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興高采烈地來,嚴肅沉重地回。越清和越嶺不敢多打擾他,到了瀚海雲宗便讓他迴天柱峰,自己去了清音峰稟報天陽道人。越崢一回到瀚海雲宗便留在天柱峰修煉,未踏出一步。
“越崢,你沒事吧?”王小劍輕聲問。
從燕國還了昭雲劍之後已經半個月了,越崢一回來便開始沉睡,王小劍不敢打擾他,一點聲音也沒弄出,一日後越崢醒來便開始像往常一樣修煉,似乎沒有受到一點干擾。可王小劍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和平時略有不同。
剛剛升任候補長老,立馬就遇到白事,這種大悲大喜恐怕會讓人心緒起伏過大,可是越崢的反應也太反常了。
他回到天柱峰後不再踏出一步,完全沒有剛剛做候補長老的絲毫意氣風發,也沒有失去至親的哀痛欲絕。
王小劍和他說話,他不回答,放佛沒他這個人一樣。
王小劍堅持不懈,一會兒說山上的花開了,一會兒說溫泉裡竟然長了一種魚,一會兒說鎮上的糕點好吃,一會兒說越清越嶺給他說的八卦。
王小劍也佩服自己,在沒人迴應的情況下竟然能夠嘮嘮叨叨地說上幾天,實在是勇氣可嘉。
晚上越崢打坐,王小劍不敢打擾他,便住了口。柔和的明珠光芒下,越崢的面龐如玉雕刻,不見一絲人氣。王小劍小心地飛到他的肩頭旁邊,忽然間,他倒吸一口涼氣,驚呼道:“越崢!”
剛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打擾了他,立即後悔不迭,他雖然嘮叨,有時也會去騷擾越崢,可他從來不會在越崢修煉打坐的時候去打擾他,因爲他知道這非常危險,有可能會讓他受傷。
越崢緩緩睜開眼睛,看起來並沒有走火入魔之相。
王小劍長長鬆了口氣,想到剛剛看到的東西,急切地說道:“越崢,你的頭髮……”
越崢卻已經閉上了眼睛,又開始修煉。
王小劍不說話了,這幾日他老覺得越崢有些不一樣,現在終於明白,是他的頭髮在一寸一寸地變白,那白色從髮尾已經蔓延到了背部,那頭如緞的長髮如今明顯是白多黑少。
那觸目驚心的白讓他心中微微糾痛,以前他拒了自己的不痛快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只盼着他能恢復正常,哪怕罵他無恥,嘲笑他無用都行。
這人傷心難過也不同尋常,不哭不鬧,卻不說話不吃飯,一連就是近一二十天。王小劍拿這種悶騷型的人實在沒轍,只能乖乖呆在他身邊。
王小劍不知道他頭髮是怎麼回事,以前聽說功力增長會白髮,可白得這樣快速,他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問他也不答,有心出去找人,卻又因爲禁制沒法出去,心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的團團轉。
一連一個月,他幾乎是在哀求了,“越崢,你說說話吧,別這樣折磨自己,你打我吧,罵我吧,我以前就是很討厭,老是惹麻煩,你說句話呀嗚嗚嗚。”
見他沒反應,自己反而口乾舌燥,一想到這一個月的戰戰兢兢、心力交瘁,越想越氣,又換成了破口大罵,“你這樣子做給誰看?折磨自己你爹也回不來了!你先前不是說過自己對親情看得很淡嗎?現在這樣算什麼?簡直像個王八蛋!”
“人活着的時候不去看看,死了在這裡難過又有什麼用?簡直莫名其妙、冥頑不靈!”越是說,越是氣憤,王小劍大聲對着場上練劍的身影道,“要麼你就瀟瀟灑灑地當你的修真者,拋棄一切愛恨情仇,要麼你就該哭該笑,做有七情六慾的凡人,你這樣不上不下,不進不退,除了自討苦吃,簡直一點用處都沒有!你還是不是越崢?!”
