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雪歡不知在楊蓉門口蹲了多久。樓道的燈沒再亮起，而雪歡就在那樣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待了很久, 很久。直到雙腿痠麻, 直到頰上淚痕已經變冷, 她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摸着黑走在樓道里。她的整個心是空的, 眼睛又紅又腫，已經流不出淚來了。
雪歡到家已是深夜。走回她所在的小區時，門衛室都沒人了。夏天晚上的風帶點潮氣, 沉悶，想着楊蓉說“覺得好冷”, 驚覺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難過下才會有這樣的體驗。雪歡走着, 走着, 直到滿臉溼意，她才發現, 原來自己的淚腺還未風乾。
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在沙發上打盹的雪歡媽立時跳了起來。她實在太擔心了，這都已經凌晨了，自己的寶貝女兒卻失去了蹤影，原想着是和許宵河在一起, 但打電話去問了, 被告知雪歡早就走了。雖說女兒成年了, 但深夜不歸總還是放不下心來。見女兒回來了, 連忙迎上去, 卻正對雪歡失魂落魄的模樣。
“小歡？你怎麼了？”從來沒看見雪歡這樣。印象中，女兒從小到大都是笑臉迎人的, 何時見她連僞裝都不屑，將整個人的悲傷暴露在自己面前，讓自己擔心呢？
不想雪歡卻連句解釋都沒有，只紅着眼睛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追問，就這樣進去自己的房間。門輕輕地被拉上了，接着“咔嗒”一聲上了鎖。
雪歡媽瞬間無言。關上客廳的燈，悠悠飄進房裡。自家老公拿着個枕頭墊在腦後，鼻樑上架着個眼鏡，嘴巴微張，顯然已經睡着了，手上還拿着翻到一半的報紙。雪歡媽一手肘過去，本來目標是雪歡爸的肚子，沒想到用力過猛往上一抽，正中雪歡爸的眼鏡，頓時歪了一半。雪歡爸經過老婆拳打腳不踢的洗禮，也驚醒了過來。
“幹嘛，幹嘛，雪歡回來了麼？”算雪歡爸還有點良心，見雪歡媽悶悶不樂的樣子，想着自己的傻女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了。這麼晚回來，我想和她說說話，可她看上去似乎很難過的樣子，我也不好多問，只能由她去了。怕是我現在問了，她也不會說。”
“雪歡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過。雖然不方便問，可是讓雪歡一個人憋在心裡，總也不是個辦法。”雪歡爸表面一副冷靜的樣子，幫雪歡媽分析情況，可心裡其實也着急得不得了，雪歡也是他心頭的肉，一顰一笑，失落難過，他感同身受，如今也不知女兒到底是爲什麼難過，說到底總是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放心。就因爲知道雪歡表面嘻嘻哈哈的，可內心卻是有什麼話都憋住不說，只怕是傷透了心還要強撐着說沒關係吧。
“那怎麼辦？你說我能怎麼辦？小歡她把門都上鎖了，擺明了就是不想讓我去打擾她。這個時候，她應該是躲在房間裡哭吧！”雪歡媽說着說着也激動了起來。她也關心女兒啊，女兒紅着雙眼睛像只大兔子一樣地回來，不扒拉扒拉蘿蔔，反而直接回窩了蹲着了，她怎麼可能不擔心。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
“這樣吧，成宇不是和雪歡關係好麼？明天讓他來看看雪歡吧。他和雪歡年齡相近，又從小玩到大的，興許有什麼對我們不能說的，可以對成宇說。”雪歡爸提議道。
“嗯……也只能這樣辦了。”雪歡媽深深嘆息，片刻過後就傳來了熟睡的呼嚕聲。
陶成宇表示很冤。他一早就接到姑媽的電話，按掉，不管，繼續睡。可電話催命一般的不停響着，不僅是手機，座機也一齊湊熱鬧。於是半小時之後，陶成宇穿戴整齊出現在了雪歡家。
顧不得客套，雪歡媽直接說明了請陶成宇來的用意。這下，他的瞌睡算完全醒了。雪歡是被他從小欺負到大的……呃，從小陪伴，一起成長的，他還沒有戀人，所以身邊最重要的女孩似乎就是這個成天掛着傻傻笑容，拽着他，要他陪的雪歡了。
他敲敲雪歡的房門，聲音帶着奇妙的安撫性：“雪歡，是我，哥哥。快點開門，快點開門。否則我就要破門而入了哦。”
哄孩子似的語調聽得雪歡的雙親直髮笑。雪歡房間裡有響動，不久，雪歡開門出來。她沒有笑，眼睛比昨天晚上更紅，或者說，在白天，那些痛暴露地更加明顯，眼下有濃濃的陰影，顯然是一夜沒睡。雪歡爸媽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陶成宇也嚇了一跳，沒說話。雪歡看着他，只是給他留了門，轉身進房間去了。陶成宇對雪歡爸媽點了點，跟着進去，輕輕把門帶上。
雪歡媽與老公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動作整齊劃一地衝上前去，貼在門上偷聽。但不知是兩人聲音太輕好，還是房門隔音效果太好，總之，啥都沒聽到。
房間內，陶成宇先是摸摸雪歡的腦袋，不無擔心地說道：“雪歡，到底是怎麼回事，嗯？剛纔姑媽和姑父像催命似的打我電話，害我還以爲你出什麼事了呢。怎麼了，眼睛紅成這樣？昨天晚上是不是沒有睡？有什麼事，還不能和我說的嘛。”
