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東方欲曉,天色將白!
湯和臉色大變。
他面色倏然一冷道:“放肆,陛下豈容你污衊?!”
他也實在是被夏之白這份話給嚇住了,還冷不丁突然攻擊起陛下來了。
這話若是傳出去,連他也要受牽連。
夏之白揮了揮袖子,正襟危坐,並沒有將這些話放在心上,笑着道:“信國公太拘謹了,當今陛下還不至於這麼小度量,普天下罵當今陛下的人少嗎?陛下又當真不知?在北方,更有一些士人有意編排抹黑,陛下其實是心知肚明。”
“陛下本身對這些並不太多看法。”
“但要言之有理。”
“你就有道理了。”湯和麪露不善。
夏之白沉默些許,緩緩道:“談不上道理,只是政見不同。”
夏之白擡眸,望了眼車外,淡淡道:“我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揣摩陛下的爲政之道,大致弄清楚了一點,在陛下看來,大明剛開國,陛下先讓天下穩定下來,讓百姓能安定下來,最好也讓這些士人、地主消停下來。”
“因而陛下開國後的種種政策都基於此。”
“讓百姓有田地,天下有秩序,在天下推行包稅制,控制食鹽、生鐵產量等,從宏觀角度控制天下。”
“在陛下眼裡,天下都在自己手裡,哪怕真因此出現了不少問題,到時再解決也不晚,某種程度上,大明這麼多貪官污吏,未嘗不是陛下有意縱容,因爲在陛下眼中,這些貪官污吏,就是一頭頭肥豬。”
“陛下有意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爲的就得等把豬養肥了,到時再殺。”
“基於此。”
“大明的立國根基其實是剝削有功!”
“大明的一切,看似在爲百姓聲張正義,實則又爲地方的地方、士紳、官紳大開方便之門,縱容他們在地方爲惡,一旦引起惡劣事件,或者貪的讓人髮指,陛下再以帝王身份,以民心之姿,將這些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如此一來。”
“不僅收穫了民心,也懲治了貪官,同時也收繳了大量錢糧。”
“可謂一舉多得。”
“而這些年來,朝廷一直在這麼做。”
“只是陛下如今漸漸琢磨到不對勁了,因爲跟隨着陛下打天下的那部分人,同樣也混跡到了其中,甚至於很多時候都是由這些人帶頭的,爲此陛下三令五申,更是不惜揮淚殺人,也要嚴明紀律。”
“陛下最初看來,陛下給與了開國功臣足夠多的優待,有身份有地位有賞賜,他們已有了享用不盡的榮華,本該消停,不再對地方百姓的錢糧打主意,但陛下書讀了那麼多,卻是疏忽了《淮南子》。”
“陛下以爲跟隨自己的人是不會變的。”
“認爲這些人相對陛下是靜止的,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這些人變了!”
“而且直接站在了陛下的對立面。”
“而面對這種局面,陛下一下子變得躡手躡腳起來,而這次南方便是很好的例子,以信國公的能力,從天下收集一些信息,並不難,因而對南方的情況,瞭解的一定比我多。”
“信國公你知道其中有多少功勳參與其中。”
“事到如今。”
“陛下就算再想如既定一樣隨意動手,也很難真的做到了,因爲這些人不是孤立靜止的,他們因爲各種的利益勾當,早就連接到了一起,而且他們本身就處於朝堂的頂部,即是處於天下的最上層。”
“而在這種情況下,陛下的權力其實縮水了。”
“古語有云:法不責衆。”
“當滿朝公卿都站在陛下的對立面時,陛下難免不要爲此多權衡一二,而且一個更血淋淋的問題擺在了陛下面前,其中有自己的親朋子女參與其中,陛下真能做到大義滅親?”
“南方這次的事看似偶然。”
“實則是必然。”
“這是陛下爲政方向錯了結下的惡果。”
“當陛下一心放養的豬,突然衝到了面前,哪怕你手持屠刀,也難免要恐慌一下。”
“這就是大明目前的現狀。”
“當只有地方的官吏貪污時,朝廷可以輕易的解決,但當貪污蔓延到整個朝堂時,朝廷自身就是問題了,人就算再極端,又豈會真的對自己下手?”
“信國公你會對自己的親朋子女下手嗎?”
“所以陛下的想法根本不現實。”
“他放的不是豬,而是勒死大明的繩索。”
“如今陛下尚在,這些勳貴酒已釀至成災了,等陛下春秋高後,情況只會更嚴峻。”
“政令不出應天府也將是常態。”
“滿朝公卿都是他們的人,皇帝又能如何?”
