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澤之陂,有蒲與荷。——《陳風.澤陂》
鄴城雖非南方陳國,但這時代北方氣候尚溫,也是能長荷花的。子夏等人過了學宮的正門後,卻見漳水之畔,一道石欄杆圍起了數畝的半月形小湖,蓮葉覆蓋了半個湖面,清風徐徐,碧綠的荷葉竟也波浪起伏起來。
這是公輸班等匠人引漳河之水,在臨漳學宮正大門處營造了一個“泮池”,取的是詩中“思樂泮水,薄採其芹”之意,本來這半圓形的泮池得諸侯之學才能營造,但臨漳學宮名義上正是晉國的公立之學,所以挖了這個池子,也沒人能說不合禮。
過了泮池,再登上一座矮矮的小丘,就是學宮的主體了。
朝陽清麗的光線之下,一條寬敞的石板大道旁是青綠的草甸,草甸上隔一段距離便栽着幾株桃樹,上面桃實滿枝,巧妙地塗抹在小丘間,典致到了極點。
腳下的石板未經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剛好可以防滑,子夏看着草坡上方那片並不高大卻綿延不知多少間的黑白雙色的學宮建築,不禁有些出神。白牆青瓦,屋脊枋樑繪卷草雲紋,整體風格清朗大方。
“真不愧是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崇之……”少年老成的子夏看到這場景,也由衷讚歎。
走到山門前,門額“臨漳學宮”的匾額則爲趙上卿親筆字跡,好在趙無恤自知字醜,這幾年可沒少苦練筆墨,總算沒在題字時貽笑大方。
進入學宮後,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布衣打扮的士人在其走來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羣的在一起討論着什麼,有些人則在屋檐下倚欄背誦詩書,也有人坐在屋內裡埋頭苦讀……凡是穿着長袖深衣的學宮”先生“經過,學生們都會自覺的讓到一邊,躬身問好。
趙上卿對學宮聘請的先生採取了十分優禮的態度,封了不少著名學者爲“大夫”,並“受大夫之祿”,即擁有相應的爵位和俸養,允許他們“不治而議論”,“不任職而論國事”,如周之萇弘、衛之遽伯玉、晉之史趙等,都是其中代表,也是學宮招攬士人的旗幟。
子夏沒有加入衆學生,他的目光,已經完全被學宮最大的建築吸引了。
……
耗費巨資營建的藏書館,建築高大,分爲三層,每層有閣十二間,四周殿閣相望,綠樹成蔭,環境幽雅,大氣盎然,稱之爲“石渠閣“。
之所以叫石渠閣,是因爲建築特點得名,巧匠公輸班在閣周圍以磨製石塊築成渠,渠中導入水圍繞閣四周,對於防火防盜十分有利。這之後,趙卿又將本來該用在修建宮室的錢帛,轉而用於收集列國《春秋》,以及各種私家所藏的帛書、竹簡、甲骨,彙集於石渠閣,終於讓這裡成了藏書萬卷的知識聖地!
在這個知識尚未完全下移的時代,史書典籍就是知識的載體,誰掌握了書籍,誰就掌握了學術的話語權,誰就能成爲吸引年輕士人的中心。
半年來,吸引列國士人不遠千里來到這裡的,正是石渠閣,他們只求入閣一觀。然而臨漳學宮雖然來者不拒,但石渠閣卻有資格限制:惟趙氏之吏,亦或是在學宮登記,修習半年以上者方能入內觀書籍!
這道限制居心明顯,石渠閣和臨漳學宮本來就是趙無恤爲了吸引人才纔開辦的,想要獲取知識,就得先爲趙氏服務,亦或是老老實實在學宮登記入學,熬上半年才行。
很不巧,子夏正好屬於前者,作爲世代爲趙氏服務的”卜者“傳人,更有家族長輩的介紹信,他完全有資格入閣一觀。
當然,也僅僅是能參觀三層樓中的第一層,第二層與第三層,需要更高的資歷才能上去。
脫下鞋履,只着足衣,子夏和來學宮參觀的蒙童們一起,跟着看守石渠閣的書吏入內。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光明,石渠閣採光極好,雖然才建起沒幾個月,卻給人一種時間帶來的滄桑壓迫感,子夏略一沉默,整理衣着,斂神靜氣,邁步過檻走了進去。
一踏入裡面,就聞到了一股氣息:紙墨的氣息,知識的氣息。
一時間,他們彷彿置身於知識的海洋中,不但子夏癡了,那些蒙童更是目瞪口呆。
引他們入內的小吏笑着解釋道:“較爲珍貴的原本,基本都放置在第二、第三層樓,想上去,需要幾位‘臨漳先生’准許,其中不乏極其珍貴的典籍,若想觀看甚至得上卿首肯才行!”