雪亮的劍光金虹貫日,忽然爆射而出,在地上爆出無數深坑。其中一道堪堪擦着王小劍的身體射入巖壁,碎裂的石塊飛散,彈得王小劍一臉飛灰。他心中一顫,猛然想起自己罵得一時痛快,可面前的人是橫行霸道的傢伙,要是回過神來非剝了自己的皮不可,頓時頭皮發麻。
“兇、兇什麼兇?人死不能復生,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他硬着頭皮,繼續拔老虎鬚。
“我知道。”
王小劍霍然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場中的人。
越崢收了劍,他站在石地上,身披狐裘,一頭半白半黑的長髮在風中微微飄揚,漆黑的眸子裡一片幽暗。
他依舊很平靜,依舊沒有大悲大喜。他站了片刻,轉身朝王小劍走來。
王小劍微微睜大眼睛——他剛剛說話了!
他高興地想迎上去,可是擡頭看到越崢那張毫無人氣的臉,想到剛剛自己的破口大罵,心裡又膽怯了,他慌忙從石壁處飛起來,隨時準備着一旦他稍有動作便開溜,“你、你別亂來啊!”
越崢卻在他前方一丈處站定,道:“你說得對。”
啥?
王小劍腦袋迅速轉動,他是在說自己罵他罵得對?
腹誹的時候越崢又道:“感情並非能說斷就斷,收放自如的。”
原來不是在說自己罵得好。
王小劍偷偷鬆了口氣,擡頭看他,卻見他將手掌放於胸膛,微微皺着眉頭,“我一直以爲自己感情淡漠,能操控自如,沒想到如此出乎意料。”
……沒有人能敢說自己對感情收放自如吧?這人以前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
不過他能恢復正常實在太令人感動了!
“我們那邊的說法是,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聖藥,時間長了,一切都會過去,再深刻的傷痕也會撫平。”王小劍不太會安慰人,只能很窮搖地說,“這個,你要走出來,我相信他不會看到你消沉下去。”
話還沒說完,越崢卻瞬間來到他身邊,一把捏住他。
王小劍驚叫都來不及發出,更不用說逃跑了,他戰戰兢兢地看着越崢,不知道他要如何處置自己。
這下子不知道要被生吞還是活剝了。
“小劍……”那人的聲音很低很沉,手上卻開始用力,那力道越來越大,簡直讓王小劍喘不過氣來。
難道今天要被捏死在這裡?qaq
越崢忽然問:“你會不會死?”
……你再用力我就會死了!
“越崢……”他艱難地開口。這人發什麼神經病?難道是打擊太大頭腦不正常了嗚嗚嗚
“你別死。”頭上的人又說。
王小劍已經開始翻白眼了,他掙扎着揮舞僅能動的兩隻手,試圖去推開他,當然沒有任何作用。
我是不是有史以來第一把被神經病主人捏死的劍?
王小劍模模糊糊地想,心裡覺得很悲憤。
越崢卻忽然放開他,轉身又回到了場地。
王小劍長長鬆了口氣,眩暈過去後,耳邊響起一陣呼呼的聲音,他擡起頭,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天空聚集了濃厚的黑雲,巨大的漩渦在頭頂盤旋,時不時有閃亮的金線在裡面穿梭。雲層壓得極低,放佛一隻巨大的怪獸蟄伏在上方,等待着撲上來。
狂烈的風呼呼吹着,颳得沙石亂飛,天地間一片迷濛。
王小劍迅速看向越崢,那人站在風暴的中心,身影幾乎要被風沙完全遮擋,只能隱隱看到一個輪廓,頭髮、衣袂狂烈飛舞,散發着爆裂的威壓和氣勢。
“越崢?!”看到這樣的景象,王小劍睜大了眼睛,頭腦中忽然閃過無數電視電影演過的走火入魔的情節,失聲喊道,“你醒醒神,不要亂來!”
那個身影動了動,忽然周圍的氣沖天而起,和天上的漩渦連成一線,那些盤踞在雲層裡的雷電瞬間如毒蛇出洞,以迅猛無比地速度朝下方射來!