雪歡坐在牀邊，沒有說話。她也不是故意想讓自己的父母擔心的，可是她沒有辦法，也許是哭得太多，覺得勉強笑一下都是那麼難。她不懂，這樣她和小蓉就算是結束了嗎？要不要挽回？自己對小蓉到底有沒有特殊的感情，就像她對自己一樣。她想了一夜，腦中反而更亂。千絲萬縷的感情無從理清，只好由着它們牽絆住自己，無從拋躲。
見雪歡耷拉着腦袋不說話，陶成宇又氣又急，無法顧及自己的態度是不是哥哥對妹妹應該有的溫柔，上前就去抓住雪歡的手，氣急敗壞地吼：“你不要給我陰陽怪氣低着頭不說話，你知道不知道這樣很煩？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啊，你憋在心裡，就算憋到死也沒有辦法解決啊！”
雪歡心中委屈更甚，但她只是咬緊了牙關，依然什麼都沒有說。說了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可以告訴自己的表哥，自己是在爲一個女孩子心煩意亂到掉眼淚麼？
陶成宇嘆了一口氣，把雪歡按進了自己胸口，好聲好氣地勸慰着。“雪歡，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讓你悶悶不樂，甚至連父母都不說。可是你還有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對你，我比誰都清楚，雖然你覺得我不太可靠，但就把我當成一個傾訴對象，說出來會輕鬆一點。”
雪歡印象中，陶成宇一向對她嘻嘻哈哈上竄下跳沒半分哥哥樣子，如今對上他溫柔憂慮的雙眼，雪歡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心中的委屈一併涌上來，酸澀的感覺鬱結在胸口，或許是該找個人傾吐。
“哥……”雪歡一開口，話就收不住了，和眼淚一起傾瀉而下，她把與楊蓉之間的點點滴滴以及鬧成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僵局通通告訴了陶成宇，只下意識地隱瞞掉與自己有糾纏的那個人是個女孩，從頭到尾都用模糊的“她”來代替。雪歡知道，爲情所困是一種情況，違背社會倫理，戀上一個女孩子又是另外一種，她並不是怕，只是擔心先愛上她的小蓉會因此受到自己哥哥的責怪。
陶成宇沉默着聽雪歡敘述了這樣一個長長的故事，待她講完，才重重地彈了彈雪歡的額頭，搖頭道：“難怪他會生氣，換做是我，我恐怕也是不會原諒這樣的行徑。他喜歡你，可你不該利用他對你的喜歡，一次次地去觸犯他心中的禁區，你懂不懂？鬧成現在這樣你才覺得後悔，不覺得晚了點麼？還有，什麼叫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嗯？愛情這樣東西，憑的就是感覺，感覺對了，就是愛上了，沒有什麼確定不確定的。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雪歡沒有說話，她在等，她在等她的哥哥爲她出謀劃策，爲她想想是否還可以挽回。
陶成宇看着雪歡的眼睛，伸出了食指和中指，“一，如果你覺得你不喜歡他，那麼你就此放棄，別再去打擾別人了，因爲你猶豫的態度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傷害。二，如果你想清楚，確定自己是要他，喜歡他，那麼你還有挽回的機會，辦法你自己想，只要真心去做了，一切都還來得及。現在，就在這裡，我要你做出一個選擇。否則憑你的性格，都不知道你還要想多久。”
雪歡痛苦地搖頭說：“我想了一夜，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我都懂，可是，這種感情真的太複雜，我真的理不清。說喜歡吧，愛一個人怎會如我一樣，感情不強烈。若說不愛，當她拒絕我的時候，爲什麼我那麼難受，好像整個心臟硬生生地被撕裂一般？我真的不知道……”
陶成宇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幣，放在雪歡面前。
“如果你自己也不清楚，那就讓命運爲你做一個決定吧。正面代表繼續，反面代表放棄。”
雪歡看了看硬幣，還是猶豫着接了過來。她將硬幣放在自己大拇指上，微微一彈，硬幣就高高地飛起，不停旋轉着，終於，落在了牀單上。雪歡用手一按，一時之間不敢去揭曉結果。腦中突然蹦出個念頭，若真是反面，自己該怎麼辦？真的要放棄麼？那樣脆弱的楊蓉，自己真的要放開手去，從此將兩人變成陌路人麼？不！不！她不要這樣！
雪歡胸口有感情在鼓動，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把雙手移開，卻被陶成宇按住。
“雪歡。”陶成宇認認真真地看着雪歡，微微笑道，“讓你拋硬幣，並不是真的要讓它爲你做一個決定。而是，在硬幣拋棄落下的瞬間，你心中，該是有一個決定更加強烈一些吧？”
雪歡微怔，頓時明白了陶成宇的用意。
陶成宇握住雪歡的手，拉開，拿起那枚硬幣，對雪歡微笑。
“反面。不過，我想這枚硬幣造成的結果，應該不足以動搖你內心的決定了吧？”
看向桌上未拆封的，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小禮盒，胸中理不清的感情浮了上來。她在心中也作出了一個決定，她相信，這次的決定不會再讓自己後悔難過了。
“成宇，我懂了。我知道應該怎麼去做，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