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柔和的音樂伴隨着海風,在陳秋的耳邊迴盪。
柔軟,溫和,帶着一抹散不開的孤獨。
只不過這份孤獨卻並不是蘇玥所演奏出來的,而是單簧管這個樂器本身所帶有的。
單簧管的音色是女中音。
她本身所吹奏出來的音色,便是偏向於寂寞以及孤單。
甚至還有死亡,無力等偏向於悲觀的感覺。
你甚至完全可以說單簧管是一位抑鬱症患者。
只是她的抑鬱症與那些網上的抑鬱症不一樣。
她沒有任何的攻擊性,也不會表現出任何的痛苦。
她只是默默地一個人沉入深海,在絕望中離去。
蘇玥此時此刻所吹奏出來的單簧管,依舊是這副清冷的音色。
只是……
在這份清冷之下,卻是充斥着溫暖。
那一股暖色如同一朵鮮花,從地底向着上方蔓延,釋放出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她在努力地活着。
而讓音樂如此生長的動力,便是音樂底下的那一份愛。
那一份對生活熱愛。
對萬物的喜愛。
以及一顆,隱藏在薄霧之下,炙熱無比的心。
這份炙熱的心小心翼翼地隱藏在那一層霧氣之下。
就如同少女的情誼。
想要表達出來,但是卻不敢表達。
她在不停地跳動着,努力地跳動着,試圖吸引薄霧對面的那一顆心。
但是卻又生怕自己這樣的跳動有失儀態,讓人以爲自己太過於輕浮。
如此糾結的情緒,構建成了這樣的一顆少女的心,伴隨着單簧管孤獨的音色,輕輕飄動。
今天的天色很好。
萬里無雲。
海風也顯得格外溫柔。
她只是吹動蘇玥失去橡皮筋束縛的長髮,卻沒有將音樂吹散。
柔和的音樂將周圍的人不由得吸引而來,向着蘇玥的方向走來。
與之前在街上的時候完全不同。
街上的那會兒,人羣聚集,顯得格外擁擠。
而在易北音樂廳之上。
人羣散落在陳秋與蘇玥的周圍。
沒有任何的動作,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狂熱。
只是默默地站在兩人身邊,靜靜地聆聽蘇玥的演奏。
音樂聲柔美。
柔美的不像話。
而蘇玥的眼神也是一直看着陳秋,從未有過半點偏移。
海風吹拂,帶來陣陣柔風,如同她的溫暖,包裹住陳秋。
而她的演奏,似乎有點像是莫扎特,又有點像是舒伯特,甚至還有點斯特拉文斯基,弗朗塞,威爾第,羅西尼,德彪西。
你無法從任何一個方面去概括她的演奏。
也沒有辦法用任何人的風格去形容她。
此時此刻,蘇玥所演奏出來的音樂,就是她自己的音樂。
她所表達出來的情感,就是她自己的情感。
她在這觀景臺上肆意吹響自己手中的單簧管,釋放着自己積壓許久的情緒。
曲調在變化,在婉轉,在迂迴。
但是最終卻又回到了一開始的那條線上。
最終,以一個極爲柔和,又帶有一抹遺憾的音樂,結束了她的演奏。
伴隨着最後一顆音的落下,周圍的掌聲瞬間響起。
圍繞在周圍的觀衆爲蘇玥叫好。
“bravo”聲連綿。
而蘇玥卻充耳不聞。
她的視線一直放在陳秋的身上。
她就這麼平靜地望向陳秋,輕聲開口問道。
“我的音樂,感覺如何?”
“厲害。”
陳秋微笑着開口道。
他略顯好奇地看向蘇玥。
“話說,這是誰的作品,我的記憶中似乎沒有關於這一首作品的記憶。”
蘇玥沒有回答:“你覺得呢?”
“我覺得?”
陳秋陷入沉默,遲疑地開口道。
“我感覺到了尼爾森的美,那種胸中盤旋着一股試圖奔跑出來的氣息,我也感覺到了科普蘭的美,有山,有水,有你,我還聽到了斯特拉文斯基,看葉落花開,歲月靜好,也同樣聽到了威爾第,黑暗中的鳳蝶向着光芒撲去,飛過傾頹的教堂奔向晨光。”
陳秋說着說着,緩緩將他的視線擡起,與蘇玥對視,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不過其中最深的,或許還是德彪西,心與心之間的距離並不是一座山,一條河,而是緊貼在兩者之間的霧氣,伴隨着太陽的升起而緩緩消散……”
“你……本科學的是文學嗎?”
