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書房。
朱標放下摺子,面露倦色擡頭,揉了揉眉心,含笑轉頭:“都準備好了?”
藍玉已經等了好一會兒,聞聲,忙放下手中茶杯,就要起身。
朱標擡手壓壓。
藍玉現在是越來越懂規矩和分寸,還真讓人有些不適應。
藍玉點點頭坐回,笑答:“都準備好了,明早就要出發,臣是來和太子辭行,另外……”
朱標見藍玉吞吞吐吐,好氣又好笑道:“這裡就孤和舅舅,你的轉變很好,但以前一些優點也不要全盤否定,你是孤的妻舅。”
藍玉不再猶豫,“這些年,臣也做了不少不法之事,臣已經交代家人……”
朱標神色如常聽着。
藍玉做的事,他就是不知全貌,也耳聞一些。
“臣家,臣會處理好,臣有些擔心常家,姐夫病逝,常家能做主、想做主的人很多……”
朱標漸漸明白藍玉的來意。
太子妃如今也不方便直接管常家。
常家現在很複雜。
藍玉說常家能做主、想做主的很多。
其實就是委婉說,常家沒個真正主心骨,自查自糾這件事,有人可能捨不得吞進去的利益,拖後腿。
……
“臣擔心,有些人覺是太子的外戚,或者打着太子妃旗號,對朱四郎陽奉陰違……”
朱四郎是個好相與的?
因爲馮勝,朱四郎都逼得太子爺說出:給你,纔是伱的,不給你,就不是你的這種傷人話。
即便如此,朱四郎都不認同太子對馮勝的處置辦法。
只不過手中無權,胳膊擰不過大腿罷了。
一旦常家陽奉陰違,朱四郎若想辦好此事,恐怕會首先拿常家開刀。
勢必又要給太子爺抹黑。
太子爺爲了自身名譽,要不要保常家?
到時,是不是又要和朱四郎發生衝突?
類似馮勝引發的衝突,還是能少則少。
類似:給你,纔是你的,不給你,就不是你的這種話,能少說就少說。
他很擔心,這種話說多了,激起朱四郎野心。
如今,他是越來越不希望,朱四郎站在太子的對立面。
“若是可以的話,太子讓太子妃回一趟常家……”
“行,明天孤就讓太子妃回家省親。”朱標已經完全明白。
呼!
藍玉暗暗鬆了口氣,笑了。
太子妃未出嫁前,就是常家主事的。
太子妃回家,督促常家自查自糾,他就放心了。
“此番,你好好表現。”朱標轉移話題,含笑道:“你的進步,父皇都看在眼中。”
“你是孤的妻舅,雄英的孃舅姥爺,以前立功也不少,爲什麼到現在,還沒個封爵?”
……
藍玉默默聽着。
其實,他早想明白了。
他是太子妻舅、太孫孃舅姥爺。
皇帝一直在加強太子的實力,他過往功勳也不小,按道理,早該封爵了。
說到底,是他自找的。
不懂分寸,不知進退。
皇帝壓着他,就是敲打他,想要他意識到自身問題。
若非朱四郎,他現在恐怕都意識不到這些問題。
……
朱標見藍玉認真點頭,恰當時候收起說教,“父皇之前對孤說,是時候給你封個爵位了,此番只要能大勝,你的爵位問題,八九不離十了。”
藍玉穩重點頭,起身含笑道:“太子,臣明白了,此番絕不讓陛下、太子失望。”
朱標看了看外面天色。
快中午了。
起身,邊往外走,邊笑道:“孤要去看看允炆,我們一起吃個便飯,就當爲你踐行。”
藍玉微不可察皺眉,隨即笑着搖頭,“臣就不打攪太子了,家裡人還等着臣,臣也得好好叮囑家裡人……”
話中,餘光注意到呂本,隨即請辭:“臣告辭了。”
朱標點頭。
和呂本迎面相遇時,藍玉笑着抱拳:“恭喜呂大人。”
‘這還是藍玉?’
呂本微微驚詫。
他和藍玉以往也就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的關係。
洪武九年,因爲他對朱四郎的猛烈抨擊。
兩人曾有一段密切交往。
後來,藍玉差點被朱四郎打殺,兩人就開始疏遠,等閨女懷上太子爺的孩子後,兩人的關係就更疏遠了。
如今,閨女爲太子生了個兒子。
藍玉竟能心平氣和恭喜他?
昔日拼嗓門,論拳頭的莽夫,現在也胸有丘壑了?
呂本忙收斂思緒,抱拳感謝:“我替允炆,謝謝他舅姥爺,將來還希望藍將軍能教允炆如何打仗,讓他爲太孫分憂。”
藍玉笑着點點頭後,快步離開。
……
呂本收回視線,來到朱標面前,行禮後,開門見山:“太子爺,臣耳聞朱四郎督查百官自查自糾之事,臣向太子爺保證,臣一定親自盯着家裡人,自查自糾……”
朱標微微詫異看了眼呂本,隨即笑道:“孤要去看允炆,順便和側妃吃飯,邊走邊說……”
呂本偷偷窺視,見朱標滿臉親切笑容。
脣角笑意一閃而逝,‘做對了!’
