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方秀才年紀雖不大,學問卻不錯,加上爲人和氣又不愛端架子,所以他這私塾在雲州城還挺有名氣,足足有二十來個學生,分了三個班。許攸在女班,阿初進的是蒙學,至於趙誠謹,他跟方秀才對答了幾句後,就直接被分去了天字班,屬於高年級師兄。
趙誠謹在天字班中算年紀最小的,但學問絕對排在前頭,屬於常常被老師提出來表揚的那一羣人。照理說這種學霸一般很容易招人嫉恨,但讓人意外的是,這傢伙在班裡人緣還挺好,許攸只能認爲天字班的學生都挺愛護幼小。
至於阿初,這個傢伙有她和趙誠謹撐腰,就算在蒙學班橫着走也沒人敢攔他,唯有許攸的日子有點不是那麼順心
。她剛進學堂的第一天,就被班上一個名叫芹菜的小姑娘給盯上了。
小姑娘們之間的喜惡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反正許攸是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不過,對於她時不時的挑釁,許攸也沒什麼反應。她實在沒興趣跟一個八九歲的,連是非曲直都還沒有弄明白的蘿莉……吵架。
芹菜剛開始還只是偶爾朝她瞪兩眼,或是糾集班上的同學孤立她,許攸本來就跟她們沒有什麼共同話題,所以一點也不在意。這小姑娘見治不着她,愈發地氣惱,這一日下學時,她忽地一聲尖叫,指着許攸高聲喝道:“你……你把我的衣服弄髒了,你賠我的衣服!”
終於來了!
方秀才不在屋裡,許攸也懶得再裝傻賣乖,猛地站起身,把手裡的書本往桌上狠狠一拍,發出“砰——”地一聲悶響,目露兇光地瞪着芹菜厲聲喝道:“你個小丫頭片子,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別以爲這些天你在我身後搗鬼我不知道,不過是懶得理你,還真以爲怕了你們?你要有膽子我們就明刀明槍地打一架,誰輸了誰滾出去,不敢打的是孫子!”
她本來就不想來讀書,這回可正好藉機休學,雪爹要是知道有人欺負她,也應該可以理解吧。
芹菜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因着家境不錯被家裡人給寵壞了,這才囂張些,何曾真正跟人打過架,更不曾被人這麼拍着桌子指着鼻子威脅過,立刻就慫了,瑟縮地往後退了兩步,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居然還敢這麼大聲……”她一邊說着話,還一邊朝四周看,盼着有人能出來幫她的忙,可衆人早被許攸這幅凶神惡煞的小太妹樣給嚇着了,誰敢出頭,俱是低着腦袋往後躲,只恨不得拔腿而逃。
芹菜見狀,心知今兒討不着好了,氣得直跺腳,偏又不敢上來跟許攸對打,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抓起自己的小包飛快地逃了。
屋裡其餘的小姑娘也一鬨而散,許攸目送着她們一窩蜂地逃走,這才滿意了,把擱在凳子的右腳收了回來,又把桌上的東西整了整,轉頭欲走,一擡頭,卻見趙誠謹牽着阿初站在窗戶外定定看着她,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了。
他們倆什麼時候來的,看到她發飆的樣子了嗎?許攸眨了眨眼睛,悄悄朝阿初做了個詢問的眼神,阿初這才如夢初醒似,仰着小腦袋一臉敬仰地看着她道:“姐你好厲害,三兩句就把她們給嚇唬走了,下回要是有人欺負我,我就來叫你幫忙
。”
許攸橫了他一眼,哼道:“順哥兒這麼大個人杵在這裡,你叫我幫什麼忙?”
雖然趙誠謹現在的年紀比她大兩歲,可是,讓她學着阿初朝他叫什麼“小順哥”可真叫不出口,所以她就一直順哥兒長、順哥兒短地招呼着,趙誠謹也不惱,只是每次許攸這麼叫他的時候他都會看她一眼,眼珠子黑幽幽的,看得許攸心裡頭怪虛得慌,但她就是絕對不改口。
阿初立刻發出失望的嘆息,歪着腦袋看了趙誠謹一眼,無奈地搖頭,“小順哥一看就是老實人,纔不會打架呢。”
多麼天真的孩子啊!許攸拍了拍他的腦袋,小聲道:“阿初,總有一天你會長大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做會咬人的狗不叫了。”
阿初皺着眉頭,有些不解。趙誠謹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許攸,許攸心裡一突,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那句話好像有點不大妥當——她可真沒有說趙誠謹是不會叫的狗啊!