蘇玥看着陳秋,臉微微泛紅,不由得小聲吐槽道。
陳秋輕笑着搖頭。
“不,這只是我的感覺,我用語言去描述我所聽到的一切,畢竟我是指揮,如果我連我聽到的都沒有辦法去闡述,我又如何讓我的樂手能感受到我的想法呢?對吧?”
陳秋上前,走到蘇玥的身邊,身體略微前傾,注視着蘇玥的深色的眼眸,輕聲問道。
“這是你寫的曲子嗎?”
“嗯……”
蘇玥頷首,視線不由自主地與陳秋錯開,隨後想起了什麼,轉而搖頭道。
“不,應該不算是我寫的。”
陳秋一愣:“嗯?那麼這個曲子的來源是……”
“只是即興。”
蘇玥回答道。
她抱着自己手中的單簧管,低着頭輕聲道。
“隨便吹的,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吹,僅此而已。”
“那麼……”
陳秋的視線變得格外認真。
他注視着蘇玥的眼睛,緩緩問道。
“你想不想將這首作品給寫出來?”
“嗯?寫出來?”
蘇玥一愣,擡頭看向陳秋,目光中充斥着疑惑。
“將這首作品寫出來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就是寫出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剛剛的主旋律是那樣的,噔噔噔噔……”
陳秋輕聲哼唱了一下,感覺略微有些不太對勁,稍微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
“哦對了,這個地方有個滑音,從F滑到E,差點忘了,這個地方好像是新音樂的寫作技法?”
“嗯,是新音樂的。”
“這樣就對了!”
陳秋點頭,隨後繼續道。
“你剛剛吹的部分有些地方稍微有些重複,那些重複的部分可以進行精簡,然後將後面的轉調給拉過來,對主旋律進行擴充,將其發展!”
“如果是以單簧管直接開始的話,音色略微有些單薄,聲音的情緒也稍顯孤寂,所以我想想……這個地方可以再加一點絃樂作爲開場!”
“絃樂的小提,中提,大提,低音貝司,然後搭配一點色彩吧?打擊樂暫時先不放進來,加個Harfe(豎琴)你感覺咋樣?”
“豎琴撥奏增添音樂的色彩,然後絃樂那邊鋪底,大提琴先不進來,只要低音提琴就好了。”
“他們先將主旋律做個鋪墊,做一個迷霧的色彩,先不要透漏出主旋律,這個地方可以做個鋪墊,比如說噔噔噔?我想想……”
陳秋閉上了眼睛,在自己的大腦中構建出音樂的結構。
他此時此刻彷彿進入了自己家的音樂廳之中。
樂團內的衆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命令。
他僅僅只是一揮手,不遠處的絃樂聲音便直接響起。
多種音色組合,構成了一種偏向於溫暖的音色。
將音樂的情緒推向明亮的方向。
就如同朝陽初升之前的霧氣。
然而這個卻並不是終點,陳秋思考着音樂的色彩,對於音樂進行調整,比如說某個地方需要多少人演奏,某個地方需要有一些管樂的陪襯。
最終,他在自己的大腦中構建出了黎明之前的黑暗。
冰冷,可是帶着希望。
在那股希望逐漸升起之前,蘇玥那單簧管的音色從這裡出現。
陳秋拿起自己的手機,稍微哼唱了一段,隨後打開回放,配合着自己剛剛的哼唱,構建起一個簡單的和聲。
在做完這一切後,陳秋略顯期待地看向蘇玥。
“話說你感覺這樣行不行?首先是第二小提的出現,配合上中提琴以及低音提琴,他們的聲音先出來,然後讓豎琴增添一個水波的感覺,在構建出音樂的完整氛圍後,你的聲音出來,你感覺咋樣?”
“我感覺?”