離府時。
他很生氣。
還想保住呂家財富,同時也想提醒太子,提防朱四郎,藉此事,籠絡官員。
換他來督查此事。
他會選一些官位不高,但處於關鍵位置的文武官員,幫忙遮掩,避免這些人損失太大。
施恩同時,抓住這些人把柄。
……
藍玉的變化,給他強烈衝擊時。
心中突兀冒出一個念頭:今時與往日還一樣嗎?
往日,他要積極展現對太子的忠心。
可今時,他有了外孫。
忠心當然要演,但不能像以前,爲表忠心,不惜惹怒太子爺。
他這個做姥爺的,要成爲太子喜愛外孫的加分項。
而非扣分項。
以前那種,惹怒太子的行爲,再也不做了。
太子厭惡他,和閨女、外孫相處時,想到他,心裡難免膈應。
這對閨女和外孫十分不利。
以前他以太子爲中心。
往後,應該以外孫爲中心。
中心點變化了,做事的方式,也應該改變。
……
一頓簡單午飯後。
朱標起身,呂本跟着要起身時。
朱標壓了壓手,笑道:“你們父女繼續坐着,好好盯着家裡面,配合老四,完成自查自糾,以及退還補償問題,再回北平。”
“臣遵旨!”
……
呂氏目送朱標離開,轉身,詫異看着呂本。
總覺,今天這頓飯,氣氛太好了點。
太子爺,已經好久沒對父親今天這般和顏悅色了。
呂本見呂氏滿臉霧水,一笑,“不要好奇,爲父想明白了……”
……
“總之,不止爲父,你也要變,往後我們父女的中心是允炆,你討太子爺歡心,爲父忠心太子爺,前提條件,都要爲允炆加分,讓太子爺更喜愛允炆。”
就算他外孫做不了儲君。
只要太子喜歡。
將來太子登基,允炆也能得到無數好處。
更大的封地、更大的權力,更好的優待!
“瞧瞧現在的朱四郎!被皇帝喜愛,地位多麼崇高,御賜金牌,百戰精銳親兵……”
朱雄英如今才四歲,夭折出點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彼時,允炆就是庶長子。
若是再爲太子極度喜愛……
啪!
呂本突然猛地自抽耳光。
……
這一天,呂本臨近傍晚纔回家。
呂兆一路緊隨來到書房。
“父親,怎麼樣,咱們家的財富能保住嗎?”
呂本迤迤然坐下,擡頭瞥了眼呂兆,吩咐:“從明天開始,就自查自糾,爲父親自盯着……”
“爲什麼!”呂兆激動跳起來,“今天午後,孩兒打聽了,各府各家都覺,朱四郎光桿一個,手中沒什麼信得過的人,大家都準備報備一部分,隱瞞一部分!”
呂本微微愣怔。
朱四郎沒根基,的確是大夥兒的可乘之機。
皇帝派給朱四郎的人,還不是朝中底層小吏小官。
這些人,真敢真查實查滿朝文武?
……
徐府。
徐妙雲送一羣貴婦、貴女們從府中出來。
“妙雲丫頭快回去吧。”
“對,快回去吧。”
……
女人們笑的親切,紛紛催促徐妙雲趕快回去。
徐妙雲寒暄應付着。
一羣女人走遠一些。
臉上笑容瞬間消失。
“這個徐妙雲,招待的挑不出一點毛病,說話滴水不漏,一句準話也不給大家。”
“今天舔着臉來,一點兒收穫也沒。”
“往後,咱們就是再不情願,見了這丫頭,也都得陪着笑臉。”
“可不,秀才夫人,馬上就是舉人夫人,要是當了進士夫人、狀元夫人,就憑她家朱四郎給老朱家這麼爭氣,陛下肯定越來越喜愛這小夫妻兩。”
……
一羣貴婦、貴女在竊竊私語中走遠後。
徐妙雲臉上笑容消失,滿臉倦色,轉身。
徐妙音挽着徐妙雲胳膊,嬉笑道:“阿姐,今天看她們對你阿諛奉承,實在是太好笑了,姐夫可太厲害了,這才一年多,昔日這些嘲笑你們的人,現在都要打着各種幌子,登門阿諛奉承……”
太解氣了!
徐妙雲笑着搖了搖頭。
她纔不在意這些。
不搭理這些人不行。
阿爹畢竟還要在朝中立足。
搭理,爾虞我詐,又太累人。
“要是可能,我和你姐夫,寧願一直待在土橋村。”
這種尊榮不要也罷。
活的一點兒都不舒服。
……
外間紛紛擾擾。
可這些與朱棣都沒關係。
夜很深了。
一排排號舍都亮着燈燭。
有人抓耳撓腮。
有人皺眉苦思。
有人奮筆疾書。
甲三五號舍內。
呼!
