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公,請往此處。”
在一名宦官的引領下,“範淮”與一衆高中舉子身穿紅袍,被帶進了安南國皇宮之中。
今日,是他得中狀元之後,所需履行的最後一道程序:天子賜宴。
這裡的天子,指的自然是安南的“天子”,安南科舉雖說規模遠不比華夏,且這些年來,亦早已淪爲了士族的自留地。但該有的規制排場,還是要一個不落的。
走在安南皇宮內的“御道”上,黃淮暗自心驚。
黃淮閉門讀書多年,並未去過應天府。但卻也曾經聽說過,大明洪武皇帝勤儉爲民的事蹟。
早些年,大明財政還未寬裕的時候,洪武皇帝連修個皇宮,都摳摳搜搜的修了數年,動輒就停工罷建,將工費挪支予政務兵事。
工部在御輦上飾以雕花金飾,被皇帝怒斥;已故的馬皇后在宮中繅絲織布,身上的長裙短到遮不住腳面,因此留下了“露馬腳”的典故;帝后二人甚至在宮中自耕自種,每餐飯還不如尋常的縉紳百姓……這些故事,黃淮皆耳熟能詳。
他未曾見過洪武皇帝,不知道這些事是不是真的。但以師尊周王殿下來看,殿下雖偶有疲懶,但平日三餐,與常人無異,也從未追求什麼綢緞綾羅、寶馬香車。某餐飯若有所剩餘,下一餐必定囑咐少做些許,雖稱不上簡樸,但全無浪費之舉。
窺一斑可知全貌,想來關於我大明陛下勤儉的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
但,如今看到這安南皇宮,卻讓黃淮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綾羅懸樹,金磚鋪道,諾大的皇宮之中,畫棟雕樑,處處皆金碧輝煌。宮女們身着綵衣,倩影過處,脂粉香膩,奇花異草、珍奇異獸,更是數不勝數,以誇示豪奢。
看着黃淮面露訝然之色,引路的宦官眼底裡露出了幾分鄙夷,昂着脖子道:“狀元公可看仔細了道路。”
“這花園裡的,可都是難得的奇珍異寶。萬一磕了碰了,雜家可不好向上皇陛下交代。”
黃淮並不作聲,只是低下頭做惶恐狀。
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庭軒之內,庭中,上皇陳藝宗正高坐上首,年紀尚輕的陳順宗,如泥雕木塑一般,略顯拘謹的坐在第二位。再下,則是如今已經進位平章國事、輔政太師、幾乎已經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權臣胡季犛,見“範淮”入內,他一臉和善的朝着“範淮”點了點頭。
“你便是今試的狀元郎,範淮?”陳藝宗手扶龍椅,高高在上的觀瞧着黃淮。很奇怪,原本被這般居高臨下的逼視,多少也該感受到幾分壓力纔是。而黃淮看着這位故作威嚴的“皇帝”,心裡卻只有一種不屑之感。
不知爲何,看着這位眼窩深陷、頭髮花白,卻仍堅持帶着沉重的通天冠,身穿以華貴金線織就“龍袍”的老者,黃淮心中想到的只有一個詞。
沐猴而冠。
“臣,清化人範淮,拜見我大越上皇陛下、陛下。上皇陛下萬壽無疆,陛下聖躬萬福。”
他深深的將頭埋在了地上,陳藝宗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但他五體投地的姿勢,被陳藝宗擅自解讀爲了臣服,這位老者哈哈大笑,道:“好,好個風流人物,不愧爲胡卿親點的我大越狀元郎!”
“胡卿,今科進士們也見過了,令膳房傳膳罷!”
“你等且平身罷。入座,統統入座,隨朕觀賞歌舞,以敬我大越之昇平。”陳藝宗道。
這位上皇說了一句之後,便像是完成了某種使命一般,迫不及待的叫來了歌舞,將招待進士的事務,交託給了胡季犛。胡季犛亦不推辭,轉身招呼諸位進士們道:“諸位且坐。”
“來人,傳膳,爲衆位進士倒酒。”
進士們趕忙謝恩,各自在一衆內監的指引下落座。畢竟是所謂的“天子賜宴”,上皇和陛下就在上首,進士們也拘謹的很,雖然酒菜皆至,卻不敢動作。那位上皇只是自顧自的觀賞女子歌舞,時不時和胡季犛說上幾句,也不理會各位進士,進士們只得呆坐當場,和那實際上只是個傀儡的陳順宗一般,當個沒有感情的木塑泥雕。
或許是某一瞬間的歌舞讓這位老上皇興致大發,陳藝宗忽然轉頭看向黃淮,饒有興致的問道:“朕的狀元郎,覺得朕宮中的這歌舞如何啊?”