蘇玥稍微在自己的大腦中想了想陳秋剛剛說的那一切,隨後表情略微有些暗淡。
很明顯。
她的腦回路和陳秋並不一樣。
陳秋這種在大腦中純粹靠想象就能構建出演出表現得能力,她並沒有。
她最多最多就是聽着伴奏,然後在自己的腦海裡加上自己單簧管的音色。
因此,她略顯虧欠地小聲道。
“抱歉,我好像沒有辦法想象出來這樣的場景究竟是什麼模樣。”
“啊?抱歉抱歉,這是我的問題,我好像有點太過於自嗨了。”
陳秋在聽到蘇玥的話後,這才恍然大悟,連忙道歉了起來,隨後對着蘇玥道。
“這樣,等回去後,我將這個樂譜給整理好,然後給你看看,如果沒有出什麼意外的話,應該很快就能弄好,並且……很快就能演出。”
“演出?”
“是啊!”
看着蘇玥不解的表情,陳秋笑着回答道。
“我一直在想,就是我們之後去薩爾茨堡音樂節那邊的演出怎麼弄。”
“薩爾茨堡的演出……不是一次普通的次級舞臺嗎?”
“怎麼可能,我們的水平實力放在這邊,他們怎麼可能會給我們一個次級舞臺?”
“可是,那裡的要求很高……”
“再高我們也不怕,我們有你啊!”
陳秋咧嘴一笑,對着蘇玥挑眉道。
“我和之前巴登巴登音樂節的負責人聊過,然後也和修道院的負責人聊過,他們都向薩爾茨堡音樂節那邊的負責人推薦了我們,並且修道院的那位告訴我,薩爾茨堡音樂節那邊已經開始考慮將我們放到主要舞臺上了。”
陳秋走到觀景臺的邊上,看着遠處的風景,隨意地開口道。
“我之前是打算演出一首德彪西,一首伯恩斯坦,但是時間不夠,伯恩斯坦的時間太短了,我就在一直想,我們演出什麼作品會更好一些,直到現在,我聽到了你的音樂!”
陳秋轉身,看向蘇玥,目光中充斥着光彩。
“我來改編,我來指揮,就用你的音樂,他們不是說你的音樂不行,說你沒有特點嗎?那麼我們就表演給他們看,讓他們看看究竟是他們沒有聽出來你的音樂,還是他們對音樂,一竅不通,如何?”
“我想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你的音樂,都聽到你在音樂之中的那股天賦,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只有一個垂垂老矣的薩賓梅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單簧管天才!”
“不,不是單簧管天才,是單簧管女王!全世界新一代的單簧管女王!蘇玥!”
陳秋走到蘇玥面前,注視着蘇玥的眼睛,極爲認真地開口道。
“如何?你願意我將這個音樂改編成單簧管協奏曲,給全世界的人聽嗎?”
蘇玥沉默。
她的視線在陳秋的注視下略微有些躲閃。
說真的,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其實有那麼一點點不想要那麼張揚。
畢竟,這是一首沒有名字的小情歌。
一首,她獻給陳秋的小情歌。
如果就這麼被陳秋髮出去給其他人聽,總感覺有些公開處刑的感覺。
到時候誰都聽得出來這一首作品之中她對陳秋的那種情感怎麼辦?
不過話說回來。
如果真的寫出來了,回頭他們可以在薩爾茨堡那羣人面前,狠狠地打那些音樂經紀人的臉……
蘇玥表情猶豫,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陳秋,搖頭道。
“不,還是算了,我並不想這一首作品發佈出去。”
“啊?爲什麼?”陳秋一愣,隨後略微有些着急,“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啊!如果這次成功了,你說不定就能在歐洲走出來,到時候……”
“但是,我不在乎。”
蘇玥下定了決心。
她看向陳秋的視線不再有任何的躲閃,反而變得充斥着侵略性。
“我不希望這一首作品能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聽到,這是一首,我們倆的音樂!我只想你能聽。”
陳秋一愣,氣息甚至不由得凝滯。
這個充斥着侵略性的蘇玥?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蘇玥。
雖然之前經常開玩笑,說蘇玥是女王,凌駕於樂團的所有人之上。
但是……
之前的蘇玥只是俯瞰人間而已,沒有多少的情感。
而現在的蘇玥。
簡直就是如同葉卡捷琳娜一般,充斥着壓迫感。
她身上的情感就如同打開了閥門一般,向着四周噴射,不再有任何的保留。
她瘋狂地向着陳秋表達她心中的情緒。
她注視着陳秋,非常認真地開口道。
“陳秋,你應該聽到了我音樂之中的情緒了吧?”