“咬人的狗啊?”趙誠謹看着她微微地笑,英挺的眉毛微微一挑,眉宇間頓時升起些危險的感覺來,這讓許攸立刻想到了皇帝那個老流氓。要不怎麼說是一家人呢,趙誠謹明明長得比較像瑞王妃,眉眼精緻又耐看,線條甚至是溫柔的,這樣的五官長在瑞王妃臉上顯得端莊可親,可在趙誠謹身上,首先讓人感覺到的卻是凌厲和清冷。
他的這種凌厲和清冷隱藏得極好,至少在孟家人面前,他一直都是乖巧懂事形象,所以阿初纔會覺得他是個遵紀守法,連打架都不會的老實人。很奇怪的是,他似乎沒有在許攸面前隱藏的意思,偶爾看她一眼,那眉梢眼角的銳利藏都藏不住。
“沒……沒說你。”許攸按了按眼角,非常真誠地建議道:“我們回家吧。”她得趕緊把這話題給岔開。
許攸原本以爲阿初一回家要向孟老太太告狀的,沒想到他連提也沒提,趙誠謹也沒說,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天再去學堂的時候,芹菜她娘居然還上門來找許攸的麻煩來了,找到方秀才告許攸的狀,說她弄髒了芹菜的衣服不賠禮道歉也就罷了,居然還敢喊打喊罵,非逼着方秀才把許攸趕出私塾。
方秀才朝芹菜衣服上的墨點看了兩眼,捋了捋下頜的短鬚笑笑,溫溫和和地勸道:“不過是小孩子之間拌幾句嘴,笑笑鬧鬧就過去了,何必呢
。”
芹菜她娘立刻跳起來,指着許攸大聲喝道:“方秀才是什麼意思,莫非是想護着那小丫頭。她欺負人你不管,反倒說我們家芹菜的不是。是不是因爲我們家沒人撐腰啊,我可告訴你,我兄弟的岳丈可是……”
這位婦人的嗓門相當高亢有利,吵起架來簡直能以一敵十,根本沒法與她進行正面衝突。所以方秀才不也不說話了,耐着性子看着她罵,過了一會兒,還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許攸託着腮坐在下頭看,犀利的目光朝屋裡其餘的五六個女孩掃了一圈,她們瑟縮了一下,俱悄悄低下腦袋不敢與她對視。
婦人吵得口乾舌燥,卻不見方秀才表態,氣得要命,再看許攸還一臉閒適地端坐在遠處,絲毫看不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愈發地又氣又惱,一跺腳,厲聲朝方秀才喝道:“方先生您真不管,可被怪我不客氣了。”
方秀才放下手裡的杯盞,朝那婦人揮了揮手示意她把情緒壓一壓,又不急不慢地道:“正所謂凡事都要講證據,劉嫂子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總不能一張嘴就把這罪名往人家小姑娘身上倒。我這不是還得問問嗎?”說罷,他又擡起下巴朝許攸點了點,問:“小雪,劉嫂子說的是不是屬實?你果真把墨汁弄芹菜衣服上了?”
許攸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方秀才行了禮,又畢恭畢敬地回道:“回先生的話,小雪並沒有。”
“她當然不承認了!誰幹了壞事能承認?這小丫頭一看就是個壞心眼,你看這眉眼長的……”
許攸有些不高興地打斷她的話,“劉嬸嬸,正所謂辱人者人恆辱之,我敬您是長輩,所以回話時一直客客氣氣,可是您也不能這麼信口雌黃,張口閉口就侮辱人。先生也說了,凡事要講證據,您是芹菜的母親,偏信芹菜不信我倒也不奇怪,但屋裡這麼多人,隨便找個人一問便知曉事實。只是,人以誠爲本,若是有人故意誣陷我,我自然也不是那麼容易欺負的。”
“啊呸——”婦人氣得直跺腳,食指指着許攸的鼻子喝罵道:“不要臉的小丫頭,還敢說我們家芹菜誣陷你,方先生你可聽到了,這小丫頭嘴皮子有多厲害,衝着我都這麼呼呼喝喝的,更何況衝着我們家芹菜。我們家孩子可是老實人,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會回去說……”
方先生終於有點受不住這位了,揉了揉太陽穴,又指着許攸身邊一個叫冬至的小姑娘道:“冬至你說,你昨兒可曾瞧見了?”