“何不吟詩一首,以助酒興?”
空氣頓時一滯,衆人的目光隨着突發奇想的陳藝宗,看向了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範淮”。
“範淮”渾身一震,似乎沒有想到陳藝宗會在此時提到自己。他緩緩起身,向着陳藝宗施了一禮,想了一想,腦海中已有了首詞。
……他何等才學,自會吟詩作詞。但目光一轉,瞥到了正坐在陳藝宗下首的胡季犛的臉上,而後,一個大膽的想法驟然產生。
“上皇。”“範淮”一揖到地,語調生硬道:“臣出身鄙陋,才識淺薄。只知寫些道德文章、民生策論。”
“實是看不懂這華美歌舞,亦寫不出什麼華美詩詞。”
此話一出,本來面露羨慕,羨慕他能夠在陳藝宗面前一展才學的其他進士們,面容俱是一驚,陳藝宗臉色也是一僵,旋即變色道:“大膽!”
他並非真的蠢漢,如何聽不出,這位今科狀元,是在話裡有話的對他出言諷刺?
陳藝宗恣意慣了,如何容得有人這般忤逆自己?當即起身道:“來人啊!快來人!”
“將此獠拖出去,重笞三十板,下獄!”
一衆舞女慌亂,見外邊的甲士聞聲進來,急慌慌的四處退避,進士們亦是面露驚懼,訝異於這狀元郎竟然有這般的膽量。也有人反應過來,在心裡大聲叫好的。這個出身寒門的狀元郎若倒了黴,正好舒了他們一股惡氣。
眼看這一次新科進士朝天子,就要變成一場鬧劇。
危急關頭,還是胡季犛站了出來,安撫住了仍有怒容的陳藝宗:“陛下,不可。”
“詩詞乃末道,狀元郎出身微寒,未曾接觸過詩詞之道,亦是情有可原。況且今日乃新科進士朝見天子,若懲戒狀元郎,朝廷威嚴置於何地?”
“更何況,周王殿下還……”
想起“範淮”身後的周王朱肅,陳藝宗恨恨的哼了一聲。若說還有什麼是能讓他這個“上皇”畏之如虎的,大明,絕對算是排在最首位的第一個。眼見上皇揮了揮手,入內的甲士們俱都倒退着退了出去,舞女們也是帶着驚魂未定的模樣,重新到了中間開始演起了歌舞。
“罷了。回後宮!”陳藝宗憤憤的道,一甩那沉重的龍袍,氣沖沖的便轉往了後殿。
傀儡般的陳順宗立刻站起,攙扶着老邁恣意的上皇往後宮去,胡季犛走在另一邊,臨行時,他眼神不明的看了仍作跪地請罪狀的黃淮一眼。
“天子”賜宴,不歡而散。
“狂悖!”
“邀直買名!”
“不愧是出身低賤之徒,缺修少教。”
“竟惹怒上皇,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不知忠孝之徒,”……
一衆進士們的指責聲流入黃淮耳中,其中不乏幸災樂禍,黃淮知道,這些“進士”們是在嘲弄自己未來的“仕途”將要更加舉步維艱,他卻只作未聞,在衆人一路的私語聲中,離開了宮城。
……
“如何?安南皇宮可威嚴否?”宮外,在馬車中相侯的,是將他推舉來安南,又負責與他同來升龍城、參加安南科舉的友人黃觀。黃淮鑽入馬車,見車簾已經放下,聽到黃觀的問話,終於不再掩藏心中的不屑,一笑道:“俗不可耐,盡是民脂民膏。”
“有何威嚴可言。”
這句話,他自入“宮”時就已憋了許久,而今到了這“私室”,總算能夠暢所欲言,面上對今日所見所聞的不屑溢於言表。
“哦?怎麼說?”黃觀露出頗感興趣的模樣。
黃淮不復方纔的拘謹沉默,如竹筒倒豆一般,將今日在“宮”中的所見所聞,俱都一一描述給了黃觀。而後道:“我等一路行來,安南百姓多有衣不蔽體,民不聊生者。”
“而那陳藝宗身爲國君,卻窮奢極欲,生活奢靡至此。竟還有臉面要我爲他寫詩,給他歌功頌德。”
“那時,我心中倒有一句前人詞句相送。”
“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絃!”