子夏點了點頭,且不論這種規定是不是必要,但光是這種對於知識的重視程度,就讓他心裡很舒服……
不過也不用上二、三層樓了,光是第一層,一路看過去,子夏心中便慢慢變得激動起來。
這裡的書,也太多了罷!
寬闊的空間裡整齊排列着不知多少書架,書架按照科目和年代分類排列,上面陳列着子夏能想到的所有書籍,高低不一地依偎在一處。《詩》《書》《律》《樂》《春秋》,應有盡有,它們成千、上萬。就像無數年間的無數先王賢士,正默默注視注視着他。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這石渠閣第一層,全部都是紙書!
紙張,這無疑是趙氏對天下求學士人最大的恩榮,在魯國,隨着公輸班研製的新方法,紙張漸漸從奢侈品變爲日常用品,並在政策的傾斜下,以迅猛的速度取代帛書,也把竹簡逼到了一個死衚衕裡,製作竹簡的匠人紛紛改行,去幹起伐木漚竹的活計。
如今這股風尚又吹進了晉國,吹進了臨漳。本來在溫縣,已經有專門將竹簡上內容抄錄到紙張上的筆吏。然而在石渠閣,讓人詫異的是,一卷又一卷書籍從一外面不斷被搬出來,上面還帶着油墨的刺鼻氣味,上面的字很古板,不像是寫出來,而是一個模子裡刻畫出來的……
“光靠抄書的吏,是無法將竹簡、帛書復錄這麼多的,莫非石渠閣有什麼能量產書籍的妙招?”
子夏心中有疑惑,但這應該屬於趙氏和石渠閣不足爲人道之的秘密了,至少還未對外公開。反正有了那位巧奪天工的魯班以後,晉魯的新鮮玩意越來越多,在軍中,趙氏有能發石百斤的工程利器,在民間,有傘、風箏,還有能水力驅動的石磨、水車,以水力發動,不用人畜自行運轉,效率勝過往昔十倍……
所以就算魯班又造出了什麼能日產書籍千卷的新器械,子夏也覺得不足爲奇,反而會爲之欣喜,感覺自己生在了好時代。因爲他聽過父輩的往事,光光卜學一門,想要尋找一卷竹書來研習,難於上青天,所以多半是家族傳授,自己能從弱冠之年就接受比父輩更多的知識,多虧了趙卿和魯班發明紙張。
他還聽說,趙上卿還將魯班封爲“中大夫”,作爲學宮裡最年輕的“臨漳先生”,也帶着一羣百工入駐學宮,每個月不定時開三次課,教授攻金、力矩、營造、溝渠等百工技藝。他們這一學科稱之爲“考工科”,學宮內部士人簡稱爲“工科”,因爲魯班等百工被趙無恤從底層一一提拔尊崇起來,所以對趙氏政權十分擁護,常常自詡爲“上卿忠犬”,故又有一個綽號,叫“工科狗”……
讓過去地位低下的百工進入學宮,赫然與博學典雅君子並列,也曾引起一部分自視甚高的士人非議,趙無恤的一席話卻讓他們噤若寒蟬。
“臨漳學宮,不是爲了讓人只修道德,載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的,而是事事與當世現實相關的。學宮之士修的是經世致用的學問,而這些學問,只要是有益於國,有益於民,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往後非但百工會入駐學宮,在魯國替我推廣代田法,讓晉魯百萬生民能吃上飽飯的農官樊遲也會被聘爲臨漳先生,讓魯國的老農、老圃做臨漳士,開辦農科!汝等自詡爲君子者,休要小看百工、老農,他們修的道,也是神農、大禹之道!”
道不虛談,學貴實效,學宮這種康濟時艱的精神,與孔門弟子中“君子儒”一派空談道德的學風,形成顯明界限,也讓子夏爲之心動。
在歷史上,作爲孔門後進學生的子夏,並不像顏回、曾參輩那樣恪守孔子之道。他是一位具有獨創性因而頗具有異端傾向的思想家。他關注的問題已不是“克己復禮”,而是與時俱進的當世之政!
在這條歷史線上,趙無恤的一句“經世致用”讓他醍醐灌頂,於是子夏並未南行去拜入孔子門下,而是來到了臨漳學宮……
如今在石渠閣裡逛了一圈後,他更是下定了決心,回去之後,便稟明家族長輩,暫時停止爲趙氏做卜事,轉而來學宮修習數年。他覺得在這裡,自己能遇到許多比自己強的人,他這個人的性格,與比自己強的人交往,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這正是不斷進步的前提……
帶着這種心情走出石渠閣,閣外的天空彷彿更加明亮了幾分,子夏正欲再將學宮其他地方逛一逛,瞭解一下學宮中目前主要的科目,卻被一陣爭論吸引了注意力……
一個聲音在大聲說道:“世人皆知,徐嬴實爲趙卿之姊季嬴,趙氏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內娶其姊,非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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