朱棣頓筆,長長吐了口氣,探頭看了看外面天色,開始收拾卷子。
這回,總計四天,時間很充裕。
將考卷整齊放在邊角後,展開朝廷提供的薄被子,吹滅燈燭。
號舍瞬間陷入黑暗。
……
四天後下午。
貢院外。
人聲鼎沸。
“阿姐,姐夫出來了,我看到姐夫了!”徐輝祖一如上次,站在車轅上瞭望,在人羣中發現朱棣時,大喊招手:“姐夫,這邊!這邊!”
朱棣在擁擠嘈雜的人羣中,聽到喊聲,循聲看去。
笑着快速走過去。
毛老六率先迎上,“少爺,考的怎麼樣?”
“還行吧。”朱棣隨意回了一聲,就往徐妙雲面前走去。
毛老六笑着嘀咕,“還行肯定是謙虛,至少應該是前十甲吧?”
徐妙雲把兩個小傢伙遞給朱棣,詢問:“夏大哥呢?”
“在後面和幾個同窗對答案……”朱棣說着,好笑擡頭,“你就不問問我,考的怎麼樣?”
徐妙雲莞爾一笑。
巷子裡的人,羨慕什麼秀才夫人、舉人夫人、進士夫人、狀元夫人。
她纔不在乎那些。
低語:“在你考試期間,發生了點事,父皇又給你找了件事……”
朱棣不由微微皺眉,歉疚看去,“這幾天,你肯定也不安寧對吧?”
成婚後,他最想改變的就是妙雲的命運。
可麻煩事,是一件接着一件。
“往後,這些事你不要搭理。”
徐妙雲笑笑,她都被四郎寵的,越來越幼稚了,“我沒事,這些事我能應付,快動身去宮裡吧,父皇派人交代了,你從貢院出來,就立刻進宮……”
朱棣點點頭。
和徐輝祖、毛老六交代幾句。
趕着馬車,一家四口入宮。
……
洪武門。
朱棣的馬車駛入。
幾名值守將士,湊在一起看着議論。
“幾天前,燕王還被擋在宮門外,這才幾天,又能入宮了。”
“宋國公馮勝都自裁了,這禁令自然解除了。”
“這回不知又有誰要倒黴了。”
……
六部官衙。
左相官房。
胡惟庸目視馬車緩緩經過,關上窗戶轉身,“恩師,要開始了。”
李善長點點頭,瞥視胡惟庸:“你準備好了吧?”
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在議論,朱四郎沒有心腹,就連統計的人,都得用朝廷派出的人。
從開始時的緊張忐忑。
很多人漸漸變得樂觀。
甚至還帶着一絲輕視。
他就怕這個學生,捨不得那些身外之物,也心生僥倖。
胡惟庸顯然明白李善長的用意,笑道:“恩師,我和那些蠢貨不一樣,既然要洗白,我就不會遮遮掩掩,心存僥倖。”
李善長一直觀察胡惟庸神色,確定後,暗暗鬆了口氣。
如果胡惟庸此番再心存僥倖,他就不會和胡惟庸合作了。
……
在百官關注中。
馬車在御書房,臺階前的闊地停下。
“考的咋樣?能不能保十爭三?”朱棣和徐妙雲抱着兩個小傢伙,剛從馬車內出來,朱元璋就迫不及待詢問。
馬秀英沒好氣瞪了眼。
朱棣跳下馬車,笑着搖頭,“不知道,我就是在第一折,籍貫欄,寫了我爹是……”
噗!
馬秀英瞬間被逗笑,嗔目瞪了眼朱棣,從朱棣懷中接過小祈嫿。
朱元璋瞪眼,“混賬!真這麼寫了?你的答卷是要掛在宗廟,給咱們朱家後世子孫看的!”
朱棣笑着點頭。
朱元璋擡腳就要脫鞋,“咱揍死你個混賬東西!你就不能給咱們家的後世子孫,樹個好榜樣嘛!”
馬秀英瞪眼制止朱元璋。
然後對徐妙雲說:“妙雲,咱們走。”
讓這對活寶父子好好吵!
徐妙雲忍笑跟着馬秀英走後。
朱元璋黑着臉轉身。
父子二人沿階往御書房走去。
途中,朱元璋確認道:“剛纔,是心中有氣,故意氣咱對吧?”
“要是妙雲再爲我擔驚受怕,再爲我操心,應付一些阿諛奉承之輩,春闈的時候,我一定這麼幹一回!”朱棣平靜說道。
朱元璋脣角抽抽。
終於明白原因了。
感情是心疼妙雲丫頭。
黑臉道:“事情都知道了吧?現在很多人都盯着你!有什麼要求,你都可以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