“哈哈哈哈,貼切,貼切!”黃觀撫掌笑道。“這安南現狀,倒比此詩還要更過幾分。”
“若只是朱門如此,倒也罷了。‘皇帝’帶頭如此,那可真就是無人可治,無藥可醫了。”
“呵,嗟爾小國之主,無才無德,也敢妄稱帝號,不知死字爲何!”黃淮道。
“殿下所言,果然不錯。此地合該復爲我華夏所有,如此,百姓方能安康,這便是最大的大義。”
“宗豫此言,大善!此亦合該爲你我畢生之功業爾!”黃觀道。“只是,宗豫卻在殿上,激怒陳藝宗,將自己置入險地。”
“這又是何道理?”
“不過是‘官途’受損爾,算不得什麼險地。”黃淮笑道。“我是想到了殿下先前的分析,胡季犛已統合了安南朝中上下。”
“阮多方又被我等支去遠走北面,不復爲胡氏威脅。”
“那麼,下一步胡氏最大的阻礙,便是陳藝宗本人。”
“你是想……”黃觀在政治上悟性不如黃淮,但卻也是一點就透,聞言恍然道:“你是想,藉此向胡季犛示好?”
“是。”黃淮點頭道。“殿下囑咐,教我伺機而動,設法成爲胡氏心腹謀士。”
“而對今後的胡季犛而言,再無人能比能夠忠誠於他、襄助他謀算陳藝宗之人,更能得他的信任。”
“若他當真聰明,當會更加想方設法的拉攏於你。此事傳開,還能使你在寒門百姓之間名聲更盛……好謀算。”黃觀亦點頭讚許。
反正,黃淮本就沒想過要在這安南國仕途順暢……惡了陳藝宗什麼的,別人看來是天塌了,而在他們看來,不過小事而已。
小國妄自尊大之主,也敢稱皇,不知天高地厚,不日即將自滅,有何可畏?
不值一曬爾。
他們的陛下始終只有一位。
“雖說如此,然胡季犛纔剛剛統合朝臣,安南朝廷之中,仍有不少士族未被胡季犛收服。”黃觀繼續分析道。
“即便胡季犛會欲架空陳藝宗,只怕,也需要些時日。”
“你要小心,切莫沒等來胡季犛的招攬,反先被陳藝宗所害。”
“陳藝宗貪圖享樂之主,該無膽冒着冒犯殿下的風險,前來害我。”黃淮道。“大不了,我向他辭官,到山野民間養望去。”黃淮學着朱肅平素的模樣,攤了攤手。
“……伱年未弱冠,就想告老養望?哈哈哈哈。”黃觀被黃淮故作詼諧的做派逗得笑了,不過,倒也沒有認爲黃淮的做法不對。
於他們而言,狀元“範淮”的名號已經打出去了,“範淮”已經成爲了安南寒門人物的標杆。
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不斷提振“範淮”的聲望,同時,獲取胡季犛的信任,好隱在暗處爲胡季犛出謀劃策,掌控胡季犛篡權的進度。
而後,到了合適的時候,來個“華麗謝幕”,引爆安南寒門與士族之間的矛盾。
就可以了。
是否當官,其實無關緊要。沒人稀罕當這安南小朝廷的庸官兒。
黃淮做好了被閒置一段時間,甚至是被陳藝宗來個下馬威的準備,也做好了有一段時間沉寂,無法靠近胡季犛的準備。然而他與黃觀沒想到的是,胡季犛比他們預料之中的更加沉不住氣,宮中賜宴後的第三天,胡季犛便喬裝着來了。
“明公,您這是?”看到胡季犛一身員外袍,從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中鑽了下來,黃淮恰到好處的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範小友,莫在此間……進屋,進屋再說!”胡季犛飛快掃視了一番左右,而後拉着“範淮”,鑽進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