。
“娘,孩兒帶方叔去見師兄,是不是害了方叔?”雍鳴講述事情經過後,有些擔憂,有些難受詢問。
徐妙雲含笑摸了摸雍鳴腦袋,“我和你阿爹,和他是老朋友了,他的性格我們都瞭解,屬於那種,認定真理,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的,他認定了的事情,即便你不幫忙,他也會做的,所以你阿爹背地裡,給他起了個外號,方十族,放心吧,他這樣的人,每一個都很珍貴,你大哥得你阿爹真傳,肯定會保護好他的。”
雍鳴頓時笑了,“娘,阿爹雖然嘴上罵方叔,其實,也很欣賞方叔吧?要是方叔真有危險,阿爹也會幫忙對吧?”
徐妙雲含笑瞪了眼,“就你聰明!”
“啊!孃親,救我……”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稚嫩的求救聲。
緊接着,金豆子就被祈嫿揪着耳朵走進來,“孃親,金豆子剛纔拿彈弓打我院子裡的路燈!”
徐妙雲看着這姐弟兩,不由扶額。
金豆子就喜歡招惹祈嫿。
每次招惹都吃虧,還總是不長記性。
……
方孝孺觀看了梁祝第二十幕後。
突然感覺渾身輕鬆,宛若否極泰來。
他已經找到了改變大明的方法,至少,肯定能爲大明帶來改變。
至於前途兇險。
他不在乎。
也不怕!
連日來參觀燕藩產生的絕望消失,一夜好夢。
翌日。
天剛亮。
咚咚咚……
多日未踏踏實實睡個好覺的方孝孺,還在睡夢中,敲門聲突然響起。
方孝孺迷迷糊糊睜開眼。
就聽門外徐妙雲貼身侍女說道:“方大人,王妃讓我來通知方大人,隨同王爺出行的海軍將士剛剛送回消息,王爺兩個時辰後抵達燕京,王妃要去接王爺,不知方大人今天有什麼安排……”
“去,去去去……”
不等侍女說完,方孝孺急急忙忙大喊,撩起薄被子,匆匆下地,穿衣服,同時大聲道:“請王妃等下官片刻。”
他有很多話,想和燕王說說。
這幾天,都快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