“越崢!”王小劍嘶聲喊道,身體大於腦袋地衝進了風暴中,強烈的風沙刮過,撞擊到他身體上,頓時鑽心地疼。
他立馬清醒過來,爲自己愚蠢的行爲後悔得要死,想要轉頭出去,但是風沙卻已經完全阻擋了他的去路。
慘了!
他欲哭無淚,只能朝越崢的方向大喊:“越崢!”
一層明亮的光罩忽然從地上涌現,迅速地籠罩了整個天柱峰,那些從天而降的閃電和靈氣撞上光罩,像是水涌入了海般消失不見,風沙也消失了,放佛剛纔的暴風雨都是一場幻覺。
王小劍死裡逃生,長長鬆了口氣,擡目而望,只見整個天柱峰似乎都被削掉了一截,一地狼藉。
他罵了自己一句,又朝越崢方向飛去。
只見那人靜靜地站在光罩下方,擡頭仰望着天空,面色沉靜,目光凜然。
看起來不像是走火入魔的樣子。
王小劍提着的一顆心放回胸腔,小心翼翼地飛到他身邊,輕聲叫道:“越崢?”
越崢攤開一隻手。
王小劍怔了怔。
越崢轉過頭來。
王小劍忽然雀躍起來,他高高興興地飛到他攤開的手心裡,打了個滾,咧着嘴大笑:“你個沒良心的簡直嚇死我了!”
越崢笑起來,眉角眼梢,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
一片一片,如同羽毛般無聲無息地飄落。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王小劍驚訝地擡頭,看到上方的光罩閃動着盈盈的光芒,那一片一片的雪便是從上面掉下來的,不一會兒,光罩裡全都是飄散的雪。
這些純白的小東西輕柔地吻向大地,悄無聲息,竟然有種溫柔的意味。
王小劍忍不住飛到半空去接了一塊,入手冰冷刺骨。
他轉頭去看越崢,那人站在原地,半晌道:“我破了心魔,更進一層。”
王小劍愣了愣,繼而開心道:“恭喜啊!”
滿心的歡喜純粹無暇,真心實意。他沒想到越崢能因禍得福,功力更進一層,想想這世間,果然是有悲有喜,起起落落。
“所以,我還是能割捨下感情的。”
王小劍收住了笑,詫異地看向越崢。
越崢凝視着自己的手,放佛剛剛那句輕飄飄的話不是出自於他的口,片刻後他擡頭看向上空,放佛那高遠的天空裡有什麼東西值得他一直追逐。
王小劍看着他。
那人身姿挺拔,傲然獨立,前段時間困擾他的混亂已經煙消雲散,整個人散發着令人無法直視的華彩。
王小劍聽到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他略略移開視線,不經意間注意到,他肩膀以下的頭髮,全部變白了。
“你的發……”
越崢挑起自己肩頭的一縷發,道:“不礙事,這是修爲精進造成的。”
王小劍又去看那雙漆黑的眸,裡面平靜無波,有一絲淺淺的笑,放佛山嶽般凝重,任何人看到這雙眼睛,都會覺得那是一個心智極其堅韌的人,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真正地動容。
這樣的眼神很像那些無慾無求的仙人,飄渺、冷靜、凝重,其實,冷酷無情。
王小劍忽然想起曾經無意中看到的那個畫面——在放佛北極的極寒之地,渺無人煙的荒原裡,只有越崢一個人站在峰頂,衣袂翻飛,一頭全白的發隨風飛舞,而那雙眼中,再也沒有了感情……
他說的是真的,他真的能割捨下感情……
一個念頭快速地從腦中閃過。
“越崢!”王小劍忽然有些害怕,一瞬間他覺得越崢好遙遠。
他朝他飛了過去。
越崢伸手自然而然地接住他,溫暖的掌心讓他稍感心安。
他忐忑地問道,“你沒事吧?”
“我會有什麼事?”越崢笑,“我突破了。”
他收起光罩。光罩後面是晴朗天空,還有衆多懸浮在空中的瀚海雲宗弟子。