“聽,聽到了……”
“那麼你還在等什麼?你非要我主動你纔開心嗎?”
“啊?”
陳秋徹底呆滯。
他整個人都愣在原地,一時間有點口乾舌燥,甚至大腦有些發昏。
等等等等……
稍微等一下!
劇情發展的太快,他有點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什麼意思?
蘇玥剛剛跟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要她主動?
該死,我手機呢?
趙錫這個花心王八蛋去哪了?
趕快過來幫忙分析一下!
陳秋此時此刻最爲後悔的事情,就是帶着秦弦還有艾鼓兩個人一起來漢堡。
秦弦一個呆子,艾鼓這個愣子。
這倆誰都幫不上忙啊!
面對略微有些咄咄逼人的蘇玥,陳秋第一時間是想要逃避。
他尷尬地摳了摳自己的下巴,勉強笑道。
“啊?什麼意思?我好像沒有聽懂……如果你實在不想將這首作品變成協奏曲的話,其實也沒問題的,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
“啊……啊?你介意?你……”
陳秋傻了,完全不知道這個“介意”是什麼意思。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與蘇玥的視線接觸,然而下一秒,在被蘇玥極具侵略性質的漆黑瞳孔註釋後,他有些沉默了。
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蘇玥的眼睛好美。
就好像一汪深潭一般。
平靜的表面之下蘊藏着難以言喻的洶涌情感。
這是多麼漂亮的一雙眼睛。
陳秋家裡的人經常告訴陳秋,說和人說話的時候,要看着對方的眼睛,只有這樣才顯得有足夠的誠意。
因此,陳秋和樂團裡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便會習慣性地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說話。
可是在面對蘇玥的時候,陳秋卻喪失了注視着蘇玥眼睛的勇氣。
他不知爲何,有些口乾舌燥。
但是僅僅只是乾嚥,都能聽見自己心臟處傳來的砰砰心跳聲。
他慌了。
平常總是表現得極爲平靜的陳秋不得不承認。
他慌了。
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他從來沒有學過這玩意。
現在這種氛圍之下,自己應該幹什麼?
陳秋的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蘇玥的眼眸略微低垂,將她的視線隱藏,陳秋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然而下一秒。
“笨蛋。”
一聲無奈的聲音響起。
陳秋的眼睛猛地發直。
他感覺一個柔軟的,帶有一點點溫度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嘴脣。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暖流,以及一縷縷細微的髮絲。
在他的視線之下,則是蘇玥略微閉起的雙眸。
陳秋的掌心發麻。
他的心臟也在此刻瘋狂跳動,向着他的大腦以及其他其他部位供血。
可即便如此,他的身體卻如同壞死了一般,手腳發涼,失去了控制。
因爲,陳秋傻了。
他兩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他的大腦在瘋狂的運作,向着他發出警告信號。
這是,陳秋卻無法將自己懷中如同暖玉一般的蘇玥推開。
這,這是……
這是蘇玥?
蘇玥,在親他?
蘇玥居然在親他?
蘇玥,居然,居然……
終於。
陳秋大腦徹底宕機,失去了反應能力
周圍所有人都在瞪大眼睛,注視着剛剛吹着單簧管的蘇玥,以及那位傻傻的亞洲男生,陳秋。
只見蘇玥腳尖努力踮起,伸手勾着陳秋的脖子,嘴脣與陳秋徹底貼在了一起。
這是最爲青澀的青春。
也是在兩位將前半生徹底獻給音樂之後,在音樂殿堂之下,那股炙熱的青春。
氣息交融。
蘇玥的眼睛緊閉,纖長的眉毛在兩人的氣息中顫抖。
時間在此刻彷彿凝滯。
兩人的擁抱讓兩人砰砰直跳的心臟逐漸交融。
正如同蘇玥所吹奏的單簧管一般。
這是一首蘇玥獻給陳秋的小情歌。
那兩股炙熱的心臟之間的稀薄霧氣,已經徹底消散。
他們相互碰撞,相互融合,釋放出令人震撼的力量。
全場寂靜。
所有人都在呆呆地望着陳秋和蘇玥。
包括剛剛上來的秦弦艾鼓黃歆芮佳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