“後世皇帝當真敢捨得一身剮,去把天下文武百官都給掀了?哪怕真把朝堂的掀了,地方的呢?朝廷換來換去,只是換湯不換藥,換了另外一批人罷了。”
“根本解決不了實質問題。”
“治理治理。”
“要先確定‘理’,才能施‘治’。”
“如今陛下的一切願景,一定程度上,全都破產了。”
“私慾是這個天下的萬惡之源。”
“陛下貪圖了便捷,想盡快平息天下,讓天下安定,因而走上了一條妥協的路,只是這妥協的大門一開,便只會縱容天下更多的私心雜念跟利益勾當。”
“最終是適得其反。”
“也終究是捨本逐末了。”
夏之白長長的嘆息一聲。
朱元璋把天下的士紳地主當豬看,殊不知,地方的士紳地主也把朱元璋當豬騙。
這次南方的事,夏之白之所以遲遲沒有動身,就是要讓南方自己,把這層遮羞布徹底給撕下來,明明白白的展現到朱元璋面前,讓朱元璋好好看看,他當時的一時妥協,換來的是怎樣的結果!
退一步得到的不是風平浪靜。
而是得寸進尺!
湯和神色複雜,帶着幾分深邃。
他深深的看着夏之白,凝聲道:“你唉,你又怎知陛下當時是如何想的?天下的事,沒有那麼簡單,能坐穩天下,已十分不易了,豈能事事順心如意?”
“陛下有時也沒有辦法。”
夏之白點頭。
這一點他倒是認可。
但又不認。
夏之白肅然道:“信國公可還記得科舉時,我曾寫過這麼一句話,得國之正,天下莫過漢與明,而若是真的細論,當今陛下才是得國最正的,因爲陛下的權利全都來自於百姓!”
“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
“陛下既然得了民心,那天下就該陛下來坐。”
“他也一定坐得穩!”
“正因爲陛下得國正,陛下可以毫無顧及的,在天下大興殺伐,屠戮朝堂公卿官員,而不會遭到天下非議,古往今來,能做到陛下這麼強勢,且被百姓視爲正確的帝王,又有幾個?”
“士人可以罵當今陛下不讀書,就是個泥腿子,匹夫,鄉巴佬,暴君。”
“但天下的百姓可曾有人這麼罵過?”
“如今天下的百姓,對於地方的地痞流氓惡霸、地主士紳功勳,他們能做什麼?他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當今陛下,希望當今陛下能爲他們主持公道,希望當今陛下是一位明君聖君。”
“當今陛下也一直有意往這方面營造。”
“而這一切都是演的。”
“因爲陛下從立國後,就已偏移了根基,不再以‘民心’爲重,而更側重於安撫‘士人’、‘地主’,佛家有這麼一句話,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大明的一切都是陛下造成的。”
“我也曾在當時的試卷上寫過,大明因農民起義而興,也必然因農民起義而亡。”
“因爲大明的國太正了。”
“唯一能讓大明徹底不能翻身的,依舊只能是‘民心’,當大明的‘明’,不再明時,大明也就稱不上正了,自然就有了別人取而代之的機會。”
“只是民心所向的大明尚且如此,只怕會讓天下漢人陷入到長久的茫然,不知華夏將何去何從。”
“在這種漢人心神震動時期,沒準還會出現異族入主中原。”
“我把很多事明明白白的說出來。”
“就是要告訴當今陛下,他對地方百姓的力量充滿着懷疑,因而不敢做太多大膽的事,但我夏之白從未懷疑過,我相信百姓的力量,也將一直堅信下去。”
“我始終認爲。”
“百姓纔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一旦他們真的團結起來,爆發出來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阻擋在前的沉痾積弊!”
“也足以摧毀這些陳舊的官僚體系。”
“讓天下重煥生機!”
“有的事陛下顧慮太多,不敢做,怕做,瞻前顧後,得失心太重,但我夏之白不怕,我就親自替陛下去蹚一下這渾水,讓天下睜大眼睛看看,地方百姓是不是真的不能依靠!”
“他們究竟能不能對抗那陳腐的惡勢力!”
夏之白擲地有聲。
他要通過這次南方一行,徹底改變朱元璋的觀念。
讓天下步入到新的階段!
湯和啞然無聲。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夏之白,陷入到了久久的沉寂。
他沒有說話。
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甚至都不知是該嗤笑還是該敬畏。
此刻。
東方欲曉,天色將白。
透過車窗,一縷金紅的日光,照射到夏之白身上。
將他照的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