冬至站起身,朗聲回道:“回先生的話,我沒看見
。”
“你睜眼說瞎話!”那婦人立刻跳起腳來指着冬至怒罵,“那丫頭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幫說話,這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芹菜狠狠瞪了冬至一眼,咬咬牙,眼珠子轉了轉,忽地開口衝着屋裡另一個跟她熟絡的女孩喝道:“碧濤你說,昨兒你分明看見了是不是?”
那個叫做碧濤的女孩身體一震,立刻下意識地朝許攸看了一眼,許攸朝她溫柔地笑了笑,碧濤愈發地緊張,低着頭,小聲道:“我……我……”
“你敢說沒看見!”芹菜的聲音忽然變得又尖又利,碧濤嚇得一個哆嗦,慌忙回道:“我看見了看見了!”
芹菜立刻得意起來,朝許攸挑釁地橫了一眼,道:“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有話說!”門外忽然傳來聲音,衆人齊齊回頭,赫然是趙誠謹站在門口。屋裡頓時發出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小姑娘們低着頭不敢看他,有膽子稍大些的偷偷瞟一眼,又立刻把目光挪回來。
“先生好。”趙誠謹朝方秀才行了禮,又朝衆人低頭頷首,並不看那婦人和芹菜,挺直了背朗聲道:“舍妹性格雖魯莽,卻從不撒謊。劉姑娘堅稱小雪污了你的衣衫,我卻不信——”
他話還未說完,那婦人就已把芹菜的衣服朝趙誠謹臉上扔了過去,怒罵道:“我說你怎麼幫那不要臉的小蹄子說話呢,原來是一家子。真是厚臉皮,人證物證俱在,還敢紅口白牙地撒謊。別以爲老孃不敢把你們送官。”
趙誠謹不氣不惱,摘下該在頭上的衣服,仔細看了看,很快找到了那滴墨點。芹菜有些緊張,又有些惱,氣呼呼地瞪着趙誠謹,似乎抱怨他不該出來管閒事。
“劉姑娘說的就是這滴?”趙誠謹微微一笑,略嫌稚嫩的臉上瞬間燦爛,屋裡的一羣小姑娘愈發地不敢擡頭。
芹菜咬着牙,哼道:“可不就是這滴
。”
趙誠謹又朝碧濤看了一眼,碧濤低着腦袋低聲喃喃,“是……”
待她話音落,趙誠謹忽地往前大步走了幾步,徑直踱到許攸面前,拿起她手裡的毛筆蘸了墨汁往芹菜的衣服上輕輕一甩,芹菜媽頓時大驚,厲聲喝道:“小兔崽子你做什麼?這衣服弄髒了你可得賠。”
趙誠謹並不理她,整了整那件衣衫往方先生面前送,道:“方先生您看,這兩個墨點可有區別?”
方先生笑,“不如拿給劉嬸先看。”
趙誠謹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把那衣衫又送回劉嬸的手裡。劉嬸忿忿地接過衣服,低頭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
許攸冷哼着插嘴,“下回要誣陷別人也得做做功課動動腦子,別用自己的墨。整個屋裡就你一人用松煙墨,還傻乎乎地推到別人頭上。真以爲我跟你一樣傻呢?”說罷,她又斜睨了碧濤一眼,眼神中難掩鄙夷之色。
碧濤哇地一下就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道:“不……不關我的事,是芹菜……是芹菜逼我說的。”
芹菜的臉上頓時變得鐵青,那婦人也半晌沒說話,最後實在受不了許攸鄙夷輕蔑的眼神,拉着芹菜飛快地逃了,臨走前,還不忘了狠狠瞪了趙誠謹一眼。
學堂裡很快恢復了正常,屋裡的幾個小姑娘頓時對許攸敬畏有加,趙誠謹則有些抱歉地朝方先生行了一禮,赧然道:“學生逾越了。”
方先生一臉欣賞地看他,笑道:“你能仗義執言,爲家人出頭,很是不錯,更難得小小年紀心如細發,方能使小雪洗刷冤屈。”
趙誠謹苦笑,他剛開始並不瞭解情況,一聽說有人來找許攸的麻煩就立刻趕過來幫忙,唯恐她被人欺負,可到後面聽她說話,才意識到她根本就是胸有成竹,恐怕早就發現了墨汁的問題,故意拖着不說,不僅讓那對母女出洋相,還順便把班上另一個潛在的威脅也扒了出來。
她這股子聰明狡猾勁兒,怎麼看怎麼眼熟!
作者有話要說:真佩服那些一天能些七八千的妹子,嗚嗚,爲什麼我寫不來,寫得都